學達書庫 > 劉恒 > 虛證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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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實人都這樣!如果讓大家呆在一問屋子裡,假定找一個小偷,最先臉紅的肯定是郭普雲,哪怕他一根線毛也沒拿過。老實人知道自己清白,所以連一點兒別人的懷疑都接受不了……這種人我見過許多。」 「如果他並不怎麼清白呢?」 「別人不好說,但對郭普雲我可以百分之百打保票,他是難得的好人!」 副主任對朋友的真摯愛戴令人感動。我也始終認為,像郭普雲這種與人為善的人的確不多。但是必須面對一個不得不面對的事實:郭普雲自殺前堅定不移地指稱自己為小丑。這不是通常意義上的自嘲,也不是通常意義上的比喻,它帶著深不可測的人性烙印,是對自身遭遇的絕望而明確的悲痛概括。 作為一個品德受到稱讚的人,郭普雲某些時刻恐怕難於正視自己內心與常人無異的邊邊角角。他的生理缺陷不會是器質性的,很可能與長期的精神壓力有關。也不能懷疑他沒有正常男人的正常欲望,直至三十六歲他的道德觀都是純粹的,他滿足欲望的惟一手段只能是自瀆。這種行為造成的後果,許多科普小冊子和青年衛生知識叢書都寫得明白,它的副產品是思想上的自我譴責。郭普雲為自娛付出的代價比別人更慘重,他拒絕與異性接觸的時間太漫長了,而且他似乎被自己的欲望搞得無地自容。不論多麼堂皇的人,在獲得性愉悅時的種種失態與猥瑣的人是相同的。那種不堪狀對人的道貌岸然的確是一種諷刺,而且它的確類似于小丑兒的行為。大家同受七情六欲的制約,豁達的人隨之任之,墮落的人更不以為然,而在郭普雲看來卻成了沉重的隱蔽的罪惡,更讓他難堪的,恐怕是這種罪惡迫使他饑餓的思想產生許多企圖和遐想。他在視覺上是否感受過異性身體無意的引誘呢?他屈服了嗎?他的屈服被人發現了嗎? 我絕對不承認他會偷竊。但是在菜市場大門與櫃檯之間恍惚片刻,那副拎著一隻母雞讓人推推搡搡的樣子,什麼時候想起就什麼時候感到一種深刻的悲哀。 聯合大學分校二樓廁所的木頭檔板上有一句放肆的穢語,用藍色圓珠筆寫的,字跡很漂亮,顯然出自有文化的開放的當代大學生之手。它精闢地表達了一種人生觀,宣言似的炫耀了一種荒謬和坦率。佚名者寫道: 「高尚了一天之後,不妨下流一下!」 聰明的年輕人為高尚和下流安排了這樣的關係。雖然他在一天裡未必高尚,但在試圖下流一下的時候卻沒有掩蓋,嘻皮笑臉地正視了自己。他知道這「一下」與高尚無關,並且認定它從形式到內容都千真萬確地屬「下流」。不知名的大學生活得不夠嚴肅,但他肯定活得比較輕鬆。只要高尚和下流適度,這個王八蛋肯定會前途無量的。就是顛倒了高尚和下流的位置,他也不會像郭普雲那樣罵自己為小丑。郭普雲的不幸在於他不能容忍靈魂角落裡的一點點汙斑,況且那汙斑未必就是汙斑。廁所便池裡的東西一般來說也是人的腹腔裡的東西,人就拖著這些東西在世界上走來走去,這沒有什麼難為情的。我們身上還有乾淨的血。 他卻「小丑、小丑」地嘟囔著,把自己幹掉了。不過,沒有自殺的人臉皮都有相應的厚度。有些活得很自在的人也不知道什麼叫羞恥。仁義道德和男盜女娼的雙簧戲仍在沒完沒了地演下去。郭普雲讓出了自己的位置,但他顯然不知道自己帶走了什麼。他的離去不會使這個世界更美好,大約也不會使這個世界更醜惡。它還是它原來的樣子。 但是,人群裡少了一個好人。 第八章 出事前五天,郭普雲來看我,情緒很好,我愛人上街買了幾盒冰激淩,我和他邊吃邊聊,話題扯得很遠,他臉上的紗布有點兒髒,但粘得很牢固,我竭力不去看它。他敷衍了事地翻了翻我扔在沙發上的刊物,歎息他的詩再也寫不成了。我說只要肯寫總會寫得成的,沒有大成也有小成。 「人都要死了,還寫什麼寫?」 他竟然沖我愛人笑了笑,很開朗的樣子。他做作得有點兒讓人討厭了。 「你說死呀死的有上千遍了吧?」 「這次是真的!」 「就為這個?」 我惡毒地指了指他的臉,想諷刺他,因為和風細雨地勸慰他已經聽不進去。果然,他立即抬手往臉上摸,身體燙了似的一抖。 「我知道是怎麼回事,有人勸我化妝,有人勸我找找土大夫,沒用!但凡有一點兒辦法我也不會……算啦!咱不談這個。你們打算什麼時候要孩子,打算拖到什麼時候……」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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