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劉恒 > 逍遙頌 | 上頁 下頁 | |
| 六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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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涼夜降臨了。沒有電。只有一個巨大的黑。二十一點整。 總司令報時之後自己也深感乏味,他發現同志們情緒消沉,對時間和時間附帶的一切都不感興趣。他企圖披露三零六存在的生動事實以調動大家對赤衛軍常規運行的信心,他尚未開口便得知這是自己在玷污自己。外交部長遲遲不肯上床,長時間守著電話像一條狗守著主人的住宅,但是電話似乎再也不打算吭聲了。宣傳部長打著手電,跪在水泥地上修飾他的旗幟,他在五顏六色的圖案中用墨汁添了一條黑蟲子。這只作繭自縛的蠶寶寶是他賦予老校長的最初形象,也是最後的形象。副司令數麵包數得來了情緒,在床上鋪了報紙,把大筐底朝上扣在上面廠。他發現得到的數字微小而冰涼,赤衛軍的肚子兩天之後將斷絕充塞物的來源。他自信遠非一個陰險小人,但他仍舊詭秘地把兩個麵包塞入自己的枕套當中。作戰部長走來走去,搭在背後的繩索像一條無精打采的尾巴。他已經知道樓裡棲了一隻母鴿子,也知道赤衛軍有人掌握了她的巢穴。他一直想詢問,但一直問不出口,當嘹望孔外一無所見時他就更問不出了。在暗夜中嗓音顫動地打聽母鴿子窩,這件事不論怎麼想像都令他備感羞辱。他以走動來安慰自己罪孽的心臟。後勤部長已復蘇,除了喉結有點兒疼痛,除了腦仁裡似乎泡了一勺醋而略感不適之外,他的智慧運轉如常。他坐著擺在床邊水泥地上的枕頭,借著宣傳部長打過來的手電光用小刀片削一塊風乾的燈塔牌肥皂。他想以它為模擬物認認真真地為赤衛軍製造一個印章。中華人民共和國少年赤衛軍,他要把刻在腦膜上的這些輝煌的字順利地轉移到乾巴巴的肥皂上去。肥皂在他眼中湧出了如海如潮的泡沫,洗滌乾淨的赤衛軍乘著一串串透明的氣泡,縱情起飛于陽光燦爛的普天之上了! 老校長在獨知的領域中沉思。他請求了意念中所有值得一求的人,但仍舊沒有人為他點燃牛皮紙一樣的皮膚。自我燃燒這個一生諸多夢想中的最新夢想重蹈覆轍,毫無指望地破滅了。他流下了體中僅存的一點兒水分,眼淚奔進了白髮。『 「渴……」他說,「但是我不喝水。我要喝……煤油和硫酸。」 「煤油會有的。」後勤部長安慰他,「硫酸也會有的。」 「得灌他。」作戰部長端過來一茶缸自來水,說,「像灌腸一樣灌他。」 「我們沒有工具。」後勤部長想用改錐撬開老人的牙關,想了,想換了一柄塑料牙刷。但老人的上齒與下齒焊接在一起,連一根牙刷毛也塞不進去了。後勤部長放棄了努力,乞求說: 「我尊重你像尊重我的父親,依照物質同一性的原則你把這點兒液體當煤油當隨便什麼你所希望的東西喝下去吧!」 「我只喝想喝的東西。」 「你不張嘴,我們只好利用別的通道來喂你了。你咬得緊牙關可是你咬不緊……鼻孔……等等……」 「徹底的唯物……是無所畏……的!」老校長躲著牙刷的襲擊,碰得牙齦出血,他一舔到血腥竟拼命吮吸起來。 「沒別的辦法了。」後勤部長問作戰部長,「你到一樓取一件東西行不行?」 「是皮管子嗎?」 「是壘球,我記得體育教研室或體操房的牆角有幾個圓東西……如果是鉛球就算了。」 「用壘球幹嗎?」 「我要像往弟弟嘴裡塞雞蛋一樣把壘球給他塞進去,當然塞以前要用改錐在壘球上穿個灌水的洞。別忘了把壘球洗乾淨,去吧。」 「看在師生的情分上……」老校長說。 「你喝不喝吧?」 「不喝。」 「那麼壘球伺候!」 作戰部長走出了三一九。外交部長守著電話機,向後勤部長提議說:「我們撓他的癢癢肉兒怎麼樣?」 「老人對這種關心無動於衷。」後勤部長說,「你們沒看見我一直在數他的肋骨嗎?」 「壘球也休想改變我!」 老校長發誓之後便閉上了眼睛。 赤衛軍在救援大戰的前夕沉默著。 作戰部長穿越走廊。他並不想上廁所,但他鑽進了女廁所。他利用手電搜索紙簍子,尋找外交部長所說的那種溫情脈脈的粉色大便紙。如果大便紙有性別,那麼大便紙上的糞便也是有性別的嗎?凡是區分性別的所在,不論什麼東西,都能憑藉那區分而顯現一種濃厚的趣味嗎?他沒有看到粉色的大便紙。他疑心外交部長將它當集郵珍品一樣秘密地收藏了。 他來到二樓,覺得母鴿子窩就在附近。他來到一樓,覺得母鴿子窩仍在附近。他走進了體育教研室,翻遍各個角落,沒有找到壘球只找到一個沒有氣的籃球。他又潛入了體操房,順著積滿塵土的牆根搜尋起來。臉上的紅領巾脫落了。他把它重新系在眼部以下,在後腦勺系緊。他用紅色的大口罩擋住了煙霧一樣徐徐升騰的塵屑兒。他走近了沒有扣蓋的跳箱,在小棺材般的跳箱裡照了照,箱底水泥地上鑲著一條花邊兒,是老鼠踏著塵土出征的偉大足跡。他抬起頭來,一眼便看到了跳箱背後那個牆角裡的情景。五六個獸蛋似的東西是壘球嗎?這壘球是因為即將躍入老校長乾枯的口腔才顯得這麼嚇人嗎?作戰部長覺得每個壘球都長了腿,正悄悄地向他包抄過來。這時候,他聽到了隱隱約約的腳步聲。他呆住了。 走走停停的腳步聲來自樓梯。 作戰部長撿一隻壘球抓在手上。腳步聲伸入宿舍區之後安靜了一會兒,但很快就返回邁入一樓教學區的地域了。作戰部長在腳步聲中分辨出了兩隻以上的腳,又如雷貫耳般地捕捉到一絲奇異的聲音。當腳步明確無誤地踩響體操房附近的樓面時,作戰部長像老鼠一樣鑽進了跳箱,屏息不動了。 母鴿子在窩邊咕咕咕地低鳴。 他確信自己聽到了女孩子的說話聲。女孩子的嗓音在另一個低沉的男人的嗓音包裹圍困之下,像在風中搖動的柳梢,像在濁水裡扇尾的小魚兒。腳步聲在樓道中靜止片刻。另一雙腳不知去向,剩下的一雙腳穩重而遲疑地踏進了體操房。八號樓地震一般搖動起來了。 作戰部長看到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少女,看到了兩顆依偎的頭和持在少女手中的一根光芒萬丈的蠟燭。男人在房中緩緩走動,雙手托抱著橫身掌上的少女。他還看到了少女的赤腳和吊在腳上的粉色塑料涼鞋,看到了少女周身緊裹的毛巾被和毛巾被上那熟悉而久違了的圖案。那正是他被三樓廁所圍困不得不突入二樓廁所時拋落的毛巾被,當時他壁虎一樣貼著落水管,眼看它像展翅大鵬一樣跌入黑暗。他幾乎將它忘卻了! 「我把你放在哪兒呢?」男人說。 「隨便。」少女說。 「怎麼能隨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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