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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後勤部長把電話扔了。鈴聲又響,他一腳把電話機踢翻在地,話筒飛起來掉進了床下的洗臉盆。作戰部長走過來拍拍後勤部長的胳膊,外交部長從上鋪伸手拍了拍後勤部長的頭。通話之初還有人笑。現在沒有人笑了。笑著的只剩了不能自由行動的白髮如銀的老校長。老人笑得比哭還動人。

  「孩子們,這世界多麼美好啊!」

  「……鮮花盛開。」宣傳部長自語。

  「……流水潺潺。」副司令說。

  「太陽當空照耀。」後勤部長想哭。

  「少女歌聲如雨。」總司令朗誦。

  「……開花開的是塑料花。」外交部長又把小瓶兒端出來了,想滴一顆眼淚進去。

  「每個窟窿都流膿!」作戰部長嘹望。

  「切你的心肝炒菜吃……」後勤部長真哭了,「事先徵求你的意見,事後對你說聲謝謝!」

  「不管願意的還是不願意的,不管是白天是黑夜……」總司令詩興因悲壯而大發,但找不到合適的詞匯,他羞怯了,喃喃地說,「到處都有男人和女人在……公的和母的在一塊兒……雄的雌的在一起……耕雲播雨……種莊稼種蔬菜吃飯睡覺……」

  「這世界多麼美好啊!孩子們……」老校長在床板上掙扎,四肢動不了就用腦袋亂敲亂撞,說,「為了這美好的世界,我一分鐘也不能耽擱了,我必須立即動身,我要把醜陋的不中用的軀殼從這個世界上清理出去!你們把我解放了吧,我的孩子們……」

  「別動,老人骨頭脆,再撞顱骨要裂了。」後勤部長接住了老校長的頭,「你不走這個世界也醜不到哪兒去。留下來自己給自己多添點兒噁心,你就不在乎這美好啦!」

  「對。」總司令朝麵包筐走去,「留下來多吃幾塊麵包吧……」

  「我不吃了!我什麼也不吃了!」

  「你必須得喝點兒水。」後勤部長搖了搖老人的頭:「都幹了,一滴水也沒有了。」

  「我不喝!不喝就是不喝!」

  「你自己已經成了美好世界的一部分了。」後勤部長想撬開老人的嘴,讓老人喪心病狂地咬了一口。他抽回手指嘬了嘬,安慰老人家:「我們給你弄點兒煤油你總該喝了吧?」

  「煤油我喝……」老人咳嗽起來,「你們得保證先把火柴盒塞在我手上,然後把我抬到地下室去……」

  宣傳部長在一邊聽著,渾身顫抖。外交部長悄悄地把電話聽筒從臉盆裡拿了出來。作戰部長把晾衣繩子解下,披掛在身,在屋裡走來走去。副司令頭疼腦漲,他索性躺下了,腦海裡又極不自然地浮出了那條長腿以及腿根那段兩寸來長的深色的弧線。整個世界只剩了這麼一條五彩繽紛的線,牽住了他,使他不至於沉迷在大本營雜亂而沉重的窒息中。總司令正在後悔,他從副司令臉上讀出了自己,他知道自己披露那條腿的秘密是個莫大的錯誤。作為一條光彩奪目的繩索,兩個人乃至三個人爬上去不是太沉重了嗎?他念念不忘的不是大腿根的弧線,而是腿梢上的腳後跟。那個圓圓的深色的後腳掌像個小芝麻燒餅,搖搖欲墜地搭在花床單的邊緣,就仿佛搭在餐桌的邊緣,一不小心就要滾到地上去了。他想狠狠咬一嘴!

  「我不要麵包和水。」老校長說,「我要煤油和火柴,火柴棍不能是受了潮的。」

  「我們不能給你火柴。」後勤部長放開那個漸漸無力的腦袋,說道,「純粹的唯物主義者相信自我燃燒,記住猶太人教給你的法子,你運足了丹田氣慢慢等著吧……你個老嬰兒!」

  「你們阻擋不了我。」

  「阻擋不了你我們甘願與你同行!」

  「天啊……孩子們!」老人長歎道,「接你們入學那天,你。們的眼睛都像伶俐的小白兔一樣……現在你們自己彼此好好看看,看看你們眼裡毛茸茸的都是什麼?你們一個個成了什麼?

  我可憐的孩子們……」

  「我們是找不到肉吃的食肉動物!」後勤部長下意識地齜了齜牙,覺得過分連忙閉嘴。

  「我們是走向老鼠夾的耗子!」

  「我們是列隊前進接受檢閱的蛆!」

  「我們是脫了毛的……鴿子!」

  「我們是長了腿的……蛇!」

  「我們是……」

  「我們是……」

  老校長在赤衛軍戰士語言的轟擊下啞口無言了。他嘴唇裂了皮兒,嘴角起了蟲卵一樣的水泡,他的牙齒在萎縮,舌頭的水分慢慢蒸發,成了一條海綿似的或玉米秸似的怪東西。他的後背和褥子和床板長在了一起,捆在四肢上的繩子成了他本人裸露體外的大筋和血管。他的血液像冬天的河流,凍了冰,積了淤泥,漸漸地凝固了。他等待自我燃燒,等待於燒灼中化做一團氣體,而周身的細胞卻冷了下去。他的眼珠上結了一層淡綠色的膜,失神地無欲地望著他的孩子們。老人思無邪,聽由命運的發落了。

  這時候,大功告成的宣傳部長舉起了色彩斑斕的赤衛軍軍旗。綠色的王八。橙色的蒼蠅。黃色的蜈蚣。青色的馬蜂和紫色的土鼈。最後,還有一隻紅色的巨大的蝙蝠。宣傳部長出於對後勤部長剪不斷理還亂的深刻友情,為其選擇了與旗子本身完全相同的顏色,並使其傘狀的翅膀成了整個圖騰的底襯。沒有人關心這面旗幟。它是幼兒園稚童的圖畫。總司令故作冷靜地掃了一眼稀奇古怪的小動物,對無法顯現的美麗的天鵝之腿感到無可奈何的遺憾。

  「王八殼畫得很圓。」總司令誇道,「蒼蠅畫得很漂亮……

  只是太美化這種肮髒的飛蟲了。「他沒有注意副司令掛了霜的系著紅領巾的臉。他問宣傳部長:「蒼蠅代表什麼?」

  「蒼蠅繁殖迅速代表活力;主八咬了東西不撒嘴代表堅強。

  蜈蚣渾身是腿代表周密和嚴謹;馬蜂具有攻擊性代表勇敢和獻身精神;土鼈代表冷靜和平凡;蝙蝠代表智慧和想像力以及神秘性……」宣傳部長把旗子疊起來,對眾人的冷淡感到傷心,說道,「你們覺得不好,我可以用紅顏料把圖案蓋上。我覺得我調動了自己的最大能力……我喜歡這些蟲子和動物,我琢磨它們不是一天兩天了……」

  「把它掛在床頭吧。」副司令鼓勵他,同時夾帶了感情上的私貨,說道:「你把那個龜頭再處理一下,太尖了,你仔細看看……」他意味深長地瞟了瞟總司令的腦袋,說,「實際上龜頭是沒有那麼尖的。」

  宣傳部長拿起毛筆,在王八腦袋上很拘謹地做賊心虛地抹了一下。

  「氣氛太沉悶了。」後勤部長來到副司令身邊,壓低了聲音說,「大家的心情有問題。你能不能接受我在三零三的請求,來點兒強烈的幽默刺激?你讓他把尖龜頭改成了圓龜頭,你就不能捨身取義對自己的……幹點兒什麼嗎?」

  「我……沒準備。」

  「那你準備準備。」

  「我……無法想像。」

  「那你想像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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