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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我知道。打吧!」

  「我只不過借給你臉盆用用,有什麼大不了的!非讓我打你不可,你把我逼得沒路可走,我只好……」

  「打吧,我不怪你。」

  「太欺負人了!」

  「我早知道你不打我解不了心頭之恨。你的拳頭早就癢癢了,你把臉盆借給我就是為了狠狠打我一拳。快打,那樣我就解脫了,你也用不著心裡一套嘴上一套了。」

  「我要把臉盆當回事我是孫子,我也尿了,你怎麼就不明白我的心啊……」

  「你騙人!你手都抬起來了……」

  後勤部長終於忍無可忍地暈了,糊塗了,啪啪地扇起了自己的嘴巴。看熱鬧的外交部長格格地笑了起來。副司令想走過去幫助處理一下,想了想又坐下了。作戰部長離開嘹望孔,抓住了後勤部長的一隻手,但沒抓住的另一隻手仍在後勤部長的半邊臉上亂彈,打得又脆又響驚心動魄。宣傳部長呆了,更加傷心地看看臉盆裡的東西,不像醒悟,而是一意孤行地要鑽透那牛角尖,表情大為悲壯。

  「我知道你想讓我幹什麼。」他緩緩說道,「你不用逼,我這就把它喝下去,能喝多少喝多少。我是咎由自取……你不用再刺激我了,我懂你的意思,我喝……」

  他一頭朝臉盆紮了下去。作戰部長鬆開後勤部長,用手背頂住了宣傳部長的腦門兒,激動地呀了一聲。後勤部長悲痛欲絕,索性也把腦袋朝臉盆的濕牡丹扔過去。外交部長從上鋪伸手抓住了後勤部長的頭髮,把揉成了團的巧克力包裝紙塞進了那個想喝東西的口腔。副司令再也坐不住,跑過去奪走了臉盆,把它端到門後去了。兩張嘴失去了目標,兩顆腦袋也隨即鬆弛,彼此的臉和眼長久地對著,把粗重的喘息呼給對方。話都說盡了,再也不想說了。說也白說,說了還不如不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三一九怎麼啦?年輕的赤衛軍怎麼啦?這黑洞洞的世界到底是怎麼啦?!兩人和兩人之外的人想著,找著,挑著,扔著,一個又一個混沌答案沒有一個能說清楚他們不清楚或很不清楚的種種深奧意思。太黑,太臭,太蠢,也太累了!

  「二十一點整。」副司令有氣無力地說。全體赤衛軍寂靜無語。他們數自己的脈搏,也數走廊盡頭那時隱時現的腳步聲。

  這腳步像一帖膏藥糊在八號樓裡,糊在大本營每一顆腦袋的球體中,像是再也撕不掉了。

  八號樓所在的街區在停電。作戰部長看到窗外的景色是個龐大漆黑的整體。他仔細分辨深淺不同的夜之層次,腦海中浮現的卻是爭相飲尿的慘相和自己在大便池畔所體味的類似情形,他思維與感覺的流動緩慢起來,各個器官都有些遲鈍了。

  他感到嘴唇發腫,血管爬出了皮膚,而皮膚則像帳篷似的被骨頭撐了起來,越撐越飽滿,越撐越沉重,脊椎骨就要像帆桅那樣哢嚓一下折斷了。他吃力地挺直了身子,把嘹望孔的小紙門關上,然後慢慢地解掉繞在脖頸和肩膀上的繩索。

  「到處都是鴿子。」他說。

  手電筒不知被誰打開,擱在兩床之間的桌子上,照亮了對面一塊空蕩蕩的牆壁。作戰部長的影子在牆上搖搖欲墜。已經冷靜的宣傳部長走到嘹望孔看了一眼,只一眼便乏味了,他合上紙門說道:「連星星都沒有,是個陰天。到處都是……」他看到作戰部長盯著他的嘴,就不再說什麼,只淺歎了一聲。

  「到處都是鴿子。它們在空中配對兒,叼得滿天都是母鴿子的毛。」作戰部長拎著絞索走到屋子中間,沉重而緊張地說,「我的眼睛可能出了問題。我要出去。」

  「應該讓他先出去。」副司令指指在牆角自我流放而打瞌睡的總司令,平靜地說,「他得洗洗,再不洗要出問題了。」

  「出不了大問題。」總司令把眼睜開,看了看四周的臉。那些臉還不大適應寂寞的和平氣氛,呆滯而麻木,像泡在液體中給泡發了的茄子。他說,「我現在感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好,是最好的……怎麼說呢……是最好的時刻之一。我什麼時候出去都行,你們誰先出去都可以,但這些事最好由我來決定,你們說怎麼樣?」

  沒人說怎麼樣,沒人開口。但人們沒有抵觸情緒,他們困羊似的眼神兒讓總司令內心漲滿了仁義和友善。赤衛軍歷史風一樣掀動,不知怎麼就輪到了如此溫柔的一頁,總司令真希望這一篇永遠不要翻過去。他暗想莫非是自己身上過人的濃烈氣味和自己身處此味不驚不咋的表現左右了這一切嗎?但他很快打消了這一自私偏狹的念頭。因為它有悖眼前這種人人敬我我敬人人的現實。他覺得自己歷盡別人或自己製造的磨難,但別人也並不比自己強多少,他現在做事要講個良心。過去的總司令顯然不如現在的總司令,他認為自己既然有能力坐地成佛,也就不會沒有能力重新做人。歷史寬大了他,他要抓住千載難逢的機會,撫平赤衛軍和自己心頭的深刻傷痕。

  「為了組織的完全,我們再等一會兒。」他向作戰部長擺擺手,「我同意你第一個出去。現在你別著急,你能給大家講一講鴿子配對兒的事嗎?」

  「我講不好,主要是不好講。」作戰部長靦腆地說,胳膊伸進繩索,拔出來,又伸進去,反復幾次之後愣住了,隨即便手忙腳亂起來,說道:「具體情況我也不太清楚,離得太遠。離近了也沒用,猛一看就是兩團毛摻在一起。沒什麼好講的……」

  外交部長渾身散發著巧克力味兒,但與總司令相比卻是小巫見大巫。他趁作戰部長解答配對兒問題的機會,從褥子底下摸出了那個裝墨汁用的空瓶子。他做了一個地地道道的嬰兒動作,把食指從瓶口插了進去。他讓瓶子在指頭上旋轉,咧著嘴角,任憑遊動的口水在下巴上拉出長長的黏絲來。

  副司令覺得總司令提的這個沒有赤衛軍政治色彩的小問題很恰當,簡直問到自己心裡去了。他沒見過鴿子配對兒,過去想過但想的不是鴿子。他聽到作戰部長的籠統解答感到不滿足,卻十分具體地像親眼所見似的想像出了兩團交叉重疊的鴿子毛。腿肚子和胳肢窩下邊生了一種毛茸茸的感覺,這種感覺又麻酥酥地爬到了腰部和大腿內側。母親給他買的小白褲衩顫巍巍地鼓了起來,他覺得自己身上支起了一領白帆,全身輕盈地在海面上滑,不停地滑,想收也收不住了。副司令聽到了沉重的呼吸,不知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他感到在空中配對兒的鴿子使大本營的一切都黯淡無光。他非常疲倦,卻還是脫口問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小問題:「兩團毛摻在一起的時候,它們的腿兒擱在哪裡?縮到翅膀底下去嗎?」

  「腿兒?」作戰部長表情苦惱,被這個自己從來沒有注意的細節難住了。他沒放繩子就乍開胳膊,一條腿試探地朝後挑了挑,似乎在模仿記憶中的某種情景。他很快覺得不妥,把繩子往頭上一套,兩隻手一公一母地擺弄起來。他的口氣仍舊不太肯定,「公鴿子的腿和爪子,抓在母鴿子的脊樑上,母鴿子的腿兒……我想,它就那麼隨隨便便地耷拉著吧?我實在想不起來了……」

  「公鴿子怎麼抓住母鴿子的脊樑?」副司令把耳塞從耳朵上拔下來,全身心都沉浸於一對大鳥的愛情之中。他幾乎沒有注意另外幾個人在用驚詫的目光看著他。他的臉襯著手電筒黃色的餘光顯得深情而迷惘。他問:「公鴿子的爪子直接紮入母鴿子的皮膚嗎?」

  「就這麼抓……」作戰部長把右手的兩個指頭支在左手的手背上,像支好一個圓規正準備繞軸畫圈,他說,「還能怎麼抓呢?」

  「母鴿子的感覺是疼還是別的什麼呢?」副司令走火入魔了,問道,「母鴿子叫喚嗎?」「它又扇翅膀又叫喚,我想它是疼。」作戰部長也有點兒全神貫注了,他確切地說,「它不疼不會叫得那麼慘。」

  「配對兒是為了什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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