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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我那是曇花一現。」宣傳部長解嘲。

  「我不是不想試……」外交部長很瀟灑又很莫名其妙地比畫了一下,補充說,「我脖子一進去,肚皮的勁兒就松了,勁兒一松,就……麻煩的性質就變到那兒去了。」

  「你們不試我試!」

  作戰部長極突然地把腦袋鑽進了絞索。他把繩子尾巴搭進上鋪的床欄杆,往上提到腳尖兒不得不踮起來的程度,系緊。

  他往回轉身時繩套擰麻花似的絞了半圈多,整個身子飄飄悠悠似乎已吊在空中了。

  全體赤衛軍大吃一驚。

  總司令踹了外交部長的屁股之後,起初還想找藉口發洩一下對別人對自己以及對多變的時局的不滿,沖淡零點失約和言而無信給自己造成的不良影響。後勤部長口口聲聲叫他孫子,使他產生了咎由自取的感覺,這種感覺逼迫他想幹點兒暴烈的事以取得內心的平衡。但是,踹擊了外交部長並未達到預期的效果,反而招致了下屬們指桑駡槐的連續討論和旁敲側擊的惡毒爭辯。他覺得有關無關的話都是沖著自己來的,一重重的弦外之音使他聽出了分崩離析的傾向。他坐臥不寧,眼看作戰部長當著大家的面把自身吊起來,他恍惚感到這簡直是強迫自己照鏡子,是下屬們串通好了的恫嚇,是對他的權威的公然挑戰,是個隱晦的大陰謀!他渾身軟酥,幾乎要癱掉了。

  副司令報警之後溜到床上,用被子把自己捂了起來。別人的爭論他聽得不太清楚,但他心裡對某些事則了如指掌。他早就感到氣氛不對頭,總司令那座冰山正在融化。他在被子裡咀嚼事態的變遷和自己未來的處境,生了許多室外方一日室內已千年的感慨。當他聽知作戰部長要試一試不大不小的圈套,略感蒼涼,覺得自己不得不說點兒什麼了。

  「肅靜!」副司令沒找到別的話。

  「對,肅靜!」總司令傻乎乎地跟了一句,「你們都給我肅靜!赤衛軍還沒解散呢……」

  「樓裡有外人。」副司令說,「你們的試驗等天亮了再做吧,現在黑洞洞的你們能看見什麼呢?看不清試驗的現象,它的含義就模糊了,這不好……容易引起誤解。我們已經被誤解圍困,咱們還是從赤衛軍的大局出發,不要爭相給自己的心情找負擔吧……」

  「你的小褲衩真白。」後勤部長對屋裡發生的事情一點兒也不意外,他說,「這屋裡黑得什麼也看不太清楚,看得清的只有你的白褲頭,它像北斗星一樣。是你自己買的嗎?」

  「是我媽給我買的。」副司令就事論事。

  「你穿著你媽給你買的白褲頭,所以這一夜你睡得比誰都踏實。我們比不了你。」後勤部長說,「我們暫時還不想肅靜。情況你都看到了,我們不能肅靜。這位同志吊在這兒,他有千言萬語卻說不出,你肅靜得了嗎?」

  「也好。」副司令又鑽回被窩兒去了,「那就請你們儘量不要喧嘩,有話慢慢說。」

  「你要睡不著,能不能先跟我下盤跳棋?」外交部長湊了過去,「我給他們鬧得心煩意亂的,他們說話都帶著狂犬病菌,他們做的事也帶菌。他們不理解我,我也理解不了他們了。讓他們狂去吧,我現在跟你肅靜一下。棋盤呢?我坐你枕頭旁邊你不介意吧?」

  「我有鼻竇炎,你想坐哪兒坐哪兒,別坐我臉上就行了。

  不過……下黑棋沒意思。」

  「又不是第一次了,摸著來吧。」

  「我只能躺著跟你下。」

  「你鞠著躬跟我下也沒事。」

  「真下?」

  「下!」

  「……我只好這麼聊以自慰了。」

  「你心事也不少,多輸我幾盤就舒暢了。」外交部長說,「我到哪兒都愛贏不愛輸,所以,我人緣特別差,你輸給我是完全應該的。他們沒人愛護我。把自己吊在那兒貶低誰呀!我才不自慚形穢呢。」

  「肅靜些。」副司令說,他手摸棋盤,發現對方只一步就把一枚棋子安置到遠隔千山萬水的大本營去了。黑棋的樂趣便綿綿而至,那種揣測稚童心理並盡力與之周旋的快感,使副司令陶醉于自己的成熟和雅量。他對屋子另一頭發生的事情也做如是觀了。

  作戰部長仍在絞索上吊著,腳尖兒踮得累了,就屈臂抓住床欄杆引體向上,歇一會兒又把自己墜下來。這個形象喪失了最初的恐怖感和複雜性,只剩了一種單純的惡謔的意味。繩套的下緣兜緊作戰部長的下巴,使他茁壯的臉龐顯得瘦削,面部的肌肉似乎都退縮到前額與後腦勺之間去了。他的眼大大地睜開,橫眉立目,總司令用手電照上去,像點亮了兩個大燈泡,瞳仁閃閃放亮。總司令看著這個完全喪失了禮貌的下屬,時驚時恨,時怒時怕,簡直不知道依自己的身份說點兒什麼才好,簡直就想不顧自己的身份索性暈過去算了!

  「你能不能給我把眼閉上!」總司令外強中乾,提的要求不倫不類。

  「充血了,閉不上。」作戰部長齜著牙回答他,還努力地笑了笑。

  「閉不上你看天花板,老盯著我幹嗎!我覺得我沒什麼可看的……」總司令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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