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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副司令輕輕打鼾,因為鼻竇炎的影響而成了奇怪的調子,像擀麵杖在案板上輕輕滾動。他是三人懲罰小組的成員之一,這麼快就不省人事有違其責。他的鼾聲真偽莫辨,或許竟是拿了真的擀麵杖在製造音響吧?果真如此,他可就不是個凡人了。

  總司令那邊的現象很確鑿,沒睡,也沒裝睡。他在翻烙餅,同時捂蟬一樣捂著耳塞,不住地唉聲歎氣。收音機始終沒關,他把它按在肚皮上,耐心而又實在耐不了心地等待著烏鴉的下一次嗚叫。零點整,在新的一天剛剛開始的莊嚴時刻,他要準時向劊子手下達行動的命令,必要的話,還得根據具體情況付出一定的體力。但是,體力夠用嗎?沒有睡眠支持,沒有寬廣的胸懷支持,沒有狼一樣的可愛性格的全面支持,身體的能量主要是胳膊的爆發力能滿足使用的要求嗎?一旦出現了最不幸的結局,他能夠呼吸困難地向某個人叫……爸爸嗎?總司令覺得兩隻手連拔自己一根毫毛的力氣也沒有了,把兩隻腳算上,把鼻子耳朵都算上,半根毛也拔不下來了。完蛋了。用宣言把罵人規定為美德就好了,罵人成了美德,那人就不會得不償失地口口聲聲地盯住你媽和你媽的器官了。多麼嚴重的失誤啊!跳水已跳到半空,飛回跳臺已不太可能,只能頭朝下隨它去了,但願游泳池裡別沒水,有水別太淺,深不深淺不淺的裡面裝的可千萬千萬別是……別是……尿?尿?尿!

  三一九大本營有人在撒尿。

  後勤部長的冷笑濃得化不開了。他看到總司令哆哆嗦嗦地翻身,把臉朝向牆壁,便知道總司令僅次於作戰部長,正處於脆弱情感的泥淖裡不能自拔。副司令也聽到動靜了吧?擀麵杖停了一會兒,又小心翼翼地滾動起來,不是凡人無疑了。

  作戰部長在撒尿。他被恐懼感折磨得失去理智,把總司令和副司令兩鋪之間的桌子上的刷牙缸子當了尿盆。他儘管喪失了理智,卻清醒地挑出了自己的杯子,把尿小心地注入另外的五個杯子裡面。他沒有取出五個小尿盆裡的牙膏,也沒取出牙刷,說明他雖然在恐懼感的壓力下無所適從了,但理智仍舊健全。排泄過後,他端著總司令那個特徵顯著的大杯子,一邊用牙刷攪拌,一邊踱來踱去。他周身籠罩著大禍臨頭的尿味兒,而舉止卻趨於平穩,似乎對未來的一切都滿不在乎了。

  後勤部長往事重溫,頭髮上和脖子裡有一種濕淋淋的感覺,冷笑聲便摻足了泡沫兒,亢奮隨之加劇。

  總司令的脊樑骨皺了起來。但作戰部長只在他床頭站了一小會兒,並沒有喂他。作戰部長踱著攪拌著,像調著一杯咖啡,似乎不準備喂他的上司而打算留給自己品嘗了。不知為什麼,他在後勤部長床後蹲下來。最後,因為後勤部長出於夜襲目的沒有脫鞋,他就把那杯液體全部灌在不知是否無辜的外交部長的鞋殼裡了。那只鞋幾乎飄了起來。他把杯子放回原處,在三一九正中央站了很久。

  總司令的床板咯吱吱響了一聲。當作戰部長虛張聲勢地擺了一系列拳擊動作,空練了幾個大背挎之後,尤其是在他吭哧吭哧地像掐誰的脖子似的掐緊自己的大腿之後,始作俑者總司令終於徹底崩潰在自己佈置的陰謀之下,衝口而出:「同志,你累了,早點兒休息吧。」

  副司令那邊鼾聲頓消,可恥地甜蜜地哼哼了一聲。總司令抹著滿肚皮冷汗,關了收音機,收起發信號用的手電筒,解放了似的攤開四肢,更可恥更甜蜜地哼哼了一聲。

  「零點都過了,睡吧,睡吧。」總司令說,「沒睡的都睡吧。」

  和平降臨了,但作戰部長似乎捕捉了更大的陰謀,選個便於反擊的角落蹲了下來,牙齒格格格咬得鈍響。總司令提心吊膽地看了他一會兒,確認自己已經沒有危險,就順水推舟地閉上了眼睛。他跟著睡意往靈魂深處滑,哀歎自己連拔自己一根毫毛的力氣都沒有了。

  後勤部長沒睡,他不能睡。他一直在毯子裡悄悄整理背包繩,把它換成絞索的樣子。為了使絞索不至於抽得太緊,他得力于自己的發明癖,在繩子上多系了一個疙瘩。它是絞索的制動裝置,在緊要關頭可以避免勒斃脖子的所有者,又能保證那根脖子馴服於強大的約束。局勢發生逆轉,但他不想失去檢驗自己最新發明成果的機會。哪怕用自己的脖子而不是用別人的脖子去接受這種檢驗,他也在所不惜!目睹了總司令的卑怯和副司令的狡詐之後,他更不能安心睡去了。他有自己的陰謀需要展開,陰謀已經緊緊纏住了他,既然總司令和副司令可以臨陣逃脫,他為什麼不能孤軍奮戰,從而戰無不勝,進而登峰造極獨領全軍之風騷呢!後勤部長腦子裡湧滿了迷人的戰術,他默默地最後一遍檢查了絞索的靈活性和可靠性,撩開毯子,義無反顧地站了起來。腿肚子有點兒發緊;腦門兒在上鋪邊緣的木頭上沉悶地磕了一下;鼻子裡有作戰部長的尿味兒和外交部長發出的酸麵包味兒;耳邊是副司令變得真實的睡眠氣息和總司令人夢前輕浮的嘴唇吧嗒聲。這都沒什麼,都跟他沒關係,有黑色的空氣就夠了,有自己炒崩豆一樣的心跳聲就夠了,足夠了!他無聲而笑,向床後那個角落泰山壓頂一般輕輕地輕輕地走了過去。

  「不忍心讓你再等待了。」後勤部長彎腰盯著那個茁壯的蹲得像座墳包的人,腳下感到了對方身體的劇烈抽搐,水泥地和牆壁在發抖,天花板就要塌下來了。喝令三山五嶽開道,他說:「我來了。我……來拯救你了。看著我的眼睛。我讓你看著我的眼睛……你看到什麼了?我的眼睛裡有你熟悉的東西嗎?裡面有你父親的某些東西嗎?請你回答……」

  作戰部長像個癟臭蟲就要貼到牆皮裡面去了。他極度恐懼地搖著頭,似乎擔心後勤部長會用手指甲把他摳出來,再狠狠地捏他一次。後勤部長沒動他,卻及時地舉起了那個絞索,招搖撞騙地晃著,炫耀著,展示了它的所有細節和底蘊。

  「你知道我要對你做點兒什麼道義上的援助和……摧殘嗎?」後勤部長熱情洋溢地說,「我代表的不是一個人。我代表的甚至不是人。只要你的想像和感覺允許,只要你樂意,我可以為你代表你所熟悉的所久久不能忘懷的……廁所。我是你萬劫不復的茅房!你同意嗎?」

  「你媽……」作戰部長盯著環狀繩索,仿佛看見了它背後隱藏的子宮。他竭盡全力地鞭策想像,試圖踏上新境界,而感覺的馬卻逆向運動,奔向,了坐落於記憶的三角洲之上的恐怖的廁所。他吐字困難,說:「你媽……」

  「我要首先恢復你的語言功能。你的注意力太集中了。」後勤部長說,「語言貧乏使你忽略了自己的歷史,你不能真正地重返受難之地,雖然表面上你好像鑽回去了……忘掉你舌頭上粘的幾個字,認真回答我,你的回馬槍殺到什麼地方了?出不來的感覺復活了嗎?」

  「你媽……媽……你……」

  「你要放鬆,心情不妨散漫一點兒。修繕了你的語言功能之後,我要設法恢復你的交流欲望。三字經固然生動,總說就味同嚼蠟了,你的思想遠比你表達的豐富,你也遠沒有那麼粗鄙。我敢說,你實際上並不是對別人的媽媽念念不忘的人,更不是對自己缺乏的器官津津樂道的人。交流是你消除誤會的惟一手段。轉轉你的舌頭,把舌根往外提一提,用牙刮刮舌苔……它並不是單純為了侵略意識而存在的,你應該用它說點兒婉轉的字……你試著用它說一聲爸爸,說不出?那麼留著以後再說,你先說一聲……爺爺。說。你說嘛。」

  「你,你。你……媽……」

  「勇敢點兒。爺爺。說,爺爺!」

  「你……媽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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