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恒 > 黑的雪 | 上頁 下頁
五十四


  神路街東巷十八號。他曾千萬次在這裡出入,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緊張。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像刷子那樣受驚之後瘋了似地奔跑。他希望自己不要那樣做。他必須面帶微笑坦然地伸出雙腕,給大棒子爭點兒光彩。

  院子裡一切如常。羅大媽溫暖地笑著,告訴他小芬好多了。

  羅大爺釣魚遠征再一次失敗,臉盆裡泡著兩條小鯽瓜子。西屋傳出剁餡的聲音,當當響的菜刀聽不出什麼恐怖,遠不是在女主人屁股後面呼呼生風的狀態了。

  大家都活得很好。

  事情或許沒有他想的那麼嚴重。他在自己嚇唬自己。誰沒有一點兒見不得人的秘密呢?西屋的和睦氣氛不正常。戴綠帽子的男主人很可能和第三者達成了默契。對這種軟王八來說私了不是困難的事情。羅大媽對女婿讚不絕口,而狗屁助教說不定已經看中了別人的女兒。只要若無其事,外人就永遠蒙在鼓裡。李慧泉的心情稍稍平靜了一些。睡覺以前,他看了會兒晚報,一位顧客在信裡發牢騷,新買的高跟鞋剛穿幾天就成平底鞋了,她對質量問題那麼關心、本意可能是想讓鞋廠老老實實給她換一雙。飛機失事,意大利的飛機,死亡一百二十八人,倖存五人。哪兒都有倒黴的傢伙。哪幾都有走運的人。個體修車戶上街免費服務。丫頭養的真會裝蒜,平時少收點兒比什麼不強!

  他睡得很好,沒有夢。

  李慧泉在沙家店沒有找到崔永利。給他開門的是一個小個子男人,禿頂,死魚眼,歲數在二十歲到四十歲之間,看不確切。

  「他不在。」

  「我上哪兒找他去?」

  「他回家了。」

  「他家在哪兒?」

  「不知道。」

  「他還來嗎?」

  「不知道。」小個子堵在門口怕他進去。高身量的鄉下姑娘從一間屋往另一間屋裡搬東西,是不大不小的紙板包裝箱。她沒看見他。

  他心平氣和地離開這個地方。他有足夠的耐心找到那個人。他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一切依照情況而定。他沒帶擀麵杖。用不著擀麵杖。沒別的意思,只想聊聊。明天才是星期五,趙雅秋將在京門飯店的舞廳登臺唱歌。很長時間沒有聽到她的聲音了。

  泥水弄髒了我的鞋,我的鞋像兩隻沉沒的小船。

  她只在他的心中歌唱。只有這兩句。他背熟了這兩句歌詞,他想起它們的時候實際上想的卻是那片陰影似的絨毛。他的厚嘴唇時時都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存在。當想像朦朧的時刻,一束清涼的草葉便柔和無比地輕輕歸過去。

  亮馬橋一帶的公路車少人稀。商品住宅樓孤零零地立在已經被徵用的田野上,四周是停工的工地,基坑、土堆、預製板、歪斜的工棚,一切都顯得破敗。

  崔永利把趙雅秋毀了。這個預感使他渾身的肌肉繃緊,雙拳像兩個榔頭塞在口袋裡。幹吧!另一個聲音卻告訴他,何必呢?

  你太小氣了。

  我什麼都沒有。我還小氣麼?

  「大鬍子?四樓……」一位老太太警惕地關上門,又打開:「中單元。」

  問了幾家,這是第一個知道崔永利的人。樓的質量很好,樓道卻很髒,到處是浮土。中單元的門口擺著長方形的棕腳墊。他很認真地蹭著鞋底,按了門鈴。裡面傳出敲木琴的聲音。隨後半天沒有動靜。

  又按了一下。

  拖鞋響。鎖響。崔永利的大鬍子出現在門縫裡,吃驚,不太高興,甚至有點兒惶恐。他穿著花格子睡衣。大白天的穿著睡衣。

  「你怎麼來了?」

  「找你聊聊。」

  「出什麼事了?」

  「盼點兒好行不行,想跟你喝一杯。」

  「……你等等。」

  門關上了。李慧泉點上煙。地毯、壁紙、吊燈、巨大的白色冰箱。崔永利過的是第一流的生活,儘管他是個騙子。

  崔永利穿著風衣走出來,臉上換了一種表情,他拍拍李慧泉的肩膀,表示歉意。

  「我老婆不喜歡外人進家。破地毯比她的命還值錢,臭娘們幾一個……你怎麼知道我住這兒?」

  「打聽的。你甭問了。」

  「咱們上哪兒喝去?」

  「隨你的便。」

  「你臉色不太好。」

  「是嗎?」

  李慧泉摸摸下巴,有點兒氣餒。走了半站地,崔永利把他領進了一家靠近公路的飯館。李慧泉把錢扔在桌子上。崔永利看看他,看看菜譜,點了幾個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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