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恒 > 黑的雪 | 上頁 下頁 | |
四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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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就完,我不在乎……我媽我爸他們好麼?我在街上想了半天,沒敢回去……」 李慧泉給他點煙,火柴照出一個十分陌生的輪廓。秀氣勁兒全沒了,五官在瘦削的臉上顯得腫大。皮膚灰暗,好像讓太陽曬壞讓風吹壞了似的。過去那雙精明的女裡女氣的眼睛呆板地看看他,迅速躲開。這雙眼睛已經屬一個在絕望中磨煉過的無比冷漠的人。李慧泉也有點兒絕望了,跌坐到床上。穩住他?然後抓住機會報案?或者,乾脆把他擱起來扛到派出所去?這都不難。 只要想辦,很好辦。旁邊有空酒瓶子,抬手就能解決問題。 他看看表,兩點半了。不會有人發現方叉子。沒有蹲坑的人。 方叉子剛脫逃那兩個月,李慧泉看到過這種人。現在,人們說不定已經厭倦了。最近劉寶鐵沒有為這件事找過他。方叉子畢竟是沒有多大危險性的逃犯,人們用不著他對待一隻狼似的來對待他。他想家,悶得慌,想跑出來看看走走,就這麼回事。 李慧泉把餅乾桶遞給方叉子,馬上就聽到了咯吱咯吱的快速的咀嚼聲,桶裡有水果糖、果脯和小點心。方叉子的腦袋垂在桶上,舌頭、牙、食品,不知疲倦地相互磨擦起來。 「這幾個月怎麼過的?」 「在內蒙轉了一段時間,後來到承德和張家口……別問了,除了沒殺人我什麼都幹過了。我是前天從宣化搭菜車進來的,在水碓子農貿市場混了兩天。本來想搭去南方的菜車走算了,一輩子不回來了……腿不聽使喚。我琢磨,怎麼也得在死以前看看我媽,我不敢回去就上你這兒來了。我栽進去沒有一個朋友給我寫過信,我收到哥們兒第一封信我他媽都掉眼淚了。大棒子,咱們沒白交……」 「別說廢話了,你打算怎麼辦吧?」 「我想到南邊試試能不能出去,能出去更好,出不去就找個地方玩兩天,然後尋死,我沒別的路了……」 「自首行不行?」 「不,打死也不幹。悶在裡邊除了玩兒自己,操驢的心都有,這輩子反正交代了,大不了是個死唄!」 「你不是爭取減刑來麼?」 「我想開了,自己給自己減得了!憑什麼判我無期?我要不說大北窯的事他們誰能知道?我冤得慌不免得慌?」 「我聽說,你拿刀把人家弄傷了?」 「……她褲腰帶是繩子的,系死瞭解不開,我拿刀割她褲子把肉劃破了……公安局的人找到她你猜她說我什麼?她說我拿刀把子捅她下邊,我瘋了我?我死也沒承認,我主動坦白還落了一個態度不好,判無期純粹是為了趕點兒,我從第一天服刑就沒服過氣……」 「應該槍斃你!」 「斃就斃,當初斃了就省心了。」 「傻蛋!」 「……什麼?」 「我說你傻蛋!」 方叉子愣了一下,放開餅乾桶,使勁擦著嘴和下巴。沒有水。 李慧泉想起裡屋窗臺上還有一瓶啤酒,他走過去,開蓋時砰的一聲,把兩十人都嚇壞了。他們相互看看,又同時看看外邊,好像剛剛意識到危險的處境。 方叉子灌了幾口,把瓶子遞給李慧泉。瓶口上有股怪味兒,是方叉子的口臭。小子有幾個月沒刷牙了?過去,朋友中數方叉子衣飾打扮最講究,他眼角沒有眼屎,牙縫老是乾乾淨淨,指甲縫也白白的;夏天他臉上沒有汗,因為他口接裡總有乾淨手帕.冬天他的臉不粗糙,老是紅潤潤的,他擦很貴的護膚霜。他用這一切吸引女孩子們的目光。如今他的嘴臭成這個樣子,他自己難道嗅不出來嗎? 「讓我躺一會兒行嗎?困死啦……」 「你什麼時候走?」「先讓我睡一覺吧。」 方叉子脫掉被雨打濕的外衣,爬上床,李慧泉靠著床頭,把枕頭塞過去。兩個人蓋著一條被子,警惕地聽著窗外的動靜。李慧泉除了拼命吸煙之外什麼也想不起來,腦漿凝固了,而且手腳冰涼。方叉子身上冒寒氣,過一會兒就驚一下,睡得十分痛苦。 李意泉長歎了一聲。 「你叫我怎麼辦?」 方叉子翻了個身,喂了一下,嗓子裡咕嚕咕嚕像是有個彈球在水泥地上滾。 「你他媽叫我怎麼辦?」 「……就一天,哥們兒就在你這兒歇一天。你……比從前膽小了。」 「我犯不上。長個大膽子光會找死有什麼用?我過得好好的,你他媽像個黃鼠狼一樣鑽進來,不是要我的好看嗎?你說讓我象你怎麼辦?」 方叉子半天不說話。李慧泉覺得他有點兒害怕了,出氣很急。 「泉子,你放心,我好好睡一覺,歇過來就走。我不連累你……」 「廣德,你完蛋了!」 「我知道。」 「你爸你媽都挺好的,你弟弟很愛學習,比你強多了……」 「我媽白頭發多嗎?我在青海做夢夢見她頭髮全白了,我難受得要命……真想回去看看又怕給家裡惹事,慘透啦!」 「你還想著你媽?」 「我也納悶,別人想也想得不厲害,就想我媽,有的時候也想我爸……活得跟小孩兒似的!實在受不了了……」 「你怕給家裡惹事就不怕給我惹事?」 「我對不住你,我這幾個月找不著說話的,人家跟我打招呼我就害怕,我不找你我找誰去?」 屋裡嗆人,黑暗中彌漫著煙霧。屋外的雨聲不緊不慢地在小風裡飄,一片冷寂。 「你認識的人少?找小婆子們去呀!」 「她們?前腳進去,後腳就得賣了我。這事我聽得多了……」 「我也一樣,廣德,我也一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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