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恒 > 黑的雪 | 上頁 下頁
四十六


  沒有。他不為在汽車站旁邊拉二胡的言人難過,他不僅不往地上扔錢,他還覺得瞎子是大家難以識破的騙子手。他也不為常年在神路街扮破爛的老太太難過,老太太整天紮在拉圾堆裡,本身就成了一堆垃圾,他用看垃圾的眼光看她,沒有同情,甚至沒有表情,沒有表情也是一種表情,那就是極度的麻木不仁。他在別人那裡得到相同的東西。有誰關心他每天早晨起床那一瞬間的複雜心情?有誰理解那些每天晚上折磨他的零亂念頭?沒有。他今天出車禍,明天人們就會把他忘掉。他血肉模糊的樣子頂多是一件恐怖的材料和新鮮的話題,在人們嘴皮子上掛一下就消失了,人在別人眼裡是無足輕重的。痛苦或死亡一旦和別人發生聯繫,意義就顯然不一樣了。人們只為自己難過。人們最關心的只有自己。愛別人是假的。人們愛的是發出這愛的自身。別的人實在算不了什麼。歸根結底,誰都算不了什麼,包括他,包括他知道的一切偉人和凡人。

  李慧泉對自己腦子裡的許多念頭持懷疑態度,但仍舊讓它們出圈的羊群似的紛紛地湧出來。他阻攔不住它們,也不想阻他站在東大橋冷清的貨攤上,經常感到自己的腦袋成了一架運轉不靈卻傻勁十足的機器,像汽缸有毛病的汽車一樣。不管自己和前邊出了什麼事,都啪啦啪啦地一直走下去。

  他覺得十字路口那個指揮交通的警察跟他的處境很相似。

  每天在那裡經受無數車輛的包圍,一定非常孤獨。電車裡的售票員、街上揮舞掃帚的清潔工、飯館裡收拾碗筷的人、未竣工的高樓上的小蟲子一樣的身影,誰的處境更好一些呢?

  問題無窮無盡。生活的各個角落裡都晃著孤單的身影。李慧泉能在許多人的眼裡發現自己。他可以想像,自己就是這個樣子。所有孤獨無助的人都是這個樣子。面孔枯黃而沒有血色,眼睛無神而無光,嘴角耷拉下去,眼角也耷拉下去,牙齒發出淡淡的青色。他在停車場見過一位犯規痛病的小夥子,小夥子抽搐一陣恢復過來的時候,臉上就是這種情景。當時他仿佛看見了自己。不知是否動了憐憫心,他覺得躺在兩輛汽車之間的狹窄空地上連連抽搐的人,身上和動作裡都有一種悲哀的很優美的東西。

  那似乎是對某種東西的很認真很失敗的反抗,雖然不能成功,盡力的樣子是可敬的。除此之外,人們還能幹出什麼新鮮事來呢?

  有一百個人吃冰棍就有一百種愚蠢的樣子。從公共廁所裡出來的人,十個男人裡有五個走上便道還在系褲扣,另外五個不是褲管上沾了尿跡就是皺著眉頭好像沒尿乾淨似的。說話用喊救命的嗓門;罵人用唱歌的調子;喝酒尤如喝水;吐痰就像吐血,吐了以後頻頻回頭看它。李慧泉站在他的三輪車後面,站在秋天溫暖的陽光下,每天都有許多發現。像讀一本沒有意思的書、因為不得不讀,所以每天都要不由自主地掀幾頁。他讀著人的歷史。也是自己的曆充。但他讀不出什麼興味。

  每天在他貨攤前逗留的人群中,總能看到幾位入了迷地掏挖鼻孔的人。有老漢、有中年婦女、有衣裝只挺的小夥子,甚至有時髦非凡的女孩兒。總有人突然冒出來幹這件事。

  他感到噁心得要命。小時候他也有這種習慣,是母親一次又一次糾正他,提醒他,讓他理解這是一種恥辱。他改掉了這個毛病卻生出了別的毛病。站在他眼前玩鼻孔和手指的人沒有他所有的毛病,他們不打架,脾氣溫和,他們愛人被人愛,他們沒有被強勞過。他們比他優越,儘管他們嘲弄他似地在他面前很不雅觀地弄著鼻孔。他的的確確噁心得要命。

  為了掃除障礙,應當用小刀豁開他們的鼻子。至於他自己,則應當重新作人、重新作人!然而,有些事情無論如何是來不及了。他不能使時光倒流,也不能拉住時間讓它靜止不動。他能幹點兒什麼呢?

  有時候,他很羡慕那個渾身抽搐的人。他暗自希望自己總有一天也躺倒在地,在被動的情況下一點兒也不摻假地向生活扮扮鬼臉,開開玩笑,逗逗悶子。那可是難得的輕鬆。

  十月下旬的一個傍晚,在人們沒有防備的情況下落了一場雨。氣溫比往年低,人們以為不會有雨了。它卻悄悄地細如牛毛般地在秋夜裡灑了下來。燈光照得到的街面和空間,許多濕潤的小東西在閃光。

  李慧泉躺下以後看了會兒雜誌,沒關燈就睡著了。半夜聽到有人敲窗戶。

  「誰?」動靜沒有了,只聽到浙浙瀝瀝的雨聲。他把燈關掉,門又輕輕地抖動起來。他下床時順便從床腳拎了個空酒瓶子,悄悄掀起一角窗簾,什麼也看不見。他站著呆了一會兒。外面那個人可能也在等待。

  李慧泉走回床頭,點了一支煙。他很緊張,他已經預感到將要發生什麼事。他想到了方叉子。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窗戶呻吟了一下,絕望了似的。

  「泉子……泉子。」

  聲音微弱,但證實了他的判斷。他坐著不動,等著。屋外的人不肯走,不動不語,似乎也在等。

  過了有半十小時,李慧泉無可奈何地開了門。

  沒開燈,兩個黑影在屋裡面對面站著。

  「是你麼?」

  「是我,」「怎麼進來的?」

  「從布簾胡同那邊爬房過來的。」

  「想起什麼來了?」

  「沒想什麼,活膩了。」

  李慧泉挪過一把椅子,方叉子摸索著坐下了。暖壺裡沒水。

  「你想吃點兒什麼?」

  「不餓,有煙麼給我一支。」

  「你在信裡騙我。」

  「沒騙你。」

  「那你幹這種傻事!」

  「這兒也通緝我了吧?我不在乎……」

  「你完蛋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