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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有時候,不能把人的哭當哭。眼淚不能說明任何問題,刷子傷心落淚的時候說不定正在下定賭贏的決心。

  這一切都是為了那個胖胖的矜持的姑娘,也可能只是為了自己一時痛快,誰知道五尺高的漢子心裡是怎麼想的呢?沒出息的人的低能和愚蠢是不一樣的,他們之間也無法瞭解。他琢磨不透馬義甫。不過,馬義甫倒好像把他給琢磨透了。

  這也許就是別人比他聰明的地方吧?

  第二天晚上在東大橋025攤準時相見。李慧泉扔出一個紙包。馬義甫撕開封紙數了兩遍,很激動,像久渴的人在飲水。他的臉腫得不大明顯,嘴唇破了的地方抹著紫藥水。

  李慧泉擺弄衣服架子。

  「一年後在這個地方還我。」

  「一定還!我不賭了……」

  「甭跟我說這個,我不愛聽!」

  「誰賭誰是孫子。我結婚的時候一定來叫你……」

  「隨你的便,我不指這個。」

  「大棒子,我有了一定還你,等我緩過氣來砸鍋賣鐵也還你!」

  李慧泉很不耐煩地揮揮手。他不信這些話。他不信這個曾經欺騙過他的朋友的任何保證。他跟這個人的聯繫算是吹了。以後,馬義甫遇到麻煩他將袖手旁觀,一旦姓馬的傷害了他,他就用不著什麼客氣了。

  他在小松林裡那兩下子未免過於優雅。這種小動作不能說明什麼問題,也不能解決什麼問題,這也不符合他的風格。已經淡忘的屬￿李大棒子的快速兇猛敏捷鎮定的風格。他想重操舊業井不困難。沒有家,沒有父母,沒有女朋友、這都算不了什麼,他有辦法使自己心情舒暢,他也有辦法讓一些人崇拜或者畏懼他.就像他早年做過的那樣。

  他還記得大郊亭那次八十多人的械鬥,他應方叉子之邀,為方叉子的朋友的朋友助陣,他與雙方素不相識.卻成了引人注目的主角。車鏈子、鉛球、彈簧鎖、壘球棒、刀子、叉子、磚頭,—切都不在他的眼裡,他揮舞著棗木擀麵杖如入無人之境,他像一隻舒展的雄鷹,在郊區的公路上飛翔,對手像野兔子一樣在他手下奔逃,他感到了短促然而剛烈的滿足,他覺得自己似乎真的生了翅膀,有多少雙眼睛羡慕地看著他呀!他贏架就像玩兒一樣,在新橋飯店雙方請他的客,他的臉上竟留著血跡,擦都不擦。

  一塊磚頭擦過他的前額,打下了光榮的標記,他為自己驕傲。他在酒席上通常一言不發,也不笑,只是沒命地喝酒。他不知道說什麼也不管說,他喜歡酒更喜歡似醉非醉的舒服勁兒。他贏得了大棒子的美名。他像大棒子一樣堅硬、耿直、一絲不苟,也像大棒子—樣單調、冰冷、怒氣衝衝,那時他十八歲,處在最有勇氣最有勁道的年華,他是一個在地獄中東奔西跑的十八歲的勇士,他不知道自己幹了什麼,更沒想過以後會為自己曾經幹過的什麼而隱入深深的窘境。他以為自己活得不錯,在一段有限的時間裡。

  也許,處在那種狀態是幸福的吧?如今他又受到了那種狀態的誘惑,在瘋狂忘我和對自身極度關注的敏感中,人的體味就像醉酒一樣,隨心所欲而又無法控制自己。他喜歡這種狀態。這是擺脫煩躁、孤獨、空虛的避風港。但是,二十五歲的他已經找不到這個港口了。它淹沒在令入沮喪的往事之中。

  他確實是個笨蛋。

  當別人在知識和平靜的生活中尋求的時候,他在暴力中尋求;別入或多或少得到了什麼,他卻一無所有,他在夢中包括白日夢中思念那個唇上長著絨毛的姑娘,卻不懂得採取任何有益的行動。

  他喪面清心寡砍,內心卻十分下流,他有一些自淫的花樣兒.卻在一個女性肉體的召喚面前無動於衷,無所作為,他用錢鼓勵一個稱不上朋友的朋友欺騙自己.卻又野蠻地毆打他以保全自己莫名其妙的自尊心,他明明知道沙家店那個小子不乾不淨,卻總想找他聊聊,跟他喝一杯,似乎要索取什麼生活的秘方。而他根本就不信有什麼秘方,他信的是一個他不怎麼熟悉的東西,命運。

  命運使他成為被遺棄的人,成為孤兒,成為愚蠢者中的一員。他已經不能改變它。他只能由它去了。

  李慧泉跟馬義甫分手之後,突然想到忘記跟他說修房的事了。以前泥瓦活兒的幫手是老癟,現在除了馬義甫他已經找不出第二個人,就連這個人他也正在丟棄。他還能指望誰呢?劉寶鐵麼?那終究是個警察,不是令人輕易相求的人。

  他就像一隻找不到港口的破舊的小船。船艙裡已經進水,就要下沉了。

  他沒有朋友。崔永利稱不上是朋友。他的船下沉時,那會在他的艙裡壓塊石頭的,絡腮鬍子是個陰險的人,至少是個不怎麼關心別人的人。崔永利獨往獨來不是沒有道理的。這人不可能有信得過的朋友。他的大鬍子的每一個毛孔都散發出騙子的氣息。

  崔永利獨自去了東北,在佳木斯郊區承包給私人的富庶的農場裡。他正為精力過剩的男人和女人們提供秘密的精神食糧,他討價還價,猜拳行令,不時模模口袋裡的錢包和自衛的匕首,他晚上睡覺不脫衣服,白天走路頻頻回頭,他一定是這種徉子,想像不出他會是別的什麼徉子,李慧泉為沒有跟他同行而慶倖。

  崔永利肯定會勾引一匹東北發情的母馬.把野種漫不經心地留下來,這是很可能的,崔永利不會放棄這種機會。

  李慧泉真想坐下來,跟這個人好好喝一杯,崔永利身上那種灑脫的懶散勁兒和神不知鬼不覺的韌性對他有一種強烈的吸引吸引力,想活得輕快,得像這樣做。什麼都丟不了。什麼都能得到。

  加上超脫,丟了或得不到了,也沒有多少煩惱。這比暴力精明了一千倍。

  但是,他還是覺出打架是一種誘惑。也許他骨子裡就偏愛這種行為。他的不可知的生父很可能是個靠拳頭吃飯的流浪漢,或者是個智力不足的亡命之徒。這也是有可能的。世界上沒有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命運使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

  崔永利從東北回來不久,李慧泉在老地方見到了他。咖啡館已經恢復了卡啦GK式的演唱,趙雅秋到京門飯店舞廳當臨時歌手去了。生意很清淡。天太熱。人們對昂貴的西式飲料和糕點已經厭倦,對手拿麥克風自唱自聽也失去興趣了。開業不到一年的咖啡館走上了下坡路。趙雅秋的離去似乎敗壞了一大批顧客的胃口。不少人打聽她的下落。

  京門飯店坐落在機場路,規模不大但十分講究。李慧泉騎自行車去過一次。他是白天去的,人家告訴他舞廳晚七點開放,他才悻悻地步開,沒有見到她。他只想聽聽她的歌聲,隨便地看她幾眼。他沒有別的奢望。他只是為她擔心。擔心什麼,他說不確切。他覺得只要自己為她擔心就能保護她似的。她需要保護。她的周圍佈滿了陷井。就像他第一次打架前的處境一樣,她可能也毫無知覺地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表面成熟,內心卻無比幼稚。得意與失意交錯,自尊與自卑融合,人弄不好就要幹出不計後果的事。這也許只是他的擔心。但是,他願意為她擔心。穿著敞胸黑裙的趙雅秋在他眼中就像外皮薄薄的雞蛋一樣,他希望捧著她,這也確實是他白日夢中的一個內容。

  當他看到多日不見的崔永利時,完全愣住了,因為崔永利的身邊坐著多日不見的趙雅秋。兩個人端著咖啡杯子,正在認真交談。這個景象包含著令人難以解釋的內容和聯繫。好像有人打了他的嘴巴,臉龐熱而脹,有一種無地自容的感覺。

  他向他們走過去。崔永利熱情地打招呼,鬍子撅得跟山羊似的。趙雅秋大方地點點頭,坐到對面,把崔永利旁邊的空位子留給他。他覺得自己笑得愚蠢透頂了。

  「就這麼定了,我等你的電話。」她說。

  「我先拍個電報,你作好準備。」

  「我父母沒意見。你放心……」

  「你應該多見世面……慧泉,你喝點兒什麼?你好像不高興?」

  崔永利把臉轉向他。他不明白他們剛才說的什麼。似乎是一個陰謀。她的笑容很甜蜜,可惜的是她對誰都這樣笑。她寒暄了幾句,老練地欠欠身子。

  「你們談吧,我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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