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恒 > 黑的雪 | 上頁 下頁
三十四


  「街坊也這麼說,我姨說我的眼睛比他長得好看……」

  小五很得意,又有點兒不好意思。這個白白淨淨長著一雙漂亮眼睛的小弟弟讓人噁心得要命。李慧泉真想給他一腳。

  方叉子的媽媽總算動心了。她不認自己犯了罪的兒子,幾年不給兒子去信,現在卻著起急來了。

  她是愛兒子的。或許,她意識到兒子是因為想念親人想念家庭而逃脫的吧?她那麼想就對了。

  方叉子給他的每一封信都問:我媽怎麼樣?我爸怎麼樣?他無法詳細回答,回信只說:他們都好,多想想自己怎麼辦,別惦記這邊兒啦。

  方叉子到底是怎麼想的?他扒上火車的時候沒想到自己的下場嗎?他現在逃到哪兒了?說不定正在附近哪個角落裡盯著我吧?他到底他媽的想幹什麼!

  李慧泉解不開這個謎。人跟人不一徉。誰也別想猜透誰。當媽的不瞭解兒子,兒子也不瞭解當媽的,更別提別的人了。別人的謎解不開,自己的謎更難解。如果方叉子突然出現在眼前,他準備拿這個昔日的朋友怎麼辦呢?打昏他,去報功?穩住他,去告密?或者,乾脆叫他滾蛋?

  李慧泉想不出自己會怎麼做。

  小五晃著酷似他哥哥的身坯走了,一邊走一邊就著路燈的光線看幾眼英文課本。是個愛學習的孩子,也是個沒有同情心的人。他將來一定活得很好。

  李慧泉在十八號院門外抽著香煙,呆呆地想著他的朋友。方叉子是不想活了才這麼幹的。對一個不想活了的人,誰也沒有辦法,什麼辦法也沒有意義。想死就讓他死去吧!

  李慧泉恍惚看見了朋友那張女裡女氣的英俊的面孔。他的腦海像一片荒原,方叉子搖搖擺擺、絕望地在上面東奔西走,像一隻無家可歸的餓狼,眼看就要倒下去了。

  「泉子,三輪擋道啦!」

  是羅大爺。自行車後架子上橫擔著一條十幾斤的大胖頭。空前的收穫。羅大爺缺牙的嘴在黑暗中噝噝地漏氣。嘲弄人似的。

  「我把它塞冰箱裡,想吃你過來切。」

  「哪兒弄的?」

  「海子水庫!」

  「您真行。」

  「明兒還去……」

  這是一個不同的世界。在另一個世界裡,他的朋友正在四處奔逃,而他則深深地陷入一種痛苦,他害怕朋友會找到他頭上來。他同情朋友,卻不想給朋友任何幫助。

  第二天,他把方叉子的信交到了派出所。劉寶鐵領他見了所長。所長正在忙什麼事,只跟他說了幾句話。

  「這是個關口,不是犯罪,就是立功。」

  他記住了這句話。出門時,劉寶鐵揪揪他的袖子。

  「別那麼緊張,該幹什麼幹什麼。」

  他也想該於什麼幹什麼,但是不行。想出攤,把衣服袋子扔上三輪又搬了下來,不想動。想在家呆著,四壁空空,屋外蟬鳴,心裡慌慌的難受。來到街上,如流的人群裡似乎藏著那個正在尋找他的人,他擔心方叉子會突然從背後拍拍他的肩膀。

  這是完全可能的。

  他乘電車到北海,進門租了一條船,背朝船頭沒命地劃起來。他來過幾次。單身男人或女入喜歡划船,這是他不久前的一個發現。划船時的確有一種境界讓人陶醉。這既可以展示孤獨,又可以表現一種優雅的自傲。大片碧水中獨自揮槳漂蕩,既便醜陋不堪、憂鬱得令人厭惡的人,也能煥發出淡淡的美來。李慧泉划船跟他在美術館看油畫一樣,沒有明確的目的。他只是試著讓自己輕鬆一下。

  他在湖中轉起圈來,怎麼也劃不到對岸的植物園。他繞著瓊島在水中漂動,一沉一輕兩隻木槳笨拙地拍打著綠水,島上的白塔似乎也在移動,越來越傾斜,馬上就要壓到湖中來了。塔下的綠樹把它托住了。

  「媽的,想來就讓他來吧!」

  他靠在後艙座板上嘟噥了一句。太陽很刺眼,水面上跳著許多亮晶晶的東西。身邊一條快船劃過,艙裡只有一位穿白裙子的姑娘。他眯起眼,似乎在欣賞她。

  「追上去,跟她交個朋友怎麼樣?」

  站娘臉上有許多斑點。看不清是雀斑還是麻斑。肯定是處女。一個沒人要的老處女。他追上去,既不想看看清楚,更不想真的交什麼朋友,他只是想追上去。可悲的是,他又在原地轉起圈來。

  如果他是方叉子,一切勾引都將成功。

  李慧泉在北海湖中的小鐵船上突然興致勃勃地想起了女人。他抓著槳,兩眼望著蔚藍的天空。白雲和湖水都淫蕩起來了。

  湖中有幾個跟他神態相似的人。岸上恐怕也有。公園外邊也有。遠遠近近的各種角落裡都有。人跟人不一樣,但有時候,人跟人又是很相似的。

  「操!」

  李慧泉自言自語地吐出一字。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也不知道他在望什麼。他表情平靜。平靜的臉恰恰是神秘莫測的臉。神秘莫測的臉有時令人驚奇。

  岸上有人在注視他。他也在注視別人。別人在注視另一個人。人們對別人感興趣的時候實際上是對自己感興趣。

  麻斑站娘已經劃得無影無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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