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恒 > 黑的雪 | 上頁 下頁
二十六


  我給她寫信,可是她不理我,我想親自問問她……「」問什麼?「」我也不知道。「」那你幹嘛不問?幹嘛偷偷摸摸的?「」……我也不知道。「」笨蛋:你他媽是個笨蛋:以後不許你纏她,小心我揍你高中生一動不動,眼裡有東西閃光。李慧泉常在咖啡館看到這個神情憂鬱的小夥子。

  他的學業肯定荒廢了,單相思毒害了他。如果這是自己的弟弟,李慧泉會毫不猶豫地給他兩個大嘴巴。

  「滾吧!你他媽像個男人麼?」李慧泉在小夥子肩上拍了拍。這句話也是說給自己聽的。他騎上自行車時心情暢快了許多,動作也頗為灑脫。呆立不動的小夥於是一個警告。他對女人的態度不能過於認真。她們是不能理解別人的。趙雅秋收到校友的情書竟然置之不理,未免也太看輕別人的感情了。還能指望她什麼呢?難道這個女人能在神路銜東巷十八號的小後院裡為他操持家務、生兒育女嗎?他的確這麼想過並為之激動。但這顯然是可笑的。命運不會出現這麼大的錯誤。

  他遲早會娶一個醜陋的女人為妻,跟他的醜陋相般配。這個女人必須容忍他以往和未來的所有過失,必須為他排遣孤獨和製造愉快,必須使他有信心有能力活下去。在他看來,這種女人尚末降臨人世。他需要等待。他難以預料一個醜陋的女人帶來的歡樂與一個美麗的女人帶來的歡樂會有什麼區別。那可能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東西,也可能是同一個東西。

  他在夢中繼續跟似曾相識而又完全陌生的女人博鬥。他的欲望單純而具體。但是,仿佛是現實的一種延續,他在夢中仍舊不能把握自己。他拿自己沒辦法。事到臨頭,他總是戰戰兢兢地企圖逃脫,像個十足的膽小鬼。

  他想躲到哪兒去呢?

  他能躲到哪兒去呢!

  第八章

  片警劉寶鐵變得乾淨了,皮鞋擦得閃閃發亮,襯衣的領子很白。最主要的是,他把煙戒掉了,手指光溜溜的沒有一點兒黃斑,而且牙齒顯得十分潔淨。

  李慧泉只好自己抽煙,等著人家問話。

  這是在居委會辦公室里間屋的辦公桌旁。他隔不久就要來這裡向片警彙報思想。這是第六次了,劉寶鐵對他一直不錯。前幾次來不是你遞我一支煙就是我遞你一支煙,倆人邊抽邊聊,抽完一文煙談話也就結束了。現在,片警嘴裡含著一顆糖,不住用它「嘩啷嘩啷」地磨牙,樣子顯得挺認真。

  「抽一支吧?」「不抽。」「何必呢?」「堅決不抽!」李慧泉見過片警的對象。大高個兒,苦臉,不愛笑。一個使人不易接近的女人。他是在昭通寺電影院看到她和片警的。當時她好像在為什麼事情發脾氣,臉沖著休息廳的牆。穿便衣的片警拿著兩瓶汽水呆呆地站在她的身後。他沒有驚動他們。事後他找機會告訴劉寶鐵:「個兒真高!」片警笑得很座尬。

  劉寶鐵喜歡那個長得不好看的女人。否則他就用不著戒煙了。她把他逼得多慘。李慧泉同情地看著他。

  片警又剝了一顆糖,熟練地丟進嘴裡。「最近沒有遇到什麼事嗎?」「……沒有什麼事,都正常,」李慧泉想起了崔永利的事,但他決定不說出來。事情本來對誰也沒多大壞外,說出來.就對誰也沒有好外了。

  「沒有新認識什麼人吧?」「沒有,跟新疆駐京辦事處的人聯繫過代銷皮夾克的事,沒有談成,人名我都記了……是他們主動找我的。」

  「最近你留心點兒。」「怎麼了?」「案子特別多,小心沾上。」「我天天擺攤,哪兒也不去。

  我出不了事,我出事也不出在你的管片……「

  「你倒挺會說。」片警苦惱地嚼著糖果。

  「你小子賺了多少錢了?」「我也不知道。」

  「說說怕什麼?我又不沒收你的!」

  「我知道也不能告訴你,我誰都不告訴。你別生氣……」「我有什麼可生氣的?我們一天到晚吃苦受累,工資和獎金加起來還沒你們賺的零頭兒多,我們能有氣麼?沒氣!」「錢沒用,有吃的就行。」

  「說得便宜!」「咱倆換換?」「……能換我早換了。」「整天站在街上看人,上吊的心都有,不知道幹到哪天是個頭兒!……你的工作沒什麼意思,我幹的事兒更沒意思,不信你幹幹試試。」

  「沒意思是因為你老是一個人過日子。讓羅大媽給說個對象吧?找個女人管你就省得我操心了。」

  兩個人哧哧地笑起來。慧泉臉有點兒紅。他離開居委會,對年輕的警察充滿好感。他總是忘不了片警端著兩個汽水瓶那種委屈軟弱善良的樣子。他覺得這人也很不幸。跟那種總是苦著臉的女人過一輩子並且愛她,這事想起來叫人寒心。

  苦惱無處不在,誰也擺脫不了它。它多得猶如街上的自行車,阻礙交通,四處亂竄。苦惱是一種需要,它附在人身上多半是人自找的。每個人身上都有它的影子。它是人的生命的一部分。

  一天上午,李慧泉剛把攤架支穩,多日不見的馬義甫便突然出現在三輪車後面,好像從便道底下冒出來似的。他嘻嘻地謙卑地笑著,幫助李慧泉把罩布蒙在攤架上。他極了,眉毛上的黑痣好像大了一些,一對虎牙也顯得更尖,膚色是綠的,兩隻眼睛下面綠得發青。他像是剛剛生了一場大病。他嘴裡吐出的卻全是好消息。吉普車公司的美國老闆給全體職工長了一級工資;哥哥單位給了房子,哥嫂侄子搬走了,他在家中有了單獨的臥室;他和女朋友已經和好如初;最主要的是,他將在十月一日前後結婚,丈母娘和母親都在幫他忙活。

  馬義甫語氣輕鬆,但眼神黯淡。他接過李慧泉給的煙,蹲在三輪車旁抽起來。

  李慧泉猜到他要幹什麼了。身上帶的錢不多,存摺在家裡的褥子底下。他打開錢箱數起零錢來。

  馬義甫頓時很不自在。

  「離結婚還有幾個月,整天置辦東西,我他媽累得跟三孫子似的……」

  「你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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