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恒 > 黑的雪 | 上頁 下頁 | |
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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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罵人。除此之外已經沒有引人注意的辦法。一件兔毛衫也沒賣掉,一雙旅遊鞋也沒出手。從上午到吃晚飯只賣了二十頂帽子。右邊攤位上的一個中年婦女好像很羡慕他。她站得比他時間長,可是只賣掉一雙襪子和兩塊手絹。左邊攤位上一個頂多二十歲的小夥子為賣一件皮夾克差點兒沒跟顧客打起來,人家說夾克是人造革的,他說是羊皮,人家摸了摸說是外國進口的人造革,他就急了。 李慧泉看了看,的確是羊皮。但他沒有勸架。他不想管閒事。小夥子給他煙抽,他沒接。他自己抽煙時,也沒打算遞過去。他不準備跟任何人套近乎。凡是生人都得提防。 他最後一個撤離攤位。那是九點鐘,百貨商店關門半小時之後。停車場一片漆黑,路燈朦朧昏暗,不能指望再有一個人停下來看貨了。他開始收拾三輪。停車場對面的一輛三輪也在收攤,是兩個人。 他們到最後關頭仍舊不甘心,噪音裡有一種絕望情緒。 「尼龍襪,處理!八毛一雙……」 「八毛一雙嘿,處理尼龍襪,不買沒了啊!尼龍襪……」 那輛三輪由便道顛上馬路,向呼家樓方向駛去。一個人騎,一個人揮舞著襪子跪在車上。絕望是短暫的,快樂已經爆發,一高一低兩個聲音亢奮地遊動,夜風為之活潑。 「避孕套!八毛倆……」 「避孕尼龍套,有紅有綠了嘿,不想頭請您嗅一嗅看一看了嘿!」 「誰要避孕套!有大有小,有松有緊,男女皆宜了嘿……打你小丫頭養的,你過來:你說幹嗎使?操你大爺使!」 三輪車拐進樓區不見了,李慧泉呆呆地看了一會兒。他的話更難聽,可想罵罵不出來。心裡嘩嘩地過涼氣。腦袋後頭卻燙得要命。這是異常熟悉的感覺,無數次鬥毆都跟它有關係,他想起了衡面杖。 他想揍那兩個賣「避孕套」的人。他們太狂,而且比他快活。他賣帽子肯定賺了,但他一點兒也不高興,第二天賣出一條圍巾。 第三天什麼也沒賣出去。 第四開設攤才半小時就賣了四件軍大衣,那是四個剛到北京的南方木匠,他們出了北京站就打聽呼家樓的木匠市場,走到東大橋時嘴唇已經凍得發紫。李慧泉的棉大衣救了他們。他們的錢輕而易舉地流進了李慧泉的腰包。他本來幹得心灰意懶,這一下深受木匠們的啟發。要想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必須得有無窮的耐心。當自己一無所有的時候,不能緊張,不能洩氣,寧肯裝死也不能跑掉!因為,誰也保不定在哪一會兒,機會和運氣就不知不覺地朝你爬過來了。 李慧泉想,人不能總是倒黴吧? 第四章 二月上旬,他的生意格外好。他從順義縣柳樹屯服裝廠搞到二百條西式短褲,賣得很俏。這個村辦小廠的廠長是薛教導員的遠房表弟。薛教導員在給表弟的信中稱李慧泉為「我的一個朋友」。 可能是怕表弟不大方,也可能是怕傷了慧泉的自尊心,這信是夾在給慧泉的信裡寄來的,由慧泉帶到了柳樹屯,表弟對表哥的朋友很客氣,一下批了二百條短褲。李慧泉起初有些瞧不上這些東西,拿到東大橋才知道撞對了路子。哢嘰布短褲檔瘦兜多,式樣不分男女、顏色是深灰和淺灰。 他做夢也想不到、喜歡它們的竟是那些十八、九歲的姑娘。他把軟綿綿的短灣賣給她們,客給她們,內心有一種無以言說的愉快。打扮這些人,或許也算得上一項使命。可最吃緊的還是賺錢,十二元六角,他給短褲開的價使少女們略皺青眉。他可能正是為此而愉快的。一個姑娘猶豫了半天,總算買了。慧泉不知出於何種動機,故意多找給她一塊錢。她既不苗條,也不漂亮。她不等他陶醉,急匆勿地瞥他一眼,擠出了人群。他的愉快變了味道,但他並不傷心。 「回來!」 他喊了一句,臉朝著另一個方向。那位姑娘一定給嚇了個半死。他不忍心看她。他只想逗逗她,她為貪了區區一元錢而欣喜和慌張,她倉皇得像個小偷!他由此想到,所有面對他的人都是這個樣子,只要稍稍揭一下老底,他們每一位都令人作嘔!她們買著。他賣著,她們擦了粉兒,塗了紅與藍的臉蛋上是經過精心修飾的肮髒。她們讓羽絨褲、健美褲包著的肮髒的屁股正在等待小小短褲的裝扮。她們小裡小氣地顫微微地數著不知從哪兒弄來的幾個小錢,指甲蓋紫豔豔尤如魔鬼。只要有人帶頭,她們什麼都做得出來。不論是穿三角褲衩上街,還是翻披著羊皮壓馬路。關鍵得是流行!李慧泉知道自己得靠這類人來養活,他得伺候人家,吃人家,有必要的話。他也不妨坑坑他們。人跟人本來就用不著吉氣。 第二次柳樹屯之行不大成功。薛教導員的表弟待他有些冷淡,可能聽說或猜出了他的身份。只批給他一包。他拍屁股就走,一包短褲十五條,賺條煙該倒是夠的,他走時客客氣氣撂下一句話:以後不來麻煩您了……「 「有空兒來喝茶……」 人家答得也客氣,客氣裡含著拒入於千里之外的冷淡,沒有薛教導員的面子。這人根本不會理他。上次那二百條已經做夠了人情,他再來純粹是不識時務。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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