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恒 > 黑的雪 | 上頁 下頁


  在勞教大隊第一次過春節時,他一頓吃了七十六個餃子。吃過以後一下午坐不下來,繞不下來,繞著小操場不停溜達,想起這件事,他仍舊樂不起來,燉爛的豬蹄子格外粘手.塗了一層豬鰾似的,酒喝得有些浮躁。

  他來院子裡站了一會兒,不冷,也沒有風,空氣五彩紙紛、遠近到處是爆炸聲。兩米來寬的窄院子橡一口井,上而是火花飛濺的黑藍的天幕。鄰院的錄音機開得很響,一個女人唱著動聽的歌曲,是那種永遠也聽不清歌詞的歌曲。他以為那一定是個醜陋的發胖的女人。他在電視上見過這些貨色。

  她們嗓子不錯,笑得也不錯,但醜陋毀了她們,她們在屏幕上搖頭擺尾,擠眉弄眼,加重了她們自身的醜陋。歌曲也因此變成了某種動物的叫聲或呻吟。只有那些漂亮的女人才配在電視裡露面。漂亮的女人很少。

  他不喜歡接近女人。但他腦子裡不時浮現出一些美麗的女人的面孔。他不記得在哪兒見過她們,所有這些面孔疊在一起,使他分辨不清。她們是一種內容明確的物體。在某些微妙時刻,他渴望活躍在腦海裡的這些東西按照他的意願行動。他討厭她們。在現實和幻想中,她們都不想受他的支配。

  他無能為力而又自慚形穢。他知道自己不行。

  李慧泉想起了淫蕩的牆壁。公共廁所刷了白灰卻傷痕累累的牆壁。那些在欲望的轟擊下搖搖欲墜的殘破的牆壁!在那裡,蕩然的奇想和排泄物意外地和諧相處,使人在自身的肮髒面前無處躲藏。李慧泉深知自己無處躲藏。孤獨的除夕夜,他在那面無形的牆壁上勾畫出一系列大膽的聯想。他並不討厭她們。他一向討厭的也許是他自己。他從十四歲開始就討厭自己了。那年暑假前夕的大掃除之後,他在六十八中教學樓三層的男廁所裡無師自通地幹了那件事。他在擋板後面大汗淋漓,滿面通紅。他為自己身體的奇妙變化和失去控制而心驚肉跳。他始終想著一張面孔,這張面孔一會兒是他的同學羅小芬,一會兒是他們班的語文女教師。他掉進了深淵,他沒有向任何人講過這件事,也未能阻止這件事繼續發生,他有時很愛惜自己的身體,有時恨不得毀了它。他用疏遠女人的辦法使自己受到懲罰,但這樣並不能減輕他對自己的輕蔑。他在朋友堆兒裡有不近女色的聲,他不會心平氣和地用下流語言去描述女人,可他知道自己地裡是個什麼東西。他像小偷一樣,通過自身的幻覺間接地竊了女性的溫柔和激情,他在骨子裡是尊重她們的。他甚至有怕她們。他對女人的態度,在方叉子、老癟他們眼裡一定是個柄。但他就是放肆不起來。他寧肯用雜面杖去砸一個狂妄的類,也不願在女人身上動一指頭。方叉子居然強姦一個賣花生兒的農村婦女,在他看來真是不可思議。

  他有別的辦法。令人煩惱,但是可以適當滿足,而且隱秘、全、簡便。勞教大隊的農田裡有數不清的背陰角落,小樹林、玉地、渠埂後邊、挖過沙子的土坑。注視他的只有天和地。那時他已經不再想念羅小芬,他的單相思毫無目標。他聽命於某種性。他知道自己會一直往前滑,滑到哪兒去卻茫然不知。他仿看見有個魔鬼在不知疲倦地玩弄他,羞辱他,但他無力抗拒,他疲乏了。鞭炮聲由高潮躍進了低谷,零星的巨響把黑夜托得更加寧靜。別人也樂夠了,吃夠了,弄夠了。城市在黎明前開始沉睡。他感到悵然若失。他沒有對手。走出幻想,他找到一個明確的值得眷戀的女人,他仍舊沒有想到羅小芬,她是那個人。

  解教之後,他還沒有見過她,她利用寒假陪著男朋友去哈爾濱了。她的男朋友是師範大學的助教,她是數學系的研究生,天造地設的一對兒。羅大媽說他們「五.一」結婚,口氣是驕傲而幸福的。

  他跟羅小芬一塊兒長大,一塊兒讀小學和中學。現在已經毫無關係。人家在哈爾濱看冰燈,他在神路街這個陰暗的角落裡幹出卑鄙而傷感的勾當。這都是命運的安排。命運一直在嘲弄他。

  正月初一,他一整天都在拾掇他的三輪車。初二,他騎著它上了街。他在車板下面設計了兩個小抽屜,自以為很新穎。他到人們告訴他的幾個批發站轉了轉,想認認路認認門面。所有的批發站都是初五上班,商量過似的。他在初五以前無事可做。

  他給薛教導員寫了封信,發出後在郵局附近的書攤上買了一本《古墓屍魂》和一本《美女蛇》。他躺在床上一邊看書一邊吃香蕉。他在節日期間吃了八斤香蕉,吃得腸子很滑,老想上廁所。

  書寫得挺好,可看過就忘了。他再看一遍。第二遍和第一遍一樣新鮮。他喜歡那些貌似胡說八道的情節,他喜歡裡邊把女人的那個比喻為蘑菇。他喜歡的地方很多。書像是為他寫的。扔了書,他覺得四壁過於空蕩,過於蒼白。他吃香蕉,罵寫書的人是王八蛋。時間走得遲緩。今天和明天大概沒有區別。有區別又怎麼樣呢?大老鼠和小老鼠之間的區別幾乎沒有什麼意義。它們都醜陋而狼瑣。

  李慧泉在東大橋路南的便道上占了一席之地。這是指定售貨點,水泥磚上有白漆標的號碼和兩平方米左右的一個框框。框框連著框框,有的有人,有的沒人。他把攤架子搭好,蒙嚴攤布罩。三輪車成了櫃檯,人像是進了小帳篷。背後是鐵柵欄和紅綠燈,左邊不遠是東西人行橫道,右邊不遠是南北人行橫道,前方是東大橋百貨商店的停車場。他呆的地方處在旋渦的邊緣,人流湧來湧去,幾乎無法停頓。沒有哪雙眼睛對他的商品表示欣賞,人們剛剛從節日的疲勞中擺脫出來,每張臉都顯示著漠不關心和厭惡。他的攤標號碼是:攤群南—025.一個無精打彩的數字。

  他是一百米以內第二十五個販賣服裝的人,賣雜食雜品的是攤群北,在馬路的另一邊,那兒至少有六個烤白薯的大鐵餅和十幾位賣凍桔子、爛香蕉的老頭兒老太太。他們凍得直流鼻涕,仍舊想在西北風裡榨點兒什麼出來。那模樣讓人欲憐無憐。

  李慧泉的攤子上突出的是綠。一包軍大衣八件。架子上掛著,三輪上擺著,自己還穿了一件。批發部那個老傢伙黎了他,軍大衣、兔毛衫、旅遊鞋都賣不動。唯獨二十頂老頭帽兒一搶而光。這老頭帽兒顯然是人家搭配給他的俏貨。批發價三塊一。第一頂以四塊錢賣出,賣到最後那頂他收了六塊二。沒有人教他。他收了第一位顧客的錢就立即得到了某種暗示。人在錢面前不能膽小,也不用客氣。信口開河地報價使人品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眼神仿佛突然之間利索了,清爽了。他有了可以支配的東西。他後悔沒有留一頂老頭帽兒自己戴,三K黨似的只露出兩個眼睛,這模樣很適合做買賣。這也符合買賣人的真實心境。

  李慧泉覺得自己身上有一種神秘感。和那位賣糖葫蘆的老人一模一樣的神秘感。老人在東大橋百貨商店門口迎風站著,好幾個小時一聲不吭一動不動。光顧的人不多,但不是沒有。李慧泉不想再看他,終於忍不住大吼了一聲。

  「深圳美佳牌旅遊鞋!旅遊鞋,美佳牌,深圳出品的啊……」他把許多人嚇了一跳。起初他在東華門和前門外聽到這種吆喝,一直擔心自己開不了口。他以為這一定很難。他還擔心自己不會像別的小販那樣應付自如。他知道自己想錯了。

  「少女蝙蝠衫!快來瞧快來看……」

  他又吼了一聲。難聽極了,但沒有人再驚訝。人們在幾秒鐘內就適應了他的怪叫。即使狗吠貓鳴,也會在這種適應性面前顯得平淡無奇。那麼他還擔心什麼呢!

  「少女蝙蝠衫!少女穿上最好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