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恒 > 黑的雪 | 上頁 下頁


  李慧泉覺得這個警察挺逗,摳摳縮縮的,可一點兒也下讓人膩歪。皮鞋沒擦,褲子上有油點子,指甲縫兒也不乾淨,看來不是,個講究人。意泉下床給他倒了一碗水。

  「您貴姓?」

  「免貴姓劉,戶口本上叫劉寶鐵,別人都叫我小劉,你……以後就叫我老劉得了。神路銜東巷和西巷是我的管片,少不了打交道。你以後辦事留點兒神,哥們兒六親不認,可你也別怕我,不招災不惹禍,鬼都是我朋友……你剛回來,打算怎麼過日子,能不能跟我聊聊?甭害怕,穿這身皮是警察,脫了我就是你哥哥,反正你們家也沒別人了,有什麼話跟我說沒錯。」

  「我……我還沒打算呢。」

  「沒打算不礙的,沒完沒了地灌老白於算哪門子事兒?你們這路人一個臭毛病,沒深沒淺!放屁都沒深沒淺……西巷小九你認識麼?他媽在街口賣冰棍兒……」

  「認識,小玩兒鬧,我根本不理他!」

  「少管剛出來,一氣兒偷了仨彩電,把戶口給交待了!他媽求我,求我管什麼用?擱我就斃了他,還求我呢!這種人不會活,趁早兒就別活,自己找個茅坑一猛子紮下去完事,你說對不對?」

  李慧泉點點頭,話不太中聽,倒不怎麼噎人。姓劉的看來不好對付。別看表面那麼隨和,他心裡想什麼誰知道。

  「你的卷宗我看了,不就是打架麼?沒什麼了不起的,不打就完了。想打架你找我、打我,你敢打我麼?」

  劉寶鐵問得很認真,李慧泉有點兒慌。

  「我知道你不敢。可你要打了別人,就等於把我給打了,咱倆沒完!……呸,你們家水裡堿怎麼這麼大,呸呸,抽空把暖瓶涮涮……我走啦。以後少喝點兒,閑得慌了買幾本好書看看。」

  「現在有什麼好書?」

  「喲……一下子還真想不起來……瓊瑤什麼的……我也沒正經看過……」

  「瓊瑤是誰?」

  「可能是華僑,女的,聽我妹妹她們整天念叨……據說故事編得挺好,你到街上轉轉,哪兒都有賣的。」

  「女的我不愛看。」

  劉寶鐵看著他,好像沒聽懂。

  「我不愛看書。」

  「也是。可你不是沒事兒幹麼……我走啦。我天天下片兒,有事到居委會找我。你忙午飯吧,時候不早了。」

  警察走路一顛一顛的,腳後跟好像裝了彈簧。勞教大隊有個小子也這樣,是西城業餘體校打籃球的,出操時老站頭一排,齊步走顛得還不明顯,一跑起來德行大了,腦袋晃得跟馬似的。在伙房幫廚時他揍過那小子,傻大個兒讓他給打哭了,草包一個。

  這一位他可不敢打。跟他充大輩兒,把他當孫子訓,綿裡包針地嚇唬他,都得認,還得乖乖地裝熊。

  誰叫人家是警察呢。犯不著跟他頂牛,再說那些話也還不錯。只要不假模假式,唬人就讓他唬去吧。

  反正自己心裡有數,打入的事一輩子不想幹了,打自己的心思倒是有的。自己打自己不犯法。可打哪兒好呢?打了又有什麼用呢?過去老覺著勞教大隊裡吃鋁勺、吞釘子的主兒是耍賴,仔細想想還真對路子。人都有活得沒勁的時候,野不能向外撒了,就只能跟自己過不去。沒別的辦法。

  李慧泉不知道該幹點兒什麼好。走到裡屋看看,又走到院子裡看看,哪兒都冷。泡了一包方便面,吃了以後能幹的事情只剩下抽煙。扔了一地煙頭,屋子裡的空氣也抽藍了,心裡還是沒東西,空得難受。

  變壓器廠是回不去了。它開除了他,自己也倒了黴。薛教導員一年前就給他跑工作,讓廠子將來再收下他,畢竟是接母親的班進去的,不看小的也得看老的。事情剛有眉目,廠子倒閉了。百分之三十的工資,人人都得待業,廠子想要他也要不起了。廠子不倒他也不想回去。集體企業沒意思,跟一幫老頭兒老太太纏鋼線更沒意思。他早就幹膩了。可是除了纏銅線他會幹計麼?會吃,人家也會吃,可入家有地方掙錢,不會掙也有父母養著。他呢?只有孤零零一張嘴。

  羅大媽正給他張羅孤兒補助。長這麼大了混成個要飯的,想起來臊得謊,就算街道辦事處每月給補助二十幾塊錢,夠幹什麼?煙錢占一半,剩下的喝粥都不夠。幾張存摺可以頂一陣子。可母親攢一輩子才攢了一千塊錢,他敢敞開花麼?薛教導員還指望他留著這點兒錢結婚,真不知道老頭兒是麼想的。數不清的姑娘都想結婚,他可能也想結婚,但人家跟他沒關係。根本就沒關係,想也白想。

  找工作還不知道人家要不要呢!李慧泉收攏煙頭,把煙絲掰進空煙盒,順手卷了一支。他喜歡打掃衛生,為此常受表揚。掃淨管教幹部的辦公室,出了門兒就在簸箕裡翻煙屁股和乾淨信紙,這事兒誰也不知道。不讓抽煙,可他抽了各種牌子的煙,他還知道管教於部們都吝嗇,煙頭抽得奇短,他比可憐自己還可憐他們。他不覺得抽煙頭有什麼難堪。逼急了人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他不信自己找不到工作。

  李慧泉騎車到街上,買了米麵和油鹽醬醋。把副食本扔給售貨員,有什麼要什麼,除了芝麻醬沒買,粉絲、雞蛋什麼的,裝了滿滿一籃子。又買了幾根胡蘿蔔和一棵白菜,搖搖晃晃地推著往家走。身上車上裝足了過日子的東西,他挺高興。一個人過就一個人過,別人怎麼活他也怎麼活,他不比別人差。他要蒸米飯吃,要拌疙瘩湯喝,還要炒菜炒雞蛋,他得吃出花樣兒,不能難為自能難為自己,過去一直是母親做飯。現在剩了他自己,不會也得會。他得吃得讓自己高興,讓母親高興,他得過得像個人。廚房裡灰土重重,但他嗅到了母親的氣息。勺子、刷子、菜刀,鋁屜都掛在靠牆的鐵鉤子上。三角架上扣著大大小小的鍋,窗臺碼著瓶瓶罐罐和五香粉的紙袋,煤氣罐豎在牆角,像顆黑乎乎的炸彈,收拾乾淨了,一切都現出原來的樣子。清潔、寒酸、狹窄,母親仿佛還活著,正彎著背忙忙碌碌地給他熱飯。他吃飯不守時,回來晚了母親從來不怨他,總是默默地走進小廚房,在八瓦的小燈底下獨自摸索。那時候他不知道心疼她,母親死了,他才清楚自己是個畜生,沒人味兒的畜生,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他已經無從孝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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