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恒 > 黑的雪 | 上頁 下頁 |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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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這些人是哪兒的,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高興,笑得都挺絕。他點了一支煙,快抽完了才猶猶豫豫地走到大黃樓肚子下邊的過道前面,歪著腦袋朝裡看。樓身擋下的冷風順著過道灌過來,讓入站不穩。水泥磚吹得乾乾淨淨,有汙濟,但不是血。三年前的痕跡一點兒也沒有了。當時他得了感冒、聽說是為了一個騷貨,就更不想動。方叉子差點兒沒叫他爺爺,那個穿皮炎克的人挺傲,約了架不自己來,把小娘們幾也挎上了。他迎過去讓她走,她不動,把臉埋在皮大衣的領子裡。 「這兒沒你什麼事兒,」話沒說完下巴就挨了一拳,腦袋差點兒沒在水泥牆上磕裂,方叉子怎麼捅了皮夾克,他沒看清,只聽到一些亂七八糟的聲音。等靜下來,過道裡只剩下他和那個肚子冒血的入。他扭頭看看馬路,方叉於已經無影無蹤,只瞧見穿皮大衣的騷貨鷹似地在街上飛,喊著什麼。他不想跑,覺得很窩囊。如果沒有女人,他早就二話不說上手了。真跌份。他甚至懶得再踢那人一腳,拎著雜面杖慢慢往家走。人群遠遠圍著,沒人攔他,他居然一直走到神路街,在牌坊底下才讓幾個警察蔣住。 「我感冒呢……」 他嘟嚷著,一點兒也沒反抗。進了局子他什麼也不說,警察看他臉色不對頭,找人給他看病,一試表三十九度八,下牙也全給打松了。那人沒給紮到要害,方叉子嘴嚴點兒不至於判無期。 李慧泉做夢也想不到方叉子竟然供了強姦案,小子夏天在大北窖把一個賣花生仁的鄉巴佬給弄了。 女人三十多歲,比方叉子恨不得大一輪。這事想起來叫人噁心得慌。 他在勞改隊看到了法院佈告。方叉子大名後面是李××,括號裡寫著「另案處理」。這事讓他好長時間耿耿於懷。他比方叉子判得輕仿佛是一種侮辱,他打了那麼多次架,數最後這次沒出息。挨了一老拳,外帶強勞三年。哪怕一雜面杖砸死那小子,搶斃也幹! 最讓他噁心的是自己的無能。比方叉子犯騷還讓他噁心。現在,他什麼感覺也沒有。他看著冷稀稀的大樓過道,深感那次感冒救了他,方叉子倒黴是自找的,誰叫他見了女人走不動道呢!活該,自己也活該。他根本不該管這種閒事。以後誰找他幫忙打架他就先揍誰,操他媽,白蹲了三年。我圖什麼!他踱出過道.覺得有人在看他,挺不自在,推車想走,一隻受拍了拍他的後脊樑,把他嚇了一跳。 「二分!」 一個老大太伸著巴掌,面容冷漠無情。他松了口氣,傻乎乎地笑起來。交了存車費,到十字路口吃了幾根羊肉串,喝了兩碗餛飩。吃得很香,但是不飽。他又騎上車沿著馬路轉起來。新鮮勁兒沒了,路邊一幢挨一幢的新樓房火柴盒子似的,看多了不免乏味。商店的門臉兒比過去漂亮,好些女孩子穿著長統靴,到處是羽絨服,各種顏色的小轎車竄來竄去,小孩兒都吃得很胖、長得很好看。這一切跟他沒關係。他高興或不高興,跟街上哪個人都沒關係。他給強勞三年,他媽死了,他一個人過日子,這些有誰在意呢?人來入往,男男女女,沒入瞧他一眼。沒人搭理他。他沒有父母,沒有朋友,他只有一雙眼睛和一輛舊自行車。他沒頭蒼蠅似地轉來轉去,找不著一個過話兒的。誰也不認識他。認識他恐怕也要躲著他。東瞧西看自覺著挺高興,有什麼意思?沒什麼可高興的。 天擦黑兒的時候,李慧泉鑽進了神路街路口的小酒鋪。他要了二兩白酒和一盤豬頭肉,找個角落喝起來。他答應薛教導員,出來以後只抽煙不喝酒,好好做人。現在喝了,很舒服,渾身舒服。做人的事以後再說,日子怎麼混還沒譜呢。他又要了二兩。酒鋪外面的黑夜一片燦爛,許多燈在閃爍,電車嗚嗚地開過來開過去,摩托在寒風裡「嘣嘣嘣」響得很脆。都跟他沒關係。他看了看牆上的掛鐘,八點。 在勞教大隊正是看電視的時候,家裡沒電視,現在上哪兒看呢?羅大媽家不能去,羅小芬可能在家,他不想讓人家看到他。看看自己的打扮,整個兒一鄉巴佬。他哪兒也不想去,沒地方去。酒真好。 他閉上眼,使勁兒想那部電視連續劇的名字,怎麼也想不起來,剛看過幾天就忘了,真夠嗆:他不知什麼時候哼哼起來,買燒餅、喝酒的人都小心地看著他。他哼的是一首主題歌,大家都聽懂了,可大家不曉得這個年輕人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他睜開眼時,目光都是紅的了。 明天干點兒什麼好呢?他哼得不成調,可一直冷靜地想著這個間題。他得回答它,把它解開。解不開,連活著有沒有意思的問題也把他難住了。今天一直很高興,怎麼突然就不行了?活著當然有意思,這還用說麼!操他媽!他罵了一句,暈起來。 第二章 有人在屋裡來回走動。以為是羅大媽,睜開眼卻看見一雙移來移去的黑皮鞋。褲子上有紅線,是個警察。他又把眼閉上了。火筷子碰著鐵爐子,看火、掏灰、填煤。床「咯吱」了一聲,那人仿佛坐下了。窗外有風聲,刮得很響。天亮了麼? 「他不想動。昨晚沒脫衣服就躺下了,一夜睡得還好。他覺得自己好像吐過一次,但忘記吐在哪兒了。床極很硬,腳凍得發麻,渾身骨節酸痛。酒喝多了,可是挺過癮。小酒鋪真是個好地方,他喜歡它。除了這張冷冰冰的床板,那兒是最合適的角落了,騎車溜了大半天,總算給自己找了個去處。他有錢,想什麼時候去就什麼時候去,他不希望別人打擾他。 他討厭警察。 「起來,快十二點了……起來!」,那人終於不耐煩,隔著被子操了他一把。腔調和動作跟管教幹部簡直沒有區別。那只手也很有力量、缺少對人的尊重。李慧泉坐起來,惱怒地瞪著睡意腳朧的眼睛。警察很年輕,白臉,粗眉毛,有點兒下兜齒,眼神兒平平淡淡的。可能是羅大媽提到的那提到的那個片警。他姓什麼來著? 「喝多了吧?」民警問他。 「……沒有。」 「沒喝多,把酒杯和盤子摔了是怎麼回事?人家找到居委會來了……沒本事還窮喝,充哪門子能耐!賠吧……」 想不起來,怎麼也想不起來。看警察的臉色不像是找岔兒,更不像開玩笑。他把手伸進口袋摸出一包煙,又伸進去。 「多少……」 「一塊六。本來想罰你,羅主任不跟人家說好話,五塊錢也下不來。你小子不爭氣,剛出來就惹禍。」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算了算了,你要知道能抱著電線杆子唱歌麼……」 警察撲哧一聲笑了。李慧泉很懊喪,想起自己吐哪兒了。廁所。蹲下去沒事,想站卻站不起來,一使勁兒就吐了。他在涼嗖嗖的茅坑上至少蹲了半小時。他遞過去兩塊錢。警察找不開,掏出一把鋼蹦兒攤在床板上,一五一十地掰著數。 「甭找錢,都給他們得了。」 「我不是替你墊上了麼,知道你趁錢我把一月工資墊上多好,真是!……三毛八,整缺二分,操的哩……」警察渾身上下一通亂摸,最後掏出一個癟煙盒,沒幾支了。他歎口氣,自己叼了一支,把剩下的連同煙盒一塊兒扔了過來。 「五毛三一包的,你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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