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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大徹大悟充滿人生智慧的死者以藐視和憐憫的微笑看著這一切,黃泉坦途浩蕩,十萬閻羅齊聚歡騰,天地輪回,陰陽人世,洞察一切的楊金山精神抖擻,急欲重返人間,要向辜負了他的無情日月發動報復性的神聖大戰。然而他的軀殼靈巧地鑽進了一口棺材,叫十幾枚生銹的大釘子咣咣地楔住了。

  楊金山給人埋掉不久,他的兒子上了小學。他在地底下剛剛寂寞夠一年,他的兒子已是升入二年級的優等生。天白與堂兄不睦,常見天青涎著臉與他說話,他小嘴兒吧吧地搶白一氣,掉頭便走,剩天青豎著愣神兒賣呆。天白對娘孝敬,但菊豆似乎常年不大快活。那院子裡所有人都不怎麼快活。天青端給人看的是一張沉思勞頓的臉,絲絲縷縷的除了愁紋還是愁紋。三十大幾的漢子,年華正旺,不該這麼老相的。然而光棍兒就難說了。光棍兒不愁誰愁?愁的就是無從發落的光溜兒棍子哩!

  楊金山死後,天青主動與菊豆母子分了戶,各掙各的工分,各領各的糧,但是飯還在一個鍋裡做,盛到碗裡天青就端到廂房或巷子裡去吃。他知道眼下菊豆是個寡婦,那寡婦有五個謹慎,他這光棍兒便須有十個小心墊著。錯半個念頭,日子就毀了,人也就毀了,再不能壘起來。天打五雷轟的事情已經做下,兩條孤命需格外小心。為了天白也得小心!

  然而這確乎是人能夠過的日子麼?

  楊天青深感自己正在成為名副其實的光棍兒。寬寬的火炕越來越寬得多餘,他的兒子每時每刻都監視著他,也監視著她,使他們難溫舊夢。每當他下決心利用某個時機或某個場所的時候,他的兒子總是適時地面無表情地出現在他的面前,兒子本人不來,也要派冷酷的眼睛來,如高懸的明鏡閃耀在空氣裡。天青在四面八方看到兒子的眼,兒子以另一個父親的名義嚴峻地認真地圍剿著他,讓他五內俱焚心灰意冷。他有一次想掐死這個小崽子,卻十次百次地想掐死自己淹死自己吊死自己 !女人的腰已經胖起來,失去了往日的苗條,但她仍是他眼裡的引火棒,隨時都會燃盡了他。他想到自己燒成一堆火,讓女人來取暖,也讓他來舔她的每一寸皮。她是他惟一的仙,他不向任何別的醜娘兒們俏娘兒們取笑,他器重她的全身並且熱愛她每一根毫毛,甚至她腿根裡冬日積存的污垢。沒有誰可以阻擋他,攔住他去路的只有他的兒子。這是他的種,他的種正在長成大樹,把遊著飛雲的五彩藍天遮蓋起來了。

  10

  饑荒年過後,菊豆有了新嗜好。每一季都要回一次娘家。一去半個月,回來的時候便容光煥發。她走後三天,天青去雲南嶺打柴或剜草藥,隔三天又去,隔三天再去,直到他嬸子由史家營翩然回來。王菊豆在娘家遵循同樣的時間表,她也去南嶺,幹相同的閑活兒。老不死的地主婆常常歎息女兒的薄命和勤快。

  在史家營和洪水峪中腰的南嶺獾子崖下,遠離山道和人煙的草叢後面隱著一穴淺洞,兩炕大小,人站不直,需彎著進去。

  糧食吃不飽,路也遠,兩個人趕來聚首往往辦不成什麼事,沒有力氣。辦不成事也來,因這裡是他們夫妻的家。

  天青燃上一堆火,脫下襖來讓女人給他拿蝨子,自己則翻在草堆上,看女人鑲在洞口的剪影。他大口地歎氣,難得如此自在,卻更大聲地歎氣。女人過來拂拂他的額頭,在腮上嘬一下,又忙忙碌碌地去光亮處殺蝨子,指甲蓋擠得啪啪脆響。巨大的幸福就壓了下來,脹滿了一個洞,使他幾乎不能喘氣。

  「昨兒個天白又得個獎狀。」

  「可有上次那個大?」

  天青認真地想了想。

  「一樣的紙,黃底兒,花邊兒。」

  「獎的啥?」

  「算術得個第一,寫文兒得個第二。」

  「又粗心寫差了字不是?」

  「誰知道哩。問他,兔羔子不理我!」

  「就不能去大隊問問教員?」

  「說的吧!是我的兒?問疑了……問疑了……不理我也隨他!這小崽子……」

  天青的鼻子幽幽地酸上來,再說不下去。菊豆為他披了襖,與他在草堆裡緊擁著,歎氣,遠遠近近地聊些無關的話。天青說你多好一個人,我這一世虧了你了。菊豆說你多仁義一條漢子,是我這不爭氣的娘兒們虧了你了。說著說著就泣不成聲,像兩個丟了娘的嬰兒。

  溫暖的季節,難免分而又合地翻山越嶺,趕到獾子崖的家穴裡做成一星半點舊事。知道有限,知道不可免,也明白所失與所得是什麼,就從容了,不大看重那稍縱即逝的快活。這是方法的一種,為了彼此撫慰各自的靈魂。有時就局促起來,因赤裸相視而難堪,仿佛對活到這個地步感到很不好意思。恰如做了山中獸林中鳥,處境相類,卻沒有那份自由。伴著他們始終有個窘字,還有一個便是那綿綿不絕的愁了。

  「我那親親的小母鴿子哎!」

  這聲音給悶在洞穴裡,猶如從潮濕的岩壁上滲出了山的歎息,帶了別一個世界的味道。兩個相疊的倦人就拆了下來,遊著迷茫的眼。

  「種不下吧?」

  「日子對,種不下。」

  「總不做囊子也幹了。」

  「遲早要幹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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