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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他面孔癡呆地穿過人群,一邊東張西望一邊解肩上的包袱。哭聲奇怪地戛然而止,炕上的菊豆和炕下的天白似乎受了莫大的干擾,困惑地看看來人的舉動。楊天青從包袱裡掏出了鉛筆盒、橡皮、尺子、練習本,數了數交給天白。又掏出了一頂氊帽和一包糖果,還要掏,忽然想起了什麼,把包袱皮卷緊推給了女人。裡面是錢和一條花格子頭巾。菊豆擤了一把鼻涕,把包裹塞到了屁股底下。最後楊天青沒頭蒼蠅似的在屋中走動起來。這個像是無家可歸的嚇傻了的年輕漢子,讓圍觀者裡的老少娘兒們好一陣難過。

  楊天青好半天才明白了應該先幹什麼事,他下定決心挨近死人,摸了摸癱掉的那條腿,又摸了摸同一邊的腳腕兒,死人的熱量大得驚人,燎得他手心滾燙。他的目光怕挨揍似的哆嗦到上邊兒,盯住了叔叔生命猶存的笑臉。微開的眼縫裡射出了一束彈丸,撲一下貼住了他。他哈著大嘴蹲下了。

  有人拉他胳膊,他就順勢站起來。拿了氊帽在死人頭上比試了一番,扣上了。取了糖果攤在屋外臺階上,招呼人叢裡的孩子過來。沒有人動,他便再次抱著腦袋蹲下了。不哭,然而不休地嘟囔。讓人聽了害怕。

  「嘗嘗吧,都嘗嘗吧。」

  「蘋果香的琉璃球,甜煞哩!」

  「大傢伙兒拈一顆嘗嘗吧。」

  「嘗嘗吧,你們……」

  他的鼻子有響動,漸漸地生了節奏,無助而無望地抽泣著了。人們勸慰,勸得夜色漸濃,咽聲斷絕,便戀戀難舍地散去,把院子留給了慘淡的明月,射出一地青白。

  嬸侄兩個守靈,那兒子睡到廂房去了。院門緊閉,男人和女人的四隻眼無礙地互視,發動了激烈的交流。另一位正在黃泉暗道上趕路,已經顧不上監督人世的糾葛。這邊的一切都與他毫不相干了。

  「你做下了?」

  「說的啥鬼話!」

  「做啥瞞著我?」

  「你鬼迷了心啦!我可做了啥?」

  「你瞞我是輕我,我做強過你,你個婦道人家不怕日後雷擊了?」

  「魔症!你叔他整壽去的哩,他福大,我倒省了心了!你看他個好臉,可是吃了的……你就冤了我吧,我苦命人好賴是善不得了。」

  「戲夠了,做了便做了,怕我頂不下來毀了你不是?倆人的事麼,逞啥硬哩!」

  「咋就不信!千把刀萬把刀剮你個迷了竅兒的呆子!」

  「我亂了心,踏實不下哩。」

  「燈滅了……不點上?」

  楊天青到死人身旁把燈點燃,用取燈棒撥了撥油繩,栗子大的火頭劈劈剝剝的濺出黃色的煤油花兒,在夜風裡一閃就敗了。

  他倒吸了一口冷氣。

  廂房臺階上坐著一個人,浴著月影顯得強壯而陰險,卻是沉默的天白,小小的身板一堵牆似的大在了秋風低訴的夜裡。這院子有什麼東西脹得裝不下,要崩裂了。

  父子倆彼此遠遠地望著。兄弟倆遠遠地望著彼此。目光漸漸凝結,又漸漸消散。在深層把握底細的那一個已經有些撐不住,誇張地咳嗽起來。

  「風冷!弟,睡去吧……」

  「有哥照看你爹哩,睡去吧!」

  「明兒個入殮,你瞌睡了咋著?」

  「不睡不讓你打幡哩……」

  小人兒縮著膀子隱回去了,天青打著激靈看看楊金山的死笑,伸手在他合不攏的眼皮上拂了一下,還不閉就著勁狠擼,不再注意結果,逃似的躲到炕沿坐下來,吧嗒吧嗒地嘬開了旱煙葉兒。

  真乏了。乏得像是沒有力氣活了。有福氣的是誰?是活的是死的?已想不大清楚,也不懂該怎麼想了。

  「小瓷壺哩?扔了麼?」

  「扔啦?見不了人的罪物扔啦!」

  他不明白女人哪兒弄來這麼旺的火氣。見女人取出那個壺,腳板的血便呼呼地湧到了脖子,牙齒咯咯地咬起來。

  「還留著?掂量日後喂了我吧!事情都是我壞下的,我活得盡夠了……"

  「天青,你存心讓我吃了不成?」

  「吃吧!吃吧!我也吃,都吃!」

  小瓷壺挾帶著女人的冤屈擊中靈台,在門板上迅猛地撞了一個滾兒,咣啷啷彈落屋角。楊天青無心爭執,冷靜之後拾起它進了豬圈,掘地三尺,以豬的糞尿深深地埋葬了它。天色將明,女人又哀聲哀氣地演唱起來,為死人盡職盡責地奏響了送行的挽歌,洪水峪在出殯的熱鬧日子裡早早地醒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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