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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好的、好的……」

  書記一邊系褲子一邊憨厚地沖他笑笑。周兆路再一次拎著拖把走出辦公室,發覺老人仍在走廊裡轉悠。他一定有什麼事。

  「您是不是拉肚子?」周兆路逗趣地問。

  「哪裡!小周……搞完衛生,咱倆聊聊……」

  「聊聊就聊聊!」

  周兆路知道他的習慣,多麼嚴肅的談話都是「聊聊」。評職稱那次他們聊過,老書記讓他切勿驕傲,當了研究員要幹更多的工作,因為幾百個資歷相當的人都盯著他。

  他的言談很乏味,但每次跟他聊總有好事。入黨、提升副主任,這一次談什麼呢?

  氣氛不大對頭。老書記眼裡有東西。周兆路本能地緊張起來。

  「你業務上很突出,一定要嚴格要求自己。我入黨時間比你長,我的話是真心實意的,要謹慎,再謹慎,小心跌交子……」

  「我明白,但是……」

  「各個方面都不要讓人抓住辮子,有些事情稍一不慎會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您指的是什麼?」

  他意識到自己提了一個愚蠢的問題。鎮靜,鎮靜!他命令自己,但拳頭已經不知不覺地攥了起來。

  「人一突出,會招來各種目光,許多人都有這方面的教訓。」書記想把話題繞開去。

  「您別繞圈子了,我哪兒不對請批評,保證虛心接受!」

  周兆路開了個玩笑,想緩和一下緊張的情緒。船就要翻了,也許已經翻了。他有一種從未體驗過的異常空虛的感覺。他的抵抗不過是虛張聲勢。

  「你們知識分子臉皮兒薄。」老書記也笑了,像老朋友一樣瞧著他,「上次到通縣醫院講課,你收了講課費?」

  「收了。」

  「有人告你貪得無厭,利用上班時間出外講課還要高價。」

  「部裡有文件,可以領取報酬。」

  他顯得很激動,但心情一下子鬆弛了。他想使自己更憤怒一些。

  「有人可不管那些,算了,不去管它,以後儘量利用業餘時間就是了。」

  「那我的價錢要得更高,您信不信?」

  「不談了,你心裡明白就得了。我知道你很穩重,不用糾纏,但要引起注意,你還年輕,要做的工作還很多……」

  他出了一身冷汗,從書記屋裡出來時有一會兒腳步發飄,過了半天才意識到自己沒有失去控制是一件值得慶倖的事情。他差點兒喊出:「這是造謠!」而那時老書記並沒有說什麼。他以為他會提起那件事。

  好心眼兒的書記險些害了他。這個婆婆媽媽的該死的老好人兒!

  不過,講課的事會不會是藉口?他是否別有所指?謠言或不是謠言,他信嗎?別人信嗎?周兆路又惶惶不安起來。

  有人樂意聽到他的醜聞。他出乖露醜是某些人求之不得的事情。

  是華乃倩把他拖進了這個危險境地。她勾引了他,讓他用名譽、地位來做這種無謂的冒險。整個勾當都是她一手策劃的!

  他、她。恨所有的人。他想起了一連串的面孔,但分辨不出誰有可能告發他。

  他得在敵意中小心做人。

  敵意是熟悉的東西。他這個土包子剛到城市上大學時,同學們都用憐憫的目光看他。褲子是粗布做的,襪子上打著補丁。可是一旦他的成績名列前茅,使別人在競爭中失敗的時候,他的山裡人特徵乃至他的口音,都成了人家嘲弄他的把柄。他努力改變自己,終於成了一個堂堂正正的勝利者。敵意不能改變他的前程,他是一個有造就的出色的人。

  研究員在單位沒有任何變化。他笑著、忙碌著,有條不紊地幹他應做的事情。

  論文得的是一等獎。電視新聞裡有發獎會的鏡頭,他笑容可掬的面孔在屏幕上短促地閃現了一下。女兒和兒子看到了,妻子沒有看到。她彎著背坐在電視機前,坐到很晚,耐心地等待重播的新聞片。這情景讓他感動。她為他驕傲。

  他把獎金給鄉下的母親和哥哥寄了一部分。他們不缺錢花。他也鬧不清為什麼要寄。他發表論文有不少收入,但從來沒有給母親寄過這麼多錢。

  他最近常常想起小時候上學的情景。那時候他比現在快活。

  他拜訪了在家休息的錢通奎老先生。老人喜靜,院裡人很少打擾他。周兆路去之前特意繞了一趟榮寶齋,給他的領導和事業上的導師挑了一副硯臺。先生有收集這玩意兒的怪癖,很懂行。

  老人果然很高興,只是說太貴了,埋怨周兆路不該如此破費。他送給弟子一幅裱好的字,自己寫的。

  周兆路說寫得真好。他不懂書法,但他卻認為先生的筆力遒勁,自成一格。他仿佛被那漆黑的墨蹟吸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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