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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他想坐起來,立即有一隻手按到他嘴唇上,把他輕輕推回枕頭。手仍在暗示,他向床裡挪了挪,體側頃刻之間感到了一條冰涼。彈簧床令人揪心地吱吜了一下。不知是誰在顫抖。他喘不過氣來,同時聽到了異常急促的呼吸聲。他軀體僵直,胳膊怎麼也伸不出去。他的感覺漸漸恢復正常並很快走向了極端。起初笨手笨腳,隨後便自如了,他覺得自己像鹿一樣敏捷。

  床有響動。他們同時找到了辦法。自始至終沒有一句話。或許說過什麼,但誰也沒有聽到,或在聽到的同時立即忘卻了。他想開燈,又怕自己面對的果真是個猙獰的魔鬼。他的發洩兇狠得連自己也感到驚訝,但他沒有設法阻止自己。

  一個小時之後,屋裡只剩下他自己。沒有無地自容的感覺,只有未曾預料到的灌滿了身軀的舒適。他想到了第一次經歷。對方是他妻子,是有合法地位的屬￿他的女人。但那一次他失敗了。他結婚了很長時間之後還為自己的唐突感到羞愧,他覺得自己很醜惡。現在,當他拿兩個女人的生理細節進行下意識的對比的時刻,他對醜惡的感覺已經蕩然無存。

  那具淫蕩的肉體使他難以忘懷。他一點兒也不後悔。墮落。他懷著藐視的心情想到了這個曾經令他恐懼的字眼。

  後半夜他沒有睡好,像個失眠的勇士。天亮的時候,他的心情悄悄起了變化。夜的消逝使許多東西清晰起來,露出了真實的面目。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開始讓他擔憂。

  確實沒有人發現她嗎?

  紗門的彈簧是否發出了太大的響聲?

  院子裡散步的療養員們,不論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仿佛都在用不懷好意的目光打量他。他的隱私在空氣裡可怕地蔓延。

  他好不容易才冷靜下來。早餐時,他甚至當著許多人的面問華乃倩:「昨晚上又下海了嗎?」

  「沒有,潮太大,在岸上轉了半天也沒下定決心……看來我的膽量也有限。」

  她迷人的笑容使他恢復了信心。

  日本人的論文失去了吸引力。他要鬆快一下了。他陪一些同事到自由市場,領頭討價還價,使大家買到一些便宜的海貨。他玩羽毛球,在草坪上跌來跌去,逗年輕的姑娘們發笑。論文譯完了,他快累死了,他在言談中巧妙地表白了自己。他想成為什麼樣的人就能成為什麼樣的人,主動權在自己手裡。年輕有為的研究員,事業上前途無量,穩重而又平易近人,他知道大家都是這麼看他的。大家的看法一點兒也沒有錯。

  華乃倩約他到山上走走,說是想看看林彪的別墅。他不相信她會對那座傳奇式的建築物感興趣。

  沿著狹窄公路向西走,她沒有提出上山。兩人一直走出旅遊區的邊緣。左邊是海灘,擱著破舊的木頭發黑的小船,右邊是灌木叢生的山麓,綠得零零亂亂。

  她的話很少。

  周兆路突然想起了她說過的一句話。他忽略了話的含義,他覺得那只不過是一個呻吟,現在細細回想則有了不同的意味。

  「你真行……」

  當時她在他身底下,事情尚未收束。

  這僅僅是性的評價,還是道德的評價呢?是讚賞還是隱譏,或者只是對他所作所為的一種中庸的解釋?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行,行在何處;她認為他真行,又是為什麼。他從身體的反映上得知她領略了酣暢的滿足,但她的內心隱秘仍舊讓人看不透。肉體傳達給人的東西太少了,因為它們毫無理智可言。而理智在純粹的快感衝擊下是那麼脆弱無力。

  他們在沙灘上坐下來。幾個當地的男孩兒光著屁股在不遠的地方趟海,一艘摩托艇貼著海岸線飛速掠過,艇後鼓起團團白浪。

  「兆路,想問你幾個問題。」她說,「你這個人幹什麼都不露聲色,可是……」

  她同樣看不透我。周兆路看看她。她的嘴唇上有許多鮮豔的紋絡。

  「事情到了這一步,對我們的關係抱什麼看法,該認真談談了吧?」

  「我能說什麼呢?」

  「怎麼想就怎麼說,我們之間已經沒有什麼可隱瞞的……」

  「……我自始至終都不能理解。」

  「指什麼?」

  「我,還有你。」

  「你是不是不能原諒自己?」

  「是的,可是我能夠原諒你。」

  她眯起眼睛,長時間地看著海。水面是灰色的,很清潔。

  周兆路感到後面的問題將更加難以回答。真實令人不安,最好的避難所是虛偽。

  「你希望得到什麼?」

  「有些東西……只有到了眼前,才能產生得到它的想法……」

  「是別人送到眼前的麼?」

  她轉過臉來,俏麗的目光咄咄逼人。

  「……只是感覺。」

  「得到以後又怎麼想,還存在新的希望嗎?」

  「……得到以後,才明白有些東西是不該得到的……」

  「說乾脆點兒,得到什麼?」

  他臉紅了,有點兒慌亂。

  「是人?感情?還是肉體?你認為你得到了什麼?」

  「乃倩,這樣交談太累人了。」

  「再累一會兒吧。當初,是不是因為我吸引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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