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恒 > 白渦 | 上頁 下頁


  他心裡想的是,論文應當拿到中央級的大刊物上去發表,那樣影響會大一些。尊重別人是必要的,但更應當珍視自己的勞動成果。

  「能不能改好我自己也沒有信心,我對藥學談不上內行,出洋相就麻煩啦……」

  對方有點兒失望,他只得用自嘲應付過去。他要了人家的通訊地址,答應以後聯繫。他樣子很認真,好像認識對方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他不希望別人誤解他。或者說,他正是需要某種誤解,以便使內心的真實想法深深地掩蓋起來,甚至深藏到連自己也捉摸不清的地步。他希望在一切有關人的心目中,中醫研究院年輕的研究員是個隨和而謙虛的人。這種人比那些本領高強卻性格怪僻的傢伙更容易被別人接受,他在上大學時就認識到這一點了。

  那個編輯果然十分高興。周兆路還很少讓人不高興過。這畢竟不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情,他做起來更是輕車熟路。他和那人愉快地分了手,臉色頓時拉了下來。

  他走進洗手間,利用解手的機會把錢夾裡的那張小紙條又看了一遍。紙疊得很工整,但好半天扯不開,他的手指在哆嗦。那些字使他心煩意亂。他已讀過多遍,但每一次都像第一次讀到一樣,有一種五雷轟頂的感覺。眼前一會兒昏天黑地,一會兒金光燦爛,還從來沒有一件事情使他處在這樣不知所措的境地。紙條是前天在辦公室寫字臺抽屜裡發現的。抽屜鎖著,但留有足可以塞進一張工作證的縫隙。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個縫隙成了如此神秘的信息通道。不是他的抽屜,而是他的思想遭到了侵犯。苦思一番之後,他毅然決定在這種大膽的進攻面前做出善意的反應,他要試探對手,但絕不會繳械投降。

  他默記紙條末尾那行秀麗的小字:星期六晚七點,東單十字路口西南角孫悟空金箍棒下等你。他乘車路過時見過那個廣告牌。日本電器商借助神猴開闢中國市場,大概不會料到金箍棒竟如此自然而然地介入一個中國人的私生活。他討厭廣告。

  離開青龍觀飯店,乘半小時近郊車抵達城區邊緣。從德勝門到中山公園,從中山公園到東單,上上下下用去一小時。走近廣靠牌是六點半鐘。車上下班的人擁擠不堪,但行車速度並不像他預料的那麼艱難。

  太陽懸在西方,從長安街盡頭窺視著匆匆湧動的車流人流。便道上無窮盡的男女來來往往,平庸的人堆裡不時閃出被薄薄的紡織物包裹的年輕女子出眾的肉體。沒有人知道他是誰,他可以隨意地支配目光,去追逐他感興趣的每一個人。這時候他是自由的,略微帶點兒邪惡。他認識的那個人還沒來,騰雲駕霧的孫行者下面是空曠的鐵柵欄。

  他在攤車上買了一個果仁麵包,越過斑馬線,躲到一家服裝店的門後邊悄悄地吃起來。臉朝著玻璃,吃得很小心,顧客在他身後蹭來蹭去,但沒有人注意他。他偶然回頭,在一面大鏡子裡突如其來地看見了自己,好像發現了一個跟蹤者。他嚇了一跳。

  「這就是你麼?」

  他真年輕。頭髮眉毛漆黑,皮膚卻細白,長方臉上的端正的五官,身材高矮適中而肚子一點兒不凸。妻子喜歡他的鼻子,這鼻子不像南方人那樣扁平,而是有棱有角恰到好處地聳起來。此外,他還有一雙地地道道的南方人的眼睛,大而明亮。這雙眼睛正興奮地注視著他,最後停留在他抓在手裡的麵包紙上。

  他很少這樣審視自己的身體。在華東醫學院上學時他是個美男子,但那是很久遠的事了。現在他的自我欣賞有點兒猶猶豫豫,他疑心這家商店的穿衣鏡質量有問題,甚至隱藏了店方的花招兒:製造錯感以便把顧客引入歧途。他不想再受這面鏡子的誘惑,但跨出店門時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那裡面有個蒼老、憂鬱、慌慌張張的男人。他茫然若失。他不知道該拿自己怎麼辦。他覺得自己正在墮落、即將墮落,或遲早要墮落,墮落到一個可怕的地方去。

  太陽沒有了,天空還留著陽光。周兆路把麵包紙扔進果皮箱後,一抬眼便看見了那個人。一身淡綠色的束腰連衣裙。一雙雪白的高跟皮涼鞋。同樣白的不及一本書大的小挎包。一小片黑浪頭似的鬈髮。兩條亭亭玉立的長腿。她準時來到了。

  他邁下便道,下意識地避開車輛,哆哆嗦嗦地向對面走去。他表情矜持卻止不住喃喃自語。一個騎車人惡毒地咒駡他,而廣告牌下一個燦爛的微笑正朝他飛來。那是一顆致命的子彈,但他已經無法逃避了。

  「她……真美!」

  他在心底暗自呻吟。

  第二章

  他們握了手。與各自的心情相比,這種握手未免有點兒冷淡。她的手很小很硬,握起來不太舒服,好像攥住了一小塊骨頭。他的手卻很軟,而且過於濕潤。他是一個喜歡出汗的男人。

  「你吃過了?」他坦然寒暄。

  「吃過了。你呢?」

  「吃過了。」

  他們拉開一步的距離,沿著便道向南走。誰也沒說上哪兒去,但兩個人幾乎同時在東單公園東門外放慢了腳步,互相看了一眼。他仍舊很坦然,他不知道這種坦然給她留下了什麼印象。握手前的一瞬間,他本能地決定採取這種態度。他沒有別的選擇,這種幽會對他來說是太陌生了。

  「進去坐坐?」她問。

  「坐坐。」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