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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聖


  1.他躺下了

  頤和園有三個大門。人民大會堂有四個大門。華髮集團的物資儲運中心有五個大門。其中一個是走火車用的。儲運中心挨著一條河。它是城市的動脈,不知怎麼就變成了一根直腸。

  它是一條臭水溝。它在地圖上叫通平河,在另一張地圖上叫通京河。職工們走近它的時候,差不多都在嘴裡或心裡呻吟一聲,啊,「黃」河!然後趕緊捂上鼻子。河上有一座橋。橋底下漂著油條一樣的糞便和肥腸兒一樣的避孕工具。橋面卻乾乾淨淨,四根鐵軌閃著亮光,往北伸進儲運中心,往南奔向郊區的無邊原野。只有抄近道的人才走這座橋。抄近道越來越不值了。因為美麗的通京河已經臭得發甜了。

  王宗禮同志扶著自行車站在橋頭,為一列開出大門的火車讓路。他是抄近道派的死黨,患有鼻竇炎,幾乎談不上什麼嗅覺。這是六月悶熱的淩晨。車燈照亮了河水,也照亮了他的禿頭。他的禿頭像大號的鈴鐺蓋兒,閃著金屬的光澤。列車過去了。他輕輕嘟囔,啊,啊啊,黃河!他用不著捂鼻子。他聞到了牛奶糖和橘子糖的混合氣息。他很快就消失在大橋的另一邊了。

  他把自行車放進二號倉庫的車棚。二號倉庫堆滿化肥,發出紅燒帶魚的味道。他沿著水泥路向北向東又向北,最後順著一架鐵梯子爬上了八號倉庫裙樓的樓頂。八號倉庫是百貨庫,卻散發著沒有經過紅燒的生帶魚的腥味兒。他的鼻竇炎又發作了。有什麼辦法呢?兩個月前在總庫彙報工作的時候,新來的中心總經理用同情的目光看著他。一個月前他去同一個地方檢討錯誤,總經理不耐煩地看著他就像看著一隻嗡嗡嗡的蒼蠅了。他的小學老師和中學老師也是這麼幹的。他們向他咆哮,把鼻子裡的棉花掏出來再說話!不能想這些事。一想就鼻子疼,各種奇怪的味道都紛紛冒出來了。

  他蹲在主庫的長窗旁邊,找到那塊碎玻璃,伸手摸住了裡面的插銷。手上全是霧水,跟出汗差不多。他停下來喘氣,鼻子哧哧的,像一隻奔襲歸巢的動物。鼻竇炎也許影響了他的前程。不過他從來不認為自己是窩囊人。他可以把鼻涕摔在總經理的臉上。沒那麼幹不是窩囊,是他過於善良了。時代正在變化,善良的人終於像賊一樣開始活動了。

  他鑽進了庫房。

  王宗禮同志是八號倉庫的副主任兼黨支部副書記。他在山西插過十二年隊,在倉庫的工齡也有十五年了。他沒有爬過窗戶。以這種方式進入單位是平生第一次。他個子不高,面相平淡,是個純樸的胖子。他肥大的屁股卡在窗框上,悲愴地吱咀了,一聲。他小心掙扎著掙扎著,還是進去了。他是正經人。他父母健康,老婆賢惠,孩子聰明。他本人則勤勤懇懇,準備繼續勤勤懇懇下去。他對生活沒有什麼可抱怨的了。路燈下邊的宣傳欄裡有他的照片。他是公司級的先進生產者。照片很拘謹。他不自然地看著八號倉庫的大鐵門,兩眼直勾勾的,為自己趴在高高的水泥梁上感到不可思議。先進工作者似乎驚呆了。

  廁所在漏水。五個馬桶全漏水。它們漏了很久了,像五個巨人日復一日地比著撒尿一樣。天車上的安全燈紅燦燦的,像一隻獨眼冷冷地瞧著他。蝙蝠嗖一下劃過去,飛著飛著又不見了。天棚有麻雀的聲音。地面有蛐蛐兒的聲音。蚊子嗡嗡的,正在尋找落腳的地方。值班員尖聲尖氣地打著呼嚕,像一把生銹的大鋸鋸著木頭,漸漸地鋸到一根釘子上了。

  他爬到了頂定的位置。他在水泥梁的斜槽裡躺好,把書包擱在肚子上。左邊是天車的輪子和軌道,右邊是窗戶和窗戶外面正在悄悄降臨的黎明。他說王八蛋哎,你等著瞧吧!他的眼炯炯放光,像盈滿了淚水。他隔著書包捏住了硬梆梆的照相機。它像一塊磚頭。他要用磚頭砸爛王八蛋的後腦勺,噗哧一下,就像砸爛一罐黃醬一樣。他已經被逼到這種地步了。他真的落淚了。

  「等著瞧吧!」

  他聞到了打鹵麵的氣息。

  2.他看見了

  漏水聲越來越大。馬桶在耳朵旁邊破裂了。他睜開眼睛,發現天色已白,外面正在沙沙地落雨。睡了三個小時?四個小時?他不大相信地看著手錶。他聽到了吹口哨的聲音。這麼說王八蛋已經在週末早晨準時接班了。王八蛋愉快地吹著聽起來讓人非常不愉快的口哨了。窗戶上淌著美麗的水紋兒。天氣預報說降水概率百分之三十,真跟放屁一樣。王八蛋的嘴努成肛門,也跟放屁一樣。王宗禮同志躺在水泥梁的斜槽裡,睡眼惺忪,感到四周充滿敵意。他盯著照相機的快門兒,聽見拍打翅膀的聲音,覺得自己就要像蝙蝠一樣嗖一下飛出去了。等著瞧吧,你!

  王八蛋叫趙竹溪,是八號倉庫的主任兼黨支部書記。生活就是這樣。階級鬥爭熄滅了。人類越來越文明了。敵人卻無處不在。一雙眼睛懸在遠離地面八米的空中,就像一隻小小的呆鳥凝視著一隻小小的屎殼螂。

  趙竹溪同志年輕挺拔,穿著雪白的襯衫,在辦公室走來走去。辦公室就在天車下方,是更衣櫃圈出的角落。兩張寫字臺,幾把椅子,一張單人床,一個書架,一個用吉普車後座改成的沙發。八號倉庫有樸素的名聲。但是好名聲像蜜糖一樣被敵人抹在腦門兒上,成了他個人的商標了。

  趙竹溪做完了四十個俯臥撐,爬起來打電話。放下電話,去廁所打了一盆水,又加了點兒暖瓶裡的水。以為要洗臉了,卻蹲在地上洗起了屁股。卑鄙呀!居然用大家的臉盆洗自己的屁股。一位參觀的副市長手背上蹭了機油,曾在這個盆子裡洗過手。那是一雙白皙的肥嘟嘟的手。宗禮同志為副市長難過,也為自己難過。他喜歡用裝滿水的臉盆憋氣。他用憋氣的方法讓發堵的鼻子好受一些。他沒想到可憐的鼻子和敵人的臀部沉浸在同一個地方。他把鏡頭伸進天車兩個輪子之間的縫隙,像一個捉到了目標的憤怒的槍手。鼻子發癢,似乎已經染上了淋病的病菌。以後只在那裡洗自己長滿碎癬的汗腳,值夜班的時候用它當尿盆。總之,再也不用它憋氣了。

  趙竹溪低著腦袋,用一條粉格子毛巾認真地擦前擦後。那是誰的毛巾?!誰的擦臉毛巾?!宗禮同志臉憋得豬肝一樣,差點兒從水泥梁上撲下去。自己的眼力果然不錯。表面客客氣氣的,可小人終歸是小人。不光卑鄙,還下作,還不講衛生呢!

  趙竹溪意猶未盡,半天沒提褲子。他站在寫字臺前,端著充血的生殖器,左看看右看看,一副純真的樣子。那是宗禮同志的寫字臺。玻璃板壓著挺胸撅臀的女明星,是宗禮同志老婆以外的夢中之侶。他顛過來揪過去,活像切黃瓜片之前仔細地檢查那根蔫黃瓜,生怕它長了白毛兒似的。他筆挺地對準了女明星,打算幹什麼呢?難道……難道……難道竹溪同志寂寞了,想弄弄自己嗎?!

  「……你也有今天!」

  宗禮同志肥胖的下巴哆嗦起來了。然而,趙竹溪沒有弄。

  他拉開了別人的抽屜,取出別人的男士護膚霜。他擦臉,擦脖子,擦手,擦小肚子,擦……沒的可擦了才系上褲腰帶,香噴噴地巡視庫房的貨物去了。宗禮同志氣得死去活來,幾乎窒息。怪不得一個禮拜下去大半瓶。早知道灌點兒芥末油多好!

  撒點兒白胡椒麵兒也好啊!真是便宜王八蛋了。

  防蚊油漸漸失效,蚊子們紮在腳脖子四周悄然喝血。王宗禮同志曾經對自己喪失信心。現在他發現自己是一個乾淨的人,一個非常衛生的人。他安靜地臥著,等待著,堅信好戲還在後頭。狐狸的尾巴已經露出來了。剝狐狸皮吃狐狸肉的美妙時刻就在眼前啦!趙竹溪的綽號叫巴拿馬。巴拿馬總督?巴拿馬船長?是巴拿馬香蕉的意思吧?巴拿馬香蕉又是什麼意思呢?

  他撲嗤笑了,鼻涕險些噴出來。

  3.他吃醋了

  他聽見門鈴響了。他看見趙竹溪種馬一樣竄出去,蓬鬆的頭髮一掀一掀的,讓他很不舒服。他希望照相機替他捉到幾個打麻將的人。值班幹部聚眾賭博有爆炸性。但是他斷定來了女人。女人也可以爆炸。冒著大雨跑來幽會的騷娘們兒會是誰呢?他把全庫女工迅速捋了一遍,發現人人都很正經。再捋一遍,又發現大多數都比較可疑了。

  傳來咯咯咯的笑聲,他心口忽悠一下。會是她嗎?怎麼會是她呢?肥胖的肚子裡有一件東西破碎了。感覺非常清晰,好像他的未婚妻或者親妹子讓人活生生地勾搭了。

  兩人繞開碼放電視機的貨位,在一垛洗衣粉和一垛高壓鍋之間穿行。就是她。團支部書記閔小蕾,邁著鹿一樣的長腿走來了。黑眼睛,白牙齒,紅嘴唇,像一枚淋了雨水的單薄的花朵。趙竹溪幫她拿著粉色的雨披,仿佛提前捉住了她的肉體。

  她邊走邊笑,在笑什麼呢?她穿著白底兒藍點的連衣裙,紅色的高勒雨鞋,長髮用白手絹紮著,走一步彈一下,像剛剛下課的女學生。連衣裙的下擺濕了,皺巴巴地貼在膝蓋上,兩個二十二歲的圓圓的光溜溜的膝蓋呀!

  宗禮同志受不了了。

  他應該怎麼辦呢?

  趙竹溪站在剛才洗屁股的地方,用手絹給閔小蕾擦頭髮。

  她笑著躲開了。趙竹溪攥住她細細的手腕子,執意擦起來,擦著擦著就擦到鎖骨上去了。姑娘咯咯笑著,再一次閃開。

  「……壞!」

  她把黑板支在臉盆架上,彎著身子去粉筆盒裡扒拉粉筆。

  趙竹溪立在一旁,歪著腦袋上下打量她。雨聲擾著,聽不清兩人在說什麼。宗禮同志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姑娘,當心哪!」

  他負責宣傳,很喜歡她的板報。她的粉筆字娟秀美麗,像她本人一樣大方。他曾經不止一次站在她背後,看著她捏著粉筆的小手出神兒。有時候則看著她烏黑的馬尾巴或薄薄的耳朵片出神兒。

  『

  他只是出神兒。

  那個流氓在幹什麼?!

  趙竹溪站在她背後一米開外,用扇子扇她的濕裙子,又撩著裙角抖風,讓內衣和白腿一次次露出來。她竟然不惱,也不回頭,只抿著嘴撥他的手掌。趙竹溪便湊到一尺開外,摸她頭上的手絹,後脖梗,胳膊肘,裙帶,腰,腿和腿肚子上的小痦子。他要一寸一寸地將她事先檢查一遍了。她這是不惱,一直笑著撥他的手,斷斷續續地寫著粉筆字。她平日的端莊和文靜哪兒去了?

  「不能這樣呀!姑娘!」

  宗禮同志的鼻道徹底堵住了,只能張著嘴呼吸。他絕望地發現趙竹溪消滅了距離,已經牢牢貼住了她。趙竹溪把她捉在手中,掀起了她的下巴頦,把整個腦袋都壓在那張紅紅的小小的嘴巴上。宗禮同志呼吸急促,嘴越張越大,發出了只有他自己才能聽見的一聲又一聲慘叫。他走投無路了。

  能不能站起來?能不能告訴他們一切可以結束了?恐怕不能。他必須安安靜靜呆在這裡,否則倉庫的天棚會塌下來。他就活不成了。臉皮再厚也活不成了。

  趙竹溪將閔小蕾推著推著推著輕輕推翻在沙發上。濕嗒嗒的裙子剝上去剝上去一直剝上去就掩住她秀麗蒼白的臉蛋子了。她的右腳舉著豔麗的紅雨鞋,左腳的雨鞋卻不知哪兒去了。她的線襪子白得耀眼,後跟上浸著淺黃色的毛絨絨的汗跡。是處女嗎?她抽搐著隔著裙子發聲了。

  宗禮同志肥胖的肚子裡又有一件東西破碎了。整個人一點兒力氣都沒有了。雨越下越白。趙竹溪將她彎在床頭。雨又黑了。趙竹溪從背後挽住了她的長髮,像收緊馬韁一樣朝懷裡勒著。處女的臉折向空中,用一種極其陌生的調子尖聲嘯叫起來。

  「巴拿馬!××!××××!」

  所謂處女原來是個嫺熟的婊子。

  哢嚓。快門兒的聲音還沒有兩顆牙齒碰撞的聲音大。宗禮同志打著冷戰,胖臉鬼一樣酸酸地歪著了。

  4.他說話了

  拍到二十六張的時候,閃光燈亮了。取景框中的趙竹溪飛快蹲下去,只有閔小蕾獨自伏在寫字臺上,像被閃電擊中要害,不能動了。宗禮同志也不能動了。他傻子一樣看著閔小蕾,等著天棚塌下來。他沒有設置,閃光燈卻亮了。這是為什麼呢?婊子楚楚動人,像天鵝之死。他按一下快門兒,閃光燈又亮了。明白啦,照相機出了故障。他的臉上浮出了奇怪的表情。他決定死豬不怕開水燙了。

  「誰?」

  「我!」

  趙竹溪提上褲子。閔小蕾的裙擺也落下了。裙擺一落,又成了往昔文靜正派的姑娘,粉嫩的臉蛋兒上含著驚懼。趙竹溪剛才驚慌失措,系好腰帶便立即恢復了霸氣,好像有權審判這個世界了。

  「你是誰?」

  「我是我!」

  宗禮同志搖搖晃晃站了起來。他受不了趙竹溪道貌岸然的樣子。誰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情?誰應該找個地洞鬼鬼祟祟地藏起來?是他們!是不要臉的他們!他站在高高的水泥梁上,滿臉汗汙,腰酸腿疼,目光朦朧,嘴角上掛著蔑視和譏諷的笑意。他認為這是一匹正義之貓站在兩隻下流無恥的老鼠面前了。他想開個玩笑。他想說同志們好,同志們辛苦啦,沒等開口卻嗤嗤地笑出了聲音。他覺得公的和母的就要抱頭鼠竄了。

  他們卻瞪大了憤怒的眼睛。

  「老王?」

  「是我。老趙,你好。小蕾子,你好。天氣預報說降水概率百分之三十,你們看下的,百分之三百也不止了。」

  「你想幹什麼?」

  「不幹什麼。」

  「你站那麼高幹什麼?」

  「呼吸呼吸新鮮空氣。」

  「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想拍幾張廠區的照片,度一個愉快的週末。沒想到下雨了。我沒帶雨傘,我怕淋壞了照相機,要不然我早走了。你呢?該我問你了,你想幹什麼?值班守則是你訂的,不讓洗襪子,不讓看書,你還記得嗎?老趙,你到底想幹什麼?」

  兩個男人上下望著,尋找下嘴的地方。閔小蕾想走,趙竹溪不讓她走,有點兒粗暴地把她攬到身邊。她埋著眼睛,輕輕掙扎了一下。小婊子還不好意思呢!

  「老王,你下來咱倆談談。」

  「我是要下去。我呆會兒再下去。我的腿有點兒麻。我再站一會兒。」

  「下來抽枝煙吧?」

  「我不能抽煙。我憋著一泡尿呢。行了,老趙,我要下去了。」

  「小心點兒!」

  「摔死了,你和小蕾子埋我。」

  他順著又陡又窄的檢修梯往下爬,爬到中途害怕了。萬一姓趙的突然啟動天車怎麼辦?萬一四隻手一塊兒掐住他脖子怎麼辦?他想爬回去鑽窗戶,多麼可恥可笑也沒關係。他在梯子中間停住了。

  「老王,我上去幫幫你?」

  「別別!你不幫我我還能爬下去,你一幫我我就掉下去了。」

  他沒有理由害怕。他們在害怕。他已經掐住了他們的脖子。一手一個緊緊地掐住了。他爬到了檢修平臺,順著另一架豎梯來到高層運貨通道,在一架斜梯上拐了兩個小彎兒便踏上辦公室的水泥地面了。他們沒有撲過來。他們困惑而小心地看著他,像看一個從天而降的不認識的偉大人物。雙方一時很不好意思,長時間默默無語。閔小蕾哭了,用一根手指撥著臉上的淚珠,抽抽嗒嗒的,不是剛才忘乎所以的樣子了。趙竹溪在把守最後的尊嚴,自嘲,矜持,沮喪,笑容捉摸不定,越來越不自在。宗禮同志不著急,寬厚地笑著,不經意地看著姑娘的膝蓋和紅雨鞋。他十二分地憐惜,甚至想說點兒什麼安慰安慰她了。可愛的姑娘做了婊子仍舊可愛,甚至更可愛了。真是沒想到的事情。這是為什麼呢?

  「老王,我真沒想到。」

  「老趙,我也萬萬沒想到。」

  「咱們倆之間可能有誤會。」

  「沒誤會,我現在還拿你當正派人看。」

  「你這麼幹讓我很傷心。」

  「別傷心,我什麼也沒幹。」

  「你剛才拍什麼了?」

  「拍蝙蝠。它掛在我旁邊,不拍可惜了,我就拍了。公司小報上老登小貓小狗的照片,我也想投投試試。取名倉庫雄鷹,你看合適嗎?小蕾子,你覺著怎麼樣?蝙蝠屁股朝上,挺好看的,洗好了給你們瞧瞧。不行了,我憋不住了,我要上廁所了。老趙,你讓小蕾別這樣,你給她擦擦眼淚,用那塊乾淨毛巾,那塊粉格子的……不行了,我先去了!」

  他向廁所奔去。他知道他們不相信他。閔小蕾紅唇蠕動著,想說什麼,似乎要企求他了。他受不了她的目光,趕緊逃走。兩個有力的字眼兒卻追著後背擊中了他,讓他癱了似的跌跌撞撞地走進了廁所。他用手扶著牆,怕自己跌到小便池裡。

  「臭魚!」

  她是有意讓他聽見的。他沒有回頭,生怕看見她咬牙切齒的樣子。臭魚是他的綽號。沒有人當面這樣稱呼他。人們都知道他特別好面子。她一向尊重他,王師傅長王師傅短,甜甜的讓人想入非非。現在她惡毒地叫他臭魚!而就在剛才,她還不停地下流地呼喊著另一個綽號,巴拿馬兮巴拿馬乎!

  宗禮同志感到深深地受了侮辱。肥胖的肚子裡最後一件東西破碎了。他的心破碎了。他移出廁所的時候,趙竹溪和閔小蕾正在告別。趙竹溪一隻手為她抹淚,另一隻手在空中指指戳戳地起誓,聽到動靜兩隻手都放下了。姑娘轉身離去。宗禮同志抓住了報復的機會。

  「穿上褲衩再走吧?你的褲衩在趙主任口袋裡,他沒有還給你嗎?」

  姑娘加快了腳步。

  「你讓巴拿馬射完了精再走吧!」

  姑娘停了片刻,發出半聲怪叫,捂著嘴搖搖晃晃地跑遠了。倉庫的大門呼一聲巨響,讓兩個男人猛然驚醒。雨聲悠然,下一步該幹什麼了?是不是該打一架了?

  「王宗禮,我操你媽!」

  宗禮同志愣了一下,不吭聲。

  「操你媽!姓王的!」

  他還是不吭聲。他認為對方在激他。趙竹溪把這句髒語罵了不下十遍,聲音漸漸低下去,最後長長地歎息了一聲。

  「老王,咱哥兒倆得往深裡聊聊。」

  「這就對了。該我操你媽了!」

  兩個人一前一後踅進了辦公室。

  5.他動手了

  他找不到能坐的地方。沙發不能坐。床不能坐。椅子也不能坐。都被可恥地運用過了,統統散發著水產品門市部的氣息,一種柔軟的墨斗魚的氣息。他在沙發上墊了一張報紙。剛剛坐下便看見了一條套著紅雨鞋的長腿,像桅杆一樣在眼前晃來晃去。他駕著小船漸去漸遠了。趙竹溪的聲音越來越模糊,歷數著有可能對不起他的地方。職稱問題。提拔問題。群眾關係問題。療養名額問題。榮譽分配問題。問題問題問題!宗禮同志心想不說還不知道呢。又想她腿上的汗毛是刮了還是拔了?紅雨鞋裡的腳起不起碎皮兒?毛絨絨的白襪子臭嗎?如果不臭會是什麼味道呢?他目光神秘,散發著意味深長的力量。

  趙竹溪沉不住氣了。

  「你的委屈都擺在這兒了,還有嗎?」

  「你知道的比我多。」

  「我瞭解你。你瞭解我嗎?」

  「不瞭解。」

  「哪個問題是我造成的?哪件事跟我有關係?你別客氣,給我指出來!」

  「不瞭解你,指不出來。」

  「老王,你要誤會我我也沒辦法。」

  「我誤會不誤會都沒辦法。」

  「我說跟我沒關係,你偏不信!」

  「我信不信跟你有什麼關係?」

  「咱倆沒法談了!」

  「想談咱倆就談。」

  「老王,我他媽哪兒得罪你了?」

  「誰說你得罪我了?」

  「那我就鬧不明白了。」

  「你要不明白鬼都不明白了。」

  「老王,我肯定哪塊兒得罪你了!你不肯挑明我也不強求。

  這樣吧,你打我一頓得了?我比你小十歲,我是你孫子,你給我幾個大嘴巴得了!你不打我我心裡不舒服,我憋得慌。你不打我我跟你沒完,老王!「

  「老趙,這不是在你們家大雜院裡。」

  「咱倆有一個裝丫挺的!」

  「你是書記,咱們談的是正經事。」

  「我服你了。喝水嗎?」

  「喝。」

  「抽煙嗎?」

  「不抽。」

  趙竹溪的笑容綿裡藏針,卻露出了支撐不住的跡象。八號倉庫的獨裁者終於被關進了籠子,將粗暴、傲慢、自以為是一一收斂起來,露出油滑和懦弱的本相了。宗禮同志比較滿足。

  不過他想繼續遊戲,把利爪藏起來,直到這只老鼠筋疲力竭為止。

  他離開沙發,把報紙墊在椅子上。肮髒的椅子。她的膝蓋跪在堅硬的椅面上疼不疼?她的手指在椅背上紮了木刺沒有?

  她認為這樣做是有趣呢還是滑稽呢?椅子榫本來就鬆動了,現在松得更厲害了。奇怪的是,椅子能發出那樣美妙的聲音,像有了生命一樣。他輕輕坐下去,吱嘎嘎,並不美妙,而且刺耳,活潑的生命已經迅速消亡了。他感到了她的余溫,正沿著後背徐徐地升上來。

  「老趙,咱們談點兒具體的吧?」

  「隨你,你談什麼我談什麼。」

  「毛巾是怎麼回事?」

  「你說什麼?」

  趙竹溪裝傻,可臉已經紅了。

  「毛巾。我的毛巾。」

  「我不明白你什麼意思。」

  「老趙,我知道你的屁股今天很值錢,可是你不應該用我的擦臉毛巾。我覺得你這麼幹是誠心作踐人,你有小瞧我的意思。我的尊嚴都讓你擦沒了。我染上了皰疹怎麼辦?這件事咱們得說清楚。」

  「老王,別讓我難堪。」

  「你承認了?」

  「我真的記不清了。」

  「那好,我的擦臉油是怎麼回事?」

  「老王,你有完沒完?」

  趙竹溪尷尬地笑著,臉色青紫。四兩撥千斤。這些事比通姦更讓他難為情。人格倍受打擊,卻沒有招架之功。宗禮同志覺得總攻的時刻就要到了。

  「你用我的擦臉油擦槍,它是潤滑劑嗎?我確實沒辦法瞭解你。你是怎麼想的?你往我的茶缸裡吐過痰沒有?彈過煙灰沒有?撒過尿沒有?說老實話,我表示懷疑。」

  「糾纏這些小事有意思嗎?」

  「有意思,想瞭解瞭解你。」

  「你還想怎麼著?」

  「我跟你開個玩笑。不過這個玩笑你千萬得當真。老趙,你給我寫個檢查,別寫長了,一張紙就行,半張紙也行。只要承認是你幹的,談不談認識都沒關係。寫好了星期一交給我。

  我看一眼就把它燒嘍。「

  「我不想牽扯閔小蕾。」

  「誰讓你提她了?就提毛巾和擦臉油!老趙,我希望你的檢查能通過。行了,雨好像停了,我該回家了。我度過了半個愉快的週末,下午我要好好睡一覺,能活著醒過來整個週末就圓滿了。老趙,我鼻子很難受,我得跟你說一聲對不起,再會了。」

  趙竹溪突然瘋子一樣撲過來,隔著書包按住了照相機。宗禮同志沒料到如此兇猛的糾纏,打了好幾個踉蹌。他也抓住了書包。四隻手鐵勾子一樣攪在一起。老鼠造反了!

  「老王,你為洗衣粉的事報復我?」

  「別跟我提洗衣粉!!」

  宗禮同志一聽洗衣粉也瘋狂了,突然間淚光閃閃。兩個人為爭奪書包像摔跤一樣撕扯扭鬥起來。椅子和臉盆架砰然倒地,白臉盆沿著更衣櫃飛旋到辦公室外面去了。

  「別走!把膠捲留下再走!」

  「老趙,你別後悔!」

  「你必須把膠捲留下!」

  「我要不留呢?」

  「不留?我,我他媽抽你!」

  「喲,老趙,我碎你個巴拿馬屁股!」

  「來吧,臭鼻囊!老子受夠了!」

  趙竹溪抹著護膚霜的屁股挨了一腳。宗禮同志堵得齉嗤齉嗤的臭鼻子中了一拳。兩個君子繞來繞去地動口之後,深感無聊,終於幹乾脆脆地動手打起來了。

  6.他流血了

  他一心護著書包,佔用了兩隻手,場面有些吃虧。趙竹溪見書包特別結實,拽不散也扯不斷,就撒手朝對方的身體亂掄起來,像捶著一隻圓滾滾的沙袋。宗禮同志頓悟,把書包朝後背一甩,與之對掄,打出一串又一串亂拳,就是俗稱的王八拳。這是讀書時擅長的項目,插隊時也常用,對付外村的偷雞知青。他很難打傷對方,但是每一次都能把他們嚇跑。他掄起來能聽到自己拳頭的風聲。別人也能聽見。他認為現在是重溫舊夢的時刻了。第一拳打中了肩膀,第二拳打中了胳肢窩,第三拳打中了空氣,後面的亂拳便再也打不著什麼了。趙竹溪卻沒有跑,像影子一樣閃來閃去,不時杵他一下或踹他一腿。腦子裡一片嘈雜。憤怒,傷心,孤獨?他像火山一樣噴發了。

  「洗衣粉!!」

  他冒著冷拳抓住了趙竹溪的胳膊。他要摔倒王八蛋,拿大屁股蹾他,把王八蛋蹾成碎湯兒。可是王八蛋太光滑了。

  「說說洗衣粉!」

  他吼叫著薅住了趙竹溪的頭髮。趙竹溪隨手一拍,又一次擊中了他的鼻子。這一次打得比較合適。堵塞的鼻道突然通氣了,閘門打開了,兩股熱氣兒很舒服地流出來了。他哼哼了幾聲,像被人撓了癢癢。

  「你把洗衣粉的事給我說明白!」

  「老王,咱倆算了吧。」

  「我跟你算不完!四十八個人頭,每人拿了兩袋兒,對不對?」

  「算了吧,你鼻子流血了。」

  「我流血了?我怎麼流血了?」

  他低著頭,看看紅了的水泥地,紅了的衣服襟兒,不相信似的搖著胖下巴。趙竹溪的頭髮掙出去,人沒有掙出去。四條胳膊撐著四個肩膀,像打架的小孩子入了僵局,誰也不撒手,可誰也贏不了誰。

  「我三遍檢查都沒通過,你高興壞了吧?我在大門口讓人搜出兩袋兒洗衣粉,你特別過癮是不是?老趙,請談談感想!」

  「別說了,你越流越多了。」

  「我有的是血,我願意流!」

  「我覺得咱倆挺沒意思的,鬆手吧?」

  「我不鬆手。」

  「那我松了。」

  趙竹溪真的鬆手了。宗禮同志想了想,沒有鬆手的心情,就把趙竹溪抵在更衣櫃上,像捉住了一個俘虜。

  「老趙,你的洗衣粉哪兒去了?」

  「貨主留歸留,拿著不合適。」

  「往常你也沒少拿。」

  「這回就是覺得不合適了。」

  「怎麼你的人一個不合適都不合適了?」

  「你問他們去。」

  「怎麼我的人都給逮著了?」

  「那就得問你自己了。」

  「我早就問明白了。」

  「你明白什麼了?」

  「我想我得拿著照相機拍拍你的白屁股!看看你的臉怎麼裝在褲子裡頭了,還想看看你的良心怎麼吊在大腿根兒上了!

  我明白了。你自己明白嗎?王八蛋!「

  「罵吧,罵罵你就舒服了。」

  「你個王八蛋!」

  「我知道你受刺激了。」

  「我十年的先進生產者呀!」

  「可惜了。你那麼好面子。」

  「我在大門口出洋相!」

  「真倒黴,你太倒黴了。」

  「總經理罵我混蛋!」

  「他才是混蛋呢。」

  「我四十多歲的人了!我……」

  宗禮同志流淚了,比流血還讓人吃驚。趙竹溪小心翼翼地觀察著,覺得火候差不多了,可以採取措施了,就在對方腳底下幹淨利落地使了一個絆兒。宗禮同志像根木樁撲通一聲倒在地上,立刻擺脫了洗衣粉,心想活該活該,怎麼把王八蛋的為人都給忘了!他決定誓死保衛照相機,除非敵人殺了他。

  趙竹溪像獵豹撲倒了一頭野牛,折騰來折騰去卻咬不下一塊肉來。撅胳膊不行。掰手指頭也不行。掐脖子沒用。捅胳肢窩更沒用。趙竹溪滿頭汗水,臉上蹭了不少血,狼狽地壓在對手身上,似乎生怕他坐起來要了自己的命。事情越來越無法收場了。

  宗禮同志用一股蠻勁兒保護著書包,來一頭真的大象也未必搶得過他。他斜著一隻眼,擔心趙竹溪放下書包不爭而來撕咬自己的耳朵。那樣的話,他就真的要拼命了。

  趙竹溪嗓音顫抖,像另外一個人。

  「老王,把膠捲給我。」

  「不給你。洗好了給你老婆。」

  「你誠心毀我呀!」

  「不毀你,毀你就給別人了。」

  「我老婆仨兄弟呢!」

  「給他們一人寄一套吧?」

  「老王,你別逼我。」

  「我要逼你你會跳樓嗎?」

  「把我逼急了對你沒好處。」

  「你別跳樓,你還是上吊吧。等你老婆睡著了,你到你們家廁所裝著撒尿,然後把自己吊在暖氣管子上。別忘了留個紙條,告訴你老婆你愛她,告訴她加強學習,有不懂的地方去請教閔小蕾……老趙,這樣安排你滿意嗎?」

  他想趙竹溪快要忍不住了,快要殺人了吧?趙竹溪有這個膽量嗎?殺了人要償命。償了命就無法和美麗的姑娘在這麼大的房子裡度那些數不盡的愉快的週末了!所以,趙竹溪是沒有膽量的人。不過,他是一個有頭腦的人。他又繞到目標附近了。

  「老王,你開個價吧。」

  「富士膠捲一個,十九塊六。」

  「……兩千可以嗎?」

  「你的屁股值那麼多錢嗎?」

  「四千?四千很高了。」

  「好像你賣過一樣。」

  「五千整!多一分也不行了。」

  「還說逼急了對我沒好處!我還得逼你!老趙,我不要錢。你頭髮多,我沒頭髮,我想讓你拔一半頭髮,給我做個頭套。

  有點兒殘酷,可是特別解氣。你同意嗎?「

  「我不同意。」

  「看樣子頭髮比屁股值錢。」

  趙竹溪又不明不白地哆嗦起來了。多麼有涵養的人,終於給調理得一點兒涵養都沒有了。一句話能讓他抽筋兒。兩句話能要了他的命。要命的那句話躲在哪兒呢?是怎麼個說法?宗禮同志心情亢奮,可是非常疲倦。他躺在血跡斑斑的水泥地上,感到很舒適。他沒想到體力這麼快就耗盡了。以後要加強鍛煉。隨時會有敵人逼你搏鬥。不定哪天會在排隊買麵條或買月票的時候跟人打起來,一不留神沒準兒就給打死了。趙竹溪年輕有力,幸好精神已經退卻,只須給以最後的一擊了。

  趙竹溪盯緊了宗禮同志的後腦勺。

  「老王,我身邊只有六千塊錢。我老婆不知道。再多我實在拿不出了。我不是開玩笑。你別逼我!你不能沒完沒了!」

  「我不要錢。我恨你不是一天兩天了。要錢不解恨。你太兩面派,又陰又損。你還蠻橫,愛用苦肉計,讓別人當苦肉,你用計。你看不起人,老讓人下不來台,可是你拍馬屁拍得比誰都厲害。你愛出風頭,愛占小便宜,愛說謊,你裝得讓別人看不出來。我能看出來。你一裝洋蒜,我就恨你恨得不行。我恨你恨得沒辦法的時候,就冒出一個想法。這個想法不太現實,平時想想也就算了。我不要錢。錢你留著買冰激淩,哄小姑娘,買男寶保護自己的身體,買避孕套保護小姑娘的子宮。

  你用錢的地方很多。我想提出自己的想法,你根據自己的情況,拒絕也沒關係,不拒絕,我就把膠捲給你,拒絕了就當我什麼都沒說,你什麼都沒聽,你還是原來的你。我沒有別的私心雜念,我就是想出出氣,所以你千萬別誤會!「

  「你有什麼想法就說吧。你恨我我還恨你呢,我覺得這很正常。說吧。」

  「……別太激動。」

  「我什麼沒見過?說吧。」

  「老趙……我想操你屁股!」

  兩個人都沉默了。

  馬桶的漏水聲像奔騰的小溪流。兩隻麻雀在倉庫裡上下翻飛,前邊那個是母的吧?

  「你……你想雞奸我嗎?」

  「我操你屁股!」

  「可是我……我沒有那種傾向,我……我不變態,我認為你的想法……可是,我實在沒有……我的意思是……」

  「別自作多情。我是恨你!」

  「我知道……可是,你真能把膠捲給我嗎?你能承諾嗎?」

  宗禮同志隱隱地笑著,終於忍不住狂笑起來。趙竹溪嗓子裡嘎的怪響了一聲,臉色陡然蒼白,跳起來撲向了一把椅子。

  宗禮同志躲過飛來的椅子之後,抓到了一根光禿禿的拖把。趙竹溪投出了一個暖瓶。他一定是短暫失明了。暖瓶飛向了相反的方向。正當舉起第二個暖瓶的時候,電話鈴驚心動魄地響起來。拖把和暖瓶對峙著,誰也沒有後退的意思。

  宗禮同志朝電話機笑了笑。

  「我敢說,肯定是閔小蕾跳黃河了。」

  趙竹溪放下暖瓶,精神恍惚地拿起了話筒。不是壞消息。

  也不是好消息。公司雨季檢查組突擊檢查開始,其中一行人已經離開辦公室,向八號倉庫趕來了。趙竹溪責怪通知太晚,放下話筒的同時罵了一聲混蛋。

  「混蛋!我要殺了你!」

  「別殺我,讓我笑死吧!」

  門鈴像開幕的鈴聲嘩一下響起來。

  7.他嘔吐了

  檢查組耳目一新。其他值班幹部都很悠閒,衣著乾淨,端著茶缸或捏著卷成筒的報紙,嘻嘻哈哈地說著玩笑話。八號倉庫的值班幹部卻在幹活兒!他們光著膀子,目光疲憊,寡言少語,似乎幹了很久很久,已經累得不行了。他們正用鏟車調動貨物,把一些沉重的箱子從西北角搬到東北角去。

  第一把手很熱情,精神卻不集中,在不值一笑的時候臉上掛著莫名其妙的笑意,別人笑起來了他又一臉苦相。他半天一聲不吭,一開口又滔滔不絕,讓人感到他心裡窩著數不盡的心事。哪個人沒有一點兒精神上的大問題或小負擔呢?況且這個人又累了。檢查組十分謙遜,連說工作搞得不錯很不錯,希望主人以比較正常的樣子笑出來。第一把手卻咧著嘴,好像有人用錐子紮他一樣。他到底琢磨什麼呢?

  第二把手更加古怪,甚至有點兒可怕。他不僅光著膀子,還斜挎著一個深色的帆布書包。這是在任何地方都很難見到的打扮,換到農貿市場或許能稍顯正常。他準備去銀行還是剛從銀行回來?書包裡有錢嗎?沒有錢就是有病了。他滿頭大汗,也可能是滿頭自來水兒。他鼻孑L裡塞著紙卷兒,像插了兩棵大蔥,把鼻子撐肥了,比旁人大了不止一倍。他不說話,似乎對說話不感興趣。他駕駛鏟車在貨位之間穿行,探著禿腦袋,給檢查組留下了愚蠢、死心眼兒、一條道兒走到黑、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不良印象。檢查組謹慎地向他招招手,他也招招手,臉上卻沒有表情。也許是有表情的,而且表情很好,只不過讓占了半張臉的鼻子給破壞了。誰能指望一個鼻子來表達點兒什麼呢?

  檢查組站在辦公室,看著滿地沒有掃淨的水跡。第一把手將寫字臺上的擦臉油撥拉到抽屜中,不必要地謙卑地笑著。

  「全庫就這兒漏雨。我們的辦公室能湊合就湊合,貨主至上,貨物至上嗎。人淋著沒什麼,貨不能淋著。」

  「記住這句話,寫入檢查報告!」

  檢查組讀著黑板上沒寫完的句子。共青團要做党的堅強助手,要做……就中斷了。要做什麼呢?要做的事情是很多的。

  八號倉庫是優秀的。總之,檢查可以結束了。檢查組鑽過低垂的晾衣繩,粉格子毛巾在每個腦袋上都擦了一下,就像老師送別離開幼兒園的孩子,要摸摸他們純真的頭。

  第一把手的注意力突然集中起來了。

  「先別走,照張相留個紀念吧。大家湊在一起幹一件工作不容易。我喜歡跟朋友照相,就算你們陪陪我吧!」

  檢查組不置可否,好歹是最後一件古怪的事情了。第一把手朝第二把手跑過去。第一把手抓住了第二把手的書包。第一把手好像要和第二把手打起來了。第二把手用嚇人的嗓音齉齉地吼了一聲。

  「不給就是不給!」

  這是第二把手惟一的一句話。第一把手快怏地跑回來,笑得特別愉快,愉快得讓人真心地同情他了。

  「老王喜歡攝影,照相機是他老婆,混熟了摸摸可以,動真的不行。今天他心情也不好。他的鼻子剛才讓高壓鍋給砸了,流了不少血。老王心情不好看誰都不順眼,你們千萬別在意。其實他是累的。他天不亮就開始幹,一直幹到現在……下次吧,下次咱再照。等他心情好了,你們不請他照,他都上趕著偷偷地給你們照,不讓他照恐怕還不行呢!慢走啊!」

  第一把手把檢查組送過花壇才回去。他喋喋不休地說著照相的事,讓人覺得他實際上是想說別的什麼事。檢查組目送他的背影,開始小心地交換意見。

  「怎麼有股見不得人的味道?」

  「兩個光膀子男人……能幹什麼呢?」

  「看著像兩個配合默契的賊!」

  「說配合得不夠默契好像也可以。」

  「別胡說了,再說你們也不正常了。」

  「除了天氣我看都正常。」

  「那個胖子的鼻子腫得像蘿蔔!」

  「是那個偷帶洗衣粉的傢伙嗎?」

  「我想是吧?」

  「我看他恨著世上所有的人呢!」

  「不會吧,他只是鼻子不舒服罷了。」

  「恨恨的樣子也配舒服嗎?」

  「我給八號庫評優。」

  「我同意。」

  「我也是,如果不評特優的話。」

  八號倉庫靜悄悄的。所有戰爭都結束了,傷兵正在撤離戰場。宗禮同志把血衣放在塑料袋裡,準備光著膀子回家。他在玻璃板上發現了淡淡的血痕,剛想抹掉,突然看清那是閔小蕾塗了紅膏的唇印兒。他心頭一熱。她吻過他的玻璃板了!唇印兒剛好錯開女明星,壓在倉庫領導班子的合影上。她注意到他站在中間偏左的地方嗎?她能想到在她逍遙的時刻他卻身處八米之上的那種破碎的心情嗎?他把手指按在唇印上,仿佛摸到了那張柔軟而鮮豔的嘴,摸到了她的舌頭。他撇開洗衣粉,找到了更真切的仇恨的根源。伏在此處的天鵝沒有死。她只是一時迷路睡著了。

  他慢吞吞地穿過貨位,看到了他的敵人。趙竹溪坐在一個包裝箱上,懸著兩條腿想心事,一副神智不清的呆樣子。兩個對手彼此看著,不僅沒有敵意,還顯露了淡淡的傷感和淡淡的憐惜之情。都是身經百戰的人,真與假一時競無從分辨了。

  「穿我的上衣走吧?」

  「你的上衣我穿著瘦。」

  「我恐怕得調換一個單位了。」

  「調近點兒,別想你了看不著。」

  「老王,我無所謂了。」

  「我早就無所謂了。」

  宗禮同志走了幾步,轉過身來。

  「有人給保衛科打了電話,讓他們在五個門口檢查八號倉庫的職工證件,然後……」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你就是那個打電話的人?」

  「沒錯,就是我。」

  「為什麼?」

  「我恨你們。」

  「為什麼?」

  「我還恨我老婆呢。你說為什麼?」

  「對,是我大驚小怪了。」

  宗禮同志走了幾步,又轉過身來。

  「你一邊幹一邊吹口哨兒,是骨子裡瞧不上她,還是覺著過癮?」

  「不知道,吹沒吹我都不知道。」

  「你往後掰她的腿,不怕掰骨折了?」

  「她歲數小,骨頭嫩。」

  「明白了。你是畜牲。」

  「我承認我性欲比較強。」

  兩人呵呵呵地笑起來,像一對兒老朋友。宗禮同志又慢吞吞地向外走去,這一回是趙竹溪叫住了他。

  「老王,她的未婚夫是陸軍少尉。」

  「明白了,軍婚。」

  「別想著我想著她點兒。」

  「想著你自己吧,你遇上大麻煩了。」

  「我無所謂了。」

  宗禮同志走到一個貨位,又被叫住了。趙竹溪用火辣辣的目光看著他,表情像孩子一樣純真又像土匪一樣粗魯。

  「我還想殺你。你小心點兒!」

  「我可不。我才不動手呢。我留著你。我等著陸軍少尉槍斃你!砰!香蕉就不是香蕉,成香菜了。」

  「真他媽損!你昨天還厚道著呢!」

  「我在水泥梁上想明白了。拔尖兒的姑娘說幹就給幹了,幹了也就幹了。我說話喘氣兒還要看別人的臉色,說東怕嗆著,說西怕噎著,我累不累?我的世界觀改變了。以後想說什麼說什麼,想損誰就損誰。總經理他再敢當著人罵我混蛋,我就當著人罵他傻×!」

  「對,丫是大傻×!」

  兩個人又老朋友一樣呵呵地笑起來了。宗禮同志來到雨後的天空之下,小心地繞開路上的水窪,在庫房之間轉來轉去。

  他找不著自行車了。他懷疑自己盯上別人的時候,自己的自行車被別人盯上了。北方依舊黑著,雲彩很低,貼著庫區的煙囪飛奔。他盯著泥地上一個孤零零的鞋印兒。後跟兒很深,是那只紅雨鞋踩的嗎?紅雨鞋現在走在什麼地方呢?他不打算找車了,卻在路過二號倉庫的時候一眼看見了它,恍然有隔世之感。

  他沿著鐵道線向南走,渾身無力,卻感到一種懶洋洋的說不清的甜蜜和惆悵。幾顆大雨點兒擊中禿頂,隨後便不間斷地敲打起來了。他跑到門房的瓦楞板底下避雨。一塊兒避雨的有七八個人。大家誰也不看誰,都沒有表情地看天,看雨。他要看看他的武器了。它是老婆送的生日禮物。那時候他們還沒有結婚。他剛從農村回來,為珍貴的禮物徹夜難眠。他能想到今天發生的事情嗎?為了保衛這個彩虹牌的傻瓜相機,他險些送命。它攝夠了一個家庭的幸福之後,又攝入了欲望、怨毒和一個敵人的屁股,還有一隻輕盈的紅雨鞋。

  避雨的人都聽到了那個慘兮兮的聲音。

  「哎——哎呀!」

  那是撞車的聲音。是丟錢包的聲音。是中子彈、挨悶棍或讓人在肚子上捅了一刀的聲音。人們紛紛轉過頭去,感到這個赤裸的胖子並無生命危險,但確實與眾不同。他鼻子腫脹,肚皮下垂,像個傻瓜一樣看著裂開後蓋兒的照相機,嘴巴大大的能塞進一個蘋果。幾個熱心腸好奇地湊過來,想嗅嗅外人的不幸。

  「曝光了嗎?」

  「喲!你的蓋兒怎麼掉了?」

  「是低級傻瓜還是高級傻瓜?」

  見胖子嘴巴動著,卻發不出聲音,人們就躲開了。他們怕他把照相機拍在最近的一個人的腦門兒上。胖子推著自行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雨中去了。他面帶淺笑,目視遠方,如人無人之境。他八成是個傻瓜,九成是個瘋子。人們懶得看他,又去看雨了。

  宗禮同志想著淩晨以來的一件又一件奇遇,感到一切都不像真的。這麼說,今天的戰爭和波黑的戰爭一樣,都是沒有意義,毫無必要而且不可避免的了?所有的傷痛全都湧來了。肚子餓,骨頭酸麻,鼻子疼,蚊子包癢癢。小腿骨有骨折的感覺,給踢的。手指頭也有骨折的感覺,給人生生地撅的。全是為了保護這個傻瓜。這個傻瓜卻偷偷地背叛了他,讓他成了最大的傻瓜的標本。

  八九年傻過一次了。沒過卷兒。岳父臨終前的香山之遊。

  結果一無所遺。他要砸爛它,老婆死活不讓。她是不是給了它一個指派,讓它埋伏著,在今天跳出來盡情地嘲弄他?

  要不要把它扔到河裡去?

  自己不跟下去,是不是對它不公平?

  他決定把照相機和自己挽留在人世間,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切都跟昨天一樣。但是,嗚呼,他再也見不到意外的爆炸似的景象了。紅雨鞋一突一突地蹬著,蹬掉了床邊的牆皮。

  她恨那堵牆嗎?還是蹬著夢中的山地車呢?嗚呼,真是活見了鬼了!

  他聽到有人吼叫,禿驢禿驢地罵著。他發現自己不知何時站到大橋的鐵軌中間,一列機車正緩緩地駛過來。他把自行車扔下路基,邁過去抓住了鐵橋的欄柱。雨很大,車頭水花紛飛,隆隆地過去了。調車員像一隻水耗子,掛在車皮的扶梯上,用綠色信號旗指著他,懷著深仇大恨狂叫了一聲。

  「禿驢,你丫找死哪!」

  不錯,在這個和平的世界上,敵人一天比一天多起來了。

  他看著混濁的河水,沒有聞到熟悉的牛奶糖和橘子糖的氣息,也沒有聞到魚味兒。失血的鼻子似乎恢復了正常的嗅覺,在城市的排泄道上領略了隱秘的人生滋味。這是一股怎樣……怎樣的味道啊!他像別的職工一樣,對著斑斕的河水發出了悠長的歎息。

  啊!啊啊!黃河!

  王宗禮同志伏在欄杆上嘔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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