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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傷自行車


  秋風緊了,小湖傳來水聲。夜多麼涼,岸邊那些草木跟著風動,過不多久便要落葉了。北方的山裡靜靜的,連風聲也沒有,只有夜鳥不時突促地一叫,像你哀哀的長哭。你的哭久久沒有聲音,一聲抽噎便令人心碎。孩子,你走吧,擦乾眼淚從我的窗前離開吧。我不能再注視你掛滿淚水的面孔,我怕我會跟著你哭起來,驚擾了安睡的人們。你小小一個孩子,在九泉會多麼寂莫!如果我能夠,我會撫摸你冰涼的頭髮,像撫摸我的親生的兒子,我還能為你做什麼呢?不論你哭泣多久,我會用手掌捧住你的淚水,陪你坐到天明。太陽升起來的時候,你可以去接著趕路了。湖上有大股的夜風吹來,孩子,你冷嗎?

  你從遠道奔來那個日子,山上開滿了野花。你扔了行李,在花地裡坐著,坐不夠又躺倒,讓花叢和野草埋住。你在父親交給你的破帽子上插滿了花朵,像頂著一隻彩球。一些人在村口看到了你,走近了才發現是個孩子。沒有人跟你說話,只默默地打量你瘦小的身子,像看一隻迷了路的牛犢兒。你在生人面前匆匆走過,心裡有些害怕,怕他們笑話你。

  你的臉很髒,只有落汗的地方是白的。你的鞋露著腳趾頭,鞋帶兒是電線,右腳的鞋幫上穿著鐵絲。你的脖子很細,細得幾乎撐不住大大的腦袋了。但是,沒有人笑話你,現在你應該明白了,他們的心裡跟你一樣憂傷。有人在你背後歎息,可憐見的孩子呀!你聽見了嗎?你還記得麼?

  你站在道邊給一輛顛顛跳跳的自行車讓路,車上是年輕的女人,一件紅衫子翅膀一樣朝後鼓起來。她看見了你,叫著:是下窯來的錘子吧?不遠了,往上三裡!

  你紅著臉,站在道邊的草叢裡不吭聲。車子沖過去了,突然刹在道心,女人扭過頭來看你,一條腿翹在車座上。

  你是×縣的吧?

  是。

  老鄉等你好幾天啦!下了火車就是汽車,逮著哪班坐哪班,別是下錯站了吧?

  車錢不夠了。

  走來的?

  是。

  真是錘子呀!今年多大了?

  十六。

  窯上有剩飯,餓了先吃著。

  她的腳點了一下土道,車子就刮著風滑下去了。她知道你在騙人,你不夠十六歲。你很難過,站在草叢裡不肯上路。你剛剛過了十四歲生日,可是父親一再叮嚀,別說實話,說實話找不到活兒做。你騙了人。芝麻大的謊話,讓你整個心都空下去了。

  你去窯上做了窯工。窯主捏捏你的小細胳膊,說出煤的日子按車算,不出煤的日子一天六塊錢吧。你小心地問他,不是一天掙十塊錢嗎?窯主笑了,你長了多粗一根雞巴,敢跟我要十塊錢!大夥兒跟著哈哈地笑起來。

  老鄉是你遠房的一位表哥,不知為什麼對你很冷淡。他在窯棚的大炕上為你擠出兩尺寬的一條炕席,讓你勉強能夠躺下來,隨後便去賭牌了。你睡不著,想你千里之外重病的母親。

  她蓬著頭,常常一連幾日坐在窗裡,不食不語。父親哭著罵她,你哭著求她,都不能讓她動搖。鄉親們說人要廢了,快出錢給她治治吧。父親把豬賣了,把雞也賣了,母親依舊苦苦地坐在那裡,看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父親說廢就廢了吧,誰也不用活了。可是父親最終也抗拒不住,唏噓著把你送出了家門。你的兩個小妹妹追你到村外,說哥,給我們買花花杆的鉛筆呀,給我們買帶白花的小紅襖呀,給我們一人買個鏡子吧!

  你說買!買!竟在窯棚的炕席上哭醒了。

  早晨,你聽到自行車響,有人來伙房生火。吃飯的時候,穿紅衫的女人走到你跟前,往你的粥碗裡放了一塊鹹菜。你說不要,她說吃吧,不跟你算錢。你以為她走了,吃得很香,而她一直在身後悠悠地看著你。

  不吃饅頭?

  不吃。

  兩毛錢也省?

  愛吃稀的。

  小兄弟,到底十幾啦?

  十四。

  我的天呀。

  她往你碗裡滿滿地加了一勺。你記得母親也做過同樣的事。母親老怕你不吃飽,常常看著你一口一口地把飯咽下去。

  她說,兒呀,吃飽!你說,娘,煩死我!母親一病,你想聽那些煩人的話,可一句也聽不到了。

  午飯,你沒要八角錢的炒菜,要了一角錢的菜湯。晚飯,又是菜湯。你先喝半碗,再用開水兌出一碗,兌了兩次終於淡得沒有味了。你去伙房找鹽,見簸箕裡有幾片發黃的菠菜葉,便悄悄拾起來,去沒人的地方洗淨,掰在碗裡。你剛要喝,她在身後吼住了你。

  小兄弟,你是屬鼠的吧?

  我愛吃稀的。

  你愛喝泔水,你找死!

  不敢亂花錢。

  省錢娶媳婦呀?

  我娘有病。

  你早晚死你娘前邊!

  她把湯潑了,盛了一碗熬扁豆,看著你吃。她說,小兄弟,吃飽!你愣了一下。她又說了一遍,你的眼淚就刷刷地下來了。她很奇怪,扳你的頭,想看看你的眼睛。你梗住脖子,嘴裡塞滿豆角。後來你說,姐,你對我這麼好,我要報答你!

  姐一聽眼也濕了,你覺出她心裡像你一樣,裝了許多難過的事情。

  你不知道如何幫她,就擦那輛自行車,讓它一個土星兒也沒有,永遠明晃晃地亮著。起初,窯工們笑話你,說你一天到晚摸女人的車子,是想摸女人了吧!你不跟他們惱,紅著臉搬來一個木墩兒,守著車子坐下來。一輛半舊的車子,讓你擦來擦去的擦成了一輛新車,笑話你的人都不敢碰它了。姐很滿意,姐累了一天,騎它的時候臉上帶著笑容。你喜歡她騎車的樣子。先偎著車座滑幾步,然後高高地蹺起右腿,人就婷婷地跨在上面了。你站到高處,做出看山景的模樣,直到那件紅衫子火苗一般燒過山彎兒。你中了魔法,在夢裡騎上了那輛車子。你一路顛下去,想離開車座又不肯太離開車座,若即若離地只想愉悅地大叫,你恍惚覺得她也跨在車座上,她為了跨上車座在你眼前蹺起了右腿,你終於叫起來了。

  你很傷心,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就躲她,也躲那輛車子。

  你鑽在巷道裡一天不出來,像小獅子一樣拼命幹活,幹累了就爬到廢巷裡坐著,吃工友們為你捎的乾糧。表哥曾經躲你,怕你拖累他,現在追上來跟你搭幫做事。你能不停地揮鎬掘煤,細細的小胳膊好像不是你的了。你最後一個收工,走出窯口時山尖兒上亮著許多星星。你松了口氣,到伙房的水缸舀水喝。

  水很清,燈影裡能看出自己的影子,又浮出另一個影子,你就嚇得把瓢扔了。她靠在你背後的門框上,抱著胳膊,臉讓紅衫子襯得很好看。你想逃,一步也邁不動,讓她憐惜的目光逼住了。她又說出了那句話。你和她都湖塗著,不知道那是多麼妥貼而刻毒的咒語。

  早晚死你娘前邊!

  不累。

  錢不是這個掙法。

  我不累。

  一天也見不著,尋思你死在窯裡了。這是我男人的鞋,你試試大啊小啊?

  一雙八成新的球鞋,不大不小。她用瓢為你澆水洗腳,幫你把鞋穿上,讓你來回走幾步給她看看。你穿著這雙鞋送她上路,聽著自行車叮叮噹當把她載到坡道的盡頭,整個人像浮到一片雲彩上了。你說,姐,道不好走,慢些騎呀!夜裡,你害怕做夢,怕得抖起來。你發誓再做出那種勾當,你就死!你嚇住了自己的身子,競真的無夢了。

  一個落雨的日子,姐的男人在外邊輸了錢,跑到窯上來推自行車。兩口子各拉著車的首尾,在泥地裡扯來扯去,男人惱得用巴掌拍女人的嘴臉,直拍得她口鼻出血。可她倒在雨水裡了,還是不撒手,寧肯讓車子壓在自己身上。男人踢她,不解氣,竄到伙房裡找菜刀。你給嚇呆了,見了菜刀才猛醒,沖上去把他攔住。你說把刀放下!男人就真的把刀放下了。看熱鬧的窯工們轟一下笑起來。大家都知道他不會砍人,都想接著看熱鬧,只有你不明底細,掃了大夥兒的興致。姐的男人長得很周正,喝了太多的酒,眼淚汪汪地看著倒在地上的人,委屈得快要哭了。

  不讓拿車我把你押出去!

  你打死我再動我嫁妝!

  養只母雞能下蛋,養你有啥用!

  看熱鬧的人又一次笑起來。你聽不出有哪裡可笑,小心地擋在她和男人之間,防著醉鬼再來動手。他卻不錯眼珠地盯住了你的腳,所有人都盯住了你的腳。

  我的鞋怎麼在你腳上?婊子養的,你倒貼呀!看我回去怎麼殺你!

  大家圍著你笑,你的頭嗡嗡的不能想事。姐的男人不知何時走了。姐的臉像石灰,捂著鼻血走進伙房,插嚴了木門。車子躺在泥地裡淋雨,水窪上的血絲越扯越長,順著水溝流走了。你回到窯棚,坐在炕沿上發呆。有人湊過來問你鞋的事,哧哧的笑聲像小刀子割你的肉。你有話,卻說不出,一個字也說不出。又有人大聲地問你女人的事,問到娘們兒的滋味和價錢,你聽不懂,更不懂人們為什麼這樣快活。有人遞煙給你抽,連表哥都陰陽怪氣地拍你的肩膀,連說你行啊真行啊再有好事別忘了我呀!你怎麼忍也忍不住,就抱著腦袋哭了。你哭得很傷心。大家感到突然,沒有人說話,輪到他們莫名其妙了。

  你脫了那雙鞋,光腳穿過院子,把鞋擱在伙房的臺階上。

  你無處可去,就扶起車子,脫了背心擦起來。背心沾滿了泥水,車子越擦越髒,你的眼淚倒一滴也沒有了。你赤足赤膊來到山上,在飄著雨霧的花地裡走,發誓再也不跟旁人說話,掙幾個錢就馬上離開這裡。你看見母親在遠方的窗裡眺望,是苦等著遊子回鄉呢。從此,你成了沉默不語的人。他們,還有她,別想從你嘴裡聽到一句話。沒有人拿你當真,都以為你在賭氣,見你真的不肯說話了,眾人才有些慌亂。你吃最便宜的菜,或者喝湯,拒絕她的照顧。她問你啞巴啦你啞巴啦?問得有些惱,見你倔強得出了邊際,就歎息著不再說什麼了。她腮上有男人打出的疤,粉粉的不肯癒合,你總是惦念著。索性不去看她的臉。窯工們向你賠不是,表哥也不讓你拼著命做活,總想伸手幫你,都不能讓你領情。你打定主意永不開口,除非有人跪下來求你。人們卻不耐煩了,看你的時候帶著輕蔑的漠不關心的表情。沒有人再為你的不語忍受折磨,你愛張嘴不張嘴,不說話死不了人,他們隨你的便了。你自己也適應了沉默,覺得自己成了有力的人,再不怕任何欺侮。你只在黃昏的時候獨自說話,那時你坐在山崗上向親人問安,和妹妹們竊竊私語。你一直說到太陽落山,淚水打濕了衣襟卻渾然不覺。你可以看見自行車顛過坡道,紅衫子飄在風裡,也在你心上燃出一堆小小的篝火。你說姐,你騎得太快啦!姐聽不見你。姐很快就不見了。

  你領到第一個季度的薪水。你抓著一把錢,像抓著一隻剛剛捉到的鳥。你站在原地不動,數了一遍,又數了一遍。數第三遍的時候,你嘴唇哆嗦,會計以為你要說話,睜大了眼睛。

  一些人譏諷地看著你,感到有趣。你舌頭發硬,不想說了,可是不甘心。會計說你怎麼啦?有什麼話快說,該別人領了。

  你說,少十五塊錢!

  他們笑了。

  你又說,少了十五塊錢!

  他們笑你為了幾個小錢,終於開口了。可是你並不氣餒,十五塊錢是件大事,你絕不含糊。你讓會計給一個交代。會計笑夠了,眼神兒深深刺痛了你。他的質問讓你心驚:大炕是白睡的嗎?一月五塊,仨月幾塊?坐一邊掰著腳趾頭算算去。

  不等人家說完,你便逃了。你知道大炕收錢,可是數薪水的時候你忘了這碼事。你出了洋相,你發誓不開口卻開了口,自己打了自己一個嘴巴。這大炕不能睡了。你卷走了鋪蓋,站在院子當中想了想,扭頭進了柴草棚。棚子四面無牆,堆著柴禾和秫秸。你在垛頂上拾掇了一個窩,平著躺進去很舒服,想坐起來很難,臉離棚子蓋只有一尺。有人想取笑你,可誰也笑不出來,他們拿你沒了辦法。柴禾不平,鋪蓋又薄,躺一會兒便硌疼了骨頭。你不在意,這是對自己的處罰,更是對他們的處罰。你要讓取笑你的人不舒服,讓他們在平展展的大炕上睡不著覺,讓他們為你難過。你低估了大夥兒。睡不著覺的只有你,難過的也只有你。表哥打了半截牌跑出來,一邊解手一邊洗刷自己:你想回去就回去,炕席給你留著。你中了冷風我可不管。生了病你自己花錢治。我該說的都說了,你這麼不懂事我有什麼辦法?表哥好像在跟別人說話,你等著他過來拉你,可是他沒有拉你,急匆匆地回去打牌了。天黑前,窯主曾經路過,順便來看看。他覺得很好笑,也覺得你睡不長,因而沒怎麼勸你。他指著你對大夥兒說,這小狗雞巴怎麼這麼硬啊!做事不拐彎兒,有種!

  你聽不出他是誇你,還是罵你。就為這句髒話,你知道自己要在這個四面透風的棚子裡長久睡下去了。還有姐,她對你也不上心。她拾掇了伙房,你等著她拾掇柴草棚,她卻跨上車子走了。你不跟她說話,卻怪她不來跟你說話。她不跟你說話,又不看你,你就受不了。就像母親不看你,只看著遠處一個地方,你就深知自己成了孤兒。你很後悔,不該當著那麼多人把鞋甩給她。她男人打她的臉,你也打她的臉!你穿著那雙鞋,他們又能把你怎樣?誰敢把它從你腳上扒下來?你倒自己把它扒下來,還用它傷你的恩人。你狗一樣躺在柴垛上,不該有人理你,你睡到豬圈去,睡到土道去,也不關別人的事。你心裡冰涼,連可憐自己的念頭也沒有了。棚頂上有個裂縫,能看到幾顆星星,亮晶晶的,像幾隻偷看你的眼。雲彩不知何時蒙住了月光,你也入睡了。後半夜下起了雨,你睡得很沉,不知道被子上漏了雨水。姐來得很早,踏到棚頂上蒙塑料布,你醒了,以為頭頂上沙沙地走著一隻野狐。棚裡沒有電燈,柱子上吊著馬燈,你看見兩隻腳從棚沿上放下來,知道是姐來疼你了。你不動身,像冬天躺在被窩裡面,等著母親來搖你搡你。

  姐不知你醒了,移過來摸你的被子和被子上的雨水,呀了一聲。她推你的肩,推不醒又推你的頭。是母親來推你啦!母親軟軟的手指摸住你的頭髮了。一大顆眼淚從緊閉的眼裡滾下來,落在姐的手上。姐湊近了看你,等著你,你對著她睜開了你的眼。你覺出被子濕透了,渾身像泡進了一個水窪。你不想起來,也不想說什麼,只願意鼻子酸酸地看著她的臉。那個疤亮亮的,還是不肯好啊。這樣好的人,男人憑什麼打她,像打一個牲口?倒在泥裡了,還要踢她,像踢一隻板凳!拿人不當人。還算人嗎?欺負別人的人,還算人嗎?如果這些人都是人,你真不想做這個人了!

  雨聲裡傳來姐的聲音。

  省不了幾個錢。

  你搖搖頭。

  不說話,心裡舒服?

  你搖搖頭。

  這麼糟蹋自己可不行。

  你不動了。

  歲數小,想家了吧?

  你終於縮著肩膀抽搭起來了。你胸口憋悶,難受,只有難受!母親呆呆地坐在窗裡,並不知你想她,想她又有何用?不願想也想,恨不得將自己變成一劑藥,將母親治成原先那個母親。沒有人幫你。疼你的只有這個非親非故的姐,可她自己都幫不了自己,動不動便讓男人打得滿地亂滾,比坐著發癡的母親都不如了。你又哪兒來的力氣幫她呢?你只會擦車子,只會端著飯碗得她給你的好處,像樣的事情你一件也做不來了。

  你說,姐,活著沒有意思。

  胡說。

  男人往死裡打你呢。

  生不出兒子,該打!

  該打!

  我對不起人家。

  活著就是沒有意思!

  起來烤被子吧。掙了錢給自己買雙鞋,光著腳亂走,小心長蟲咬你。起!

  你不想起,你想泡在雨水裡爛掉。白天雨住了,你像往日那樣去窯裡幹活,推了兩車煤,覺得腿沉,腦袋也大。推第三車的時候出了事。你的煤車擋著巷道,人倒在車底下。後來你醒了,還想幹活,別人不讓你幹,你就自己往回走。去窯棚的一小截山道,你軟軟地倒了好幾次,自己也弄不明白是怎麼了。院子裡沒有人,你爬到柴禾垛上,恍惚看見紅衫子從窯棚裡閃出來。是姐,姐沒有看見你,也想不到你還會爬到柴窩裡去。你想叫她,卻昏迷了,也可能是睡著了。直到人們收工回來,表哥鑽進柴棚,姐才站在伙房的臺階上愣住了。你一睜眼,就看到她張著嘴在那裡站著。那個表情不熟悉,從未見過,你想說沒事,小病,可是喉嚨裡冒著火苗,燒得發不出聲音。姐為你燒了姜湯,為你烤幹了被子,小聲地勸你睡到炕上去。你說不,姐就不敢說什麼了,好像生怕嚇著你。她為什麼怯人呢?你沒想,只覺出自己病得不輕,讓她憂心了。

  夜裡,窯棚裡有人吵架,你驚醒後半天聽不明白,好像誰丟了錢,表哥在辨解。聽了一會兒,才聽出表哥在為你辯解!你?你會偷人家的錢?熱著的身子和腦袋,幾乎要裂開了。幾個人凶巴巴地來到柴草棚,叫你去屋裡說話。你不去,有人伸手便把你拖下來,往屋裡拖的時候,有人踹了你一腳,你要看看是誰,又挨了一腳。你疼得叫起來。他們把你丟在地上,看著你往起爬,你一邊爬一邊說,不是我!我沒偷!你剛站穩,又被踹倒了。丟了錢的人掉著眼淚,朝你瘋子一樣撲過來,要掐死你。別人見你臉都給憋紫了,就勸他鬆手。他松了手,卻啪啪地打你的耳光,打得你兩眼發黑,鼻血呼一下噴了出來。

  天塌下來了。你只想大哭。可是你看見了滾在雨地裡的挨揍的姐,她可掉了一滴眼淚嗎?你不能哭!你一哭就丟了體面,再也找不回了。你朝著打你的人尖叫,沒偷就是沒偷!打死我我也沒偷!

  表哥靠著炕沿抽煙,不知所措。他垂著頭說:他生著病,你們還這樣待他。

  我們要殺了他!

  他們用兩根鍬把兒夾你的小指頭,還敲你的踝子骨,疼得你跳腳。他們說都在窯上做工,就你一人回來,不是你是誰?

  又說你沒來的時候不丟錢,你一來就丟錢,你惜錢又惜成那樣,不是你是誰!他們用打火機燒你的手心,你終於忍不住號啕,說:真的不是我呀!你哭得撕心裂肺。打你的人漸漸地住了手。丟錢的人絕望了,蹲在地上跟你一塊兒哭起來。

  表哥勸你,拿就拿了,別嘴硬!

  你說,誰拿了誰是狗!

  表哥讓你睡在炕上,你不應,瘸著走回柴垛,找到枕頭緊緊抱在懷裡。這是父親叮囑的事,有了錢縫進枕頭,別往衣服裡塞。那人把錢藏在襪子裡,襪子還在,錢飛了。

  有人敢給你栽髒,就有人敢奪你的枕頭。你看出了危險,一刻也不能等了。你天不亮就爬起來,一瘸一拐地上了土道。

  你搭上了外鄉的煤車,謊稱去衛生院看病,在鎮子裡下車後徑直去了郵政所。窯上的人起身後不見了你的影子,以為你逃了,把你的行李扔得滿院子都是。聰明人便站出來說,那麼吝惜的人,要逃還不把針都帶上;肯丟下這些?姐聽著眾人議論,把扔散的行李一件件拾起來。

  你把錢寄給了父親。寄完了錢,你的心情平靜了。你沒去衛生院,卻進了藥鋪。不知道藥的名字,只說要退熱的藥片,沒有藥片,藥水也行。你覺得省了錢,很高興,來到水渠旁邊,捧著水送下兩片藥,想快讓身子涼下來,又吃了兩粒,腿腳似乎一下子清爽了。

  你去供銷社買了一把鉛筆,杆兒上沒有花,只印著一些小紅點,比有花的便宜。買了兩個圓鏡子,最小的那一種,胳膊伸直了才能照出整張臉。茶懷口似的鏡面裡,映出臉上的傷和腫著的鼻子,你看了一眼就不想看了。不知道是不是傷了骨頭。踝子骨和指頭節都在疼,鼻子一吸氣也疼。不管疼不疼,錢已經寄出去了,沒有什麼讓你害怕的事情了。

  你在櫃檯裡看見一個小瓷娃娃,有大拇指那麼高,騎著一條魚。是個男孩兒,很胖,光著小屁股。六塊錢。你覺得太貴了。出了供銷社,心裡空得慌,悶著頭轉回去,交了錢拿了小人兒就走,生怕自己又反悔。一路上你有事情做了。一會兒數數鉛筆,一會兒照照鏡子,再不就掏出小人兒跟他說話。你不是窯工,你又成了往日那個孩子,身前身後的一切都不算什麼了。沒有搭上車,踝子骨又剜著疼,走到那片花地太陽便落了山。月光裡的白色喇叭花泛著藍光。別的花看不清楚,晃著一團團的影子。你坐在花地裡歇息,想著母親看到了你寄的錢,苦苦的臉上競有了笑容,心裡的愉悅便裝不下了。你是為母親活著的呀,治不好她的病,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

  月光下的坡道是一條河,離得老遠你就聽見自行車正在叮叮噹當地顛下來。姐像掠過水面的燕子,眨眼就飛到眼前了。

  你立在道邊,癡了似的看著她。你說,姐!

  車刹在道心,姐跨著一條腿站立,像第一次見她時一個樣子。姐的臉在月光裡清清楚楚地昂著,比平時白淨,也比平時憂傷。她不知道你為什麼那樣高興,小心地看著你。你湊到她跟前,說:我把工錢給家裡寄去了!

  你的話好像打了她一巴掌。

  你只圖自己高興,顧不上她了。

  姐,我給你捎了一樣好東西!

  啥好東西?

  猜吧!

  猜不出。

  一條小魚兒。

  小魚兒?

  小魚兒上騎個小小子兒!

  啥?

  你自己摸吧。

  你把東西塞她手裡,等她高興,等她誇你。可是她剛一摸到小瓷人兒就不對了。她渾身發抖,站也站不穩。你替她支好車,她已在路上蹲下來,用拳頭堵著自己的嘴。你說姐!你好好摸摸,摸清楚。姐哭了,不敢出聲,硬憋著,大口大口地抽氣。你急了,拍她的背,拍了幾下就不敢拍了。

  她說……姐對不起你。

  你無論如何聽不明白。

  又聽她說,賭債還不清啦!

  賭債?

  你的頭轟一下炸了。你糊裡糊塗地退了幾步,又湊近了看看她。你沒想到別的,只怕她脫了手,把你心愛的小東西摔碎。還好,她攥得很緊。你買了一樣好東西,你一兒點也不後悔。那輛車子靜靜地立在月光裡,像一隻活物,怪叫一聲便要撲過來。她喘不過氣,還要一遍一遍說,對不起你。這是說給她自己聽呢吧?你越聽越害怕,不打招呼就獨自離開了。她終於放出了聲音,奇奇怪怪地嚎起來,像一隻丟了崽兒的母狼。

  窯上的人也很怪,目光都躲你,好像你不是孩子,他們是。表哥來到柴草棚,為你打著手電,說那一百四十塊錢在炕席底下找到了,那是賊怕了,自己塞回去的。大家錯怪了你,現在差不多知道那人是誰了。表哥說著,往伙房那邊努了努嘴。

  你小聲說,放屁。

  你走進伙房,放兩片藥在舌頭上,用半瓢水沖下去。腦袋太熱,你把剩下的半瓢水澆了頭髮。姐的圍裙掛在門後邊,乾淨得像條被單,你走過去用鼻子聞了聞。

  窯棚裡賭著牌局,你挺著腰板跨進去,見丟錢的人正眉開眼笑,許是剛贏了莊吧?你本意是鞠躬,卻昏頭昏腦地跪下來。你說,下次再偷你的錢,你砍了我的手!我對爹娘發誓,再不偷了!

  他們愣在那裡。你頭也不抬,爬起來就走,像是把一塊石頭丟下了。你躺回柴垛上,聽著窯棚裡嘰嘰喳喳的聲音,覺得很英雄,就是他們再跑來打你,你也認了。他們沒有來。你是英雄,他們不敢惹你。英雄應該做英雄的事情,你想做的事情是什麼呢?你想在夢裡騎那輛自行車,你要找回久違的滋味了。

  你果真夢到了它,也夢到了她。它顛著你的身子,給了你那麼大的愉快。而她呢,為了跨上這輛車子,高高地蹺起了她的右腿,鴿子一樣領著你飛起來了。

  醒的時候,大的哀傷突然壓扁了你。夢裡夢外,姐已經不是姐,是你永遠認不出的人了。你不知道將怎樣見她。是她說對不起,還是你說對不起?忘不了她看你吃飯的樣子,那份仁義成了殺你的刀子。好比母親一向親切多語,一下子便呆坐無聲,不容分說便把你拋入深淵了。

  你在天亮前離開院子,夜遊神一樣飄在黎明的霧裡。你很難過,害怕見人,不管是什麼人。你恍惚看見紅衫子飄出了窯棚,像一把刀刺穿了你。沒有人救你。不管你多麼委屈,沒有人看你一眼。你覺得自己會哭,結果沒有哭,心情還一點一點地好起來。為了避開她,你決定先到窯上幹活,把昨天沒有掙到的錢多少補回一些。你在發燒,可是你覺得很舒服,好像有人背著你在巷道裡走,而且是別人的胳膊帶著你掄起了煤鎬。

  你算計著母親收到錢的日子,一時覺得很幸福。

  這是回採的大堂,你走得稍微深了一些,但是這沒有關係。有關係的是一塊石頭在你身邊翻身,悄悄貼近了你的後背。它很圓,像個大雪球,一人來高。它碰到了你,你還以為是自己倒向了它。你想站穩,卻絆在自己的鎬把上,沒容你真的倒下,石頭就把你夾在煤壁上了。你說,娘,拉我一把!她不理你,呆呆地看著別處。石頭擠得很慢,你是一點兒一點兒咽氣的,這使你想了許多事情。你看見自行車長著鮮紅的翅膀飛下了山崗。你說,姐,實在沒有錢,就把車子賣了吧。你聞到了一股甜絲絲的面味兒,是圍裙上的發了酵的面味兒。姐像親娘一樣淚汪汪地看著你。你說,姐啊,我……我心裡難受。

  人們看到你的時候,你的樣子很特別。你全力擠進一個正在關閉的房門,為此你把身子縮成了瘦長的一條。那些揍過你的人用千斤頂移動了石頭,把你站著掏了出來。起初人們像幹別的活兒一樣平靜。但是一托起你的身子,那不足一百斤的小身子,才知道你只是一個捨不得花錢的脾氣古怪的孩子,你根本不該倒在這個鬼地方。於是,老爺們兒一塊兒嚎啕了,淚飛如雨。姐在窯口等你,一見你細細的脖子和彎下來的大大的腦袋,叫一聲弟呀,就昏厥了。鄉親們也哭。不是沒在窯上見過死人,只是沒見過這麼短的人。擺在臺階上,小小的一截,又見從柴垛上掏出薄薄的被子,掏出小小的枕頭,便無不想到你的孝順和節省,哀歎一聲可惜了!

  父親在縣醫院的冰櫃中看到了你。他以為你血肉模糊,不料眉清目秀,像睡著了一樣。他居然沒有哭。窯主內定兩萬元的賠償金,打死也不多給一分了。他讓你父親先提個數,父親低著頭不說話,幾乎將窯主的親友們嚇死。他說,我就這一個兒子,你們也看了,多扎實一個兒子,我們要一萬塊不多吧?

  窯主說,八千吧,算了算了,一萬就一萬!窯主的眼圈都紅了,父親還是沒有哭。整理遺物的時候,他抓住了那一把鉛筆,掉了幾支,剛撿起來,又掉了幾支。總共只有十支,數起來沒個完,數著數著就淚流滿面了。他對窯主說:他惦記著他妹子呢!窯主真心歎息,多結實一根小雞巴,還沒使呢就折啦。

  父親為了節省,沒買骨灰盒,把你的骨灰裝進了掏空的小枕頭,一路緊緊抱著回了家鄉。你很高興。錢沒有花在不該花的地方,正合了你的本意。可是你為什麼哭泣呢?你在黃泉路上遲遲不去,夜夜淒苦徘徊,是戀著自己早已不在的生命嗎?

  孩子,我不知如何來幫你,只能掬一捧心酸之淚,促你上路了。

  母親依舊枯坐,看你看不到的地方。你的姐也常常那麼憑窗坐著了,她看到的地方,你我都不能看到,是個上蒼也不知道的神秘所在了吧?那輛自行車還了賭債,那個小瓷人兒攔腰折斷,身首異處地躺在墊了院子的爐灰渣裡。一些公雞和母雞經常臥在那裡曬太陽,遺下許多糞便和羽毛。它們對你送給她的禮物不感興趣。它們喜歡蟲子,那種令人作嘔的蛆一樣的蟲子!

  我們不知道是誰騎著那輛自行車,更不知它顛簸在哪一條路上,我們永遠與它失之交臂了。你就是為此而哭泣嗎?

  湖上的風好大好涼。

  孩子,是你趕路的時候了。

  天太黑了,從前夜黑到後夜,一直黑到黎明。我坐在湖泊的東岸,讓一大團沒有邊際的黑暗浸泡著,與一個又一個哭泣的魂靈長敘。我不能動筆。我怕一動筆驚散了他們,更怕再也聽不見如歌的泣聲。我想我本人也成了遊魂,離不開這秋風清冷的夜了。

  太陽升起的時候,稿紙上顯現了一行行似是而非的文字,小湖也披露了世俗的真相。水面飛著汽艇;岸邊灌木似的佈滿釣具;不知何處,一頭公驢也三番五次地叫起來了。我不喜歡白天。不喜歡人們用煤氣爐燉小魚兒;不喜歡啤酒罐砰砰的噴氣聲。還有年輕的女人,讓年輕的男人逗著,發出了多麼奇怪的笑聲。空氣裡滿滿的全是惱人的腥味兒了。

  我喜歡夜。又一個哀夜降臨,久逝的不幸者將一一潛到窗外,在風裡送來令人心碎的歌哭。我的靈魂一向平庸,如今卻渴望沉沒在浪漫精神的沼澤地裡了。我是在拯救自己嗎?我在墓穴裡挖來挖去,是要尋出未朽的善良與高尚嗎?在秋夜裡沉醉,幾乎要答不出了。

  眼前是白露的黎明,九月裡最涼的時辰。秋蟲齊喑,連蚊子也飛不動了。我翻動稿紙,讀著隨意寫下的自我,讀著無意中遇見的一個少年,深感了筆觸的無益。在小湖的美夜中冥思,尚可自娛,也能自哀,但是天亮了怎麼辦?回到叫賣聲此起彼伏的人群裡怎麼辦?沒有辦法,一切都將粉碎在現實的蒼白的壁上,包括乏力的文字和含淚的夢境。以筆做刀也無用,刀刀落肉卻永不見血,終歸是一支木頭做的或塑料做的臭筆罷了!

  先泡一包方便面吃吃吧。

  別的事情只好暫且丟他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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