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像預想的那樣發生了。可一切又都那麼觸目驚心,難以接受。
城門上木籠裡的那顆人頭真的就是歐陽朗雲的頭嗎?怎麼也不能相信文靜瘦弱的歐陽朗雲竟然會這樣被人砍下頭來。沒有審判,沒有法庭,沒有任何調查和取證,一個人頭就被砍
下來了。沒有人看到行刑的過程,沒有人知道被殺者是不是留下了最後的遺言。在支那殺一個人和殺一頭牛的差別微乎其微。一想到歐陽朗雲的頭滾落在地的情形,秀山次郎禁不住就要閉上眼睛。這件事情殘酷、真實到讓人難以接受。
粗糙寬大的木條粗暴生硬地把那張慘白的臉分成幾塊,能看到的只有一隻眼睛,半張嘴,微露的牙齒,蓬亂的頭髮,和已經死在那張臉上的文靜和激情。這顆曾經在早稻田大學接受教育和知識的頭腦,如今像畜牲一樣被宰割下來掛在城牆上,用來威脅其他想暴動的支那人。秀山次郎想起來幾天前自己剛剛拍過的鏡頭,忽然覺得這些被拿出來公開展示的死亡,都有一種難以忍受的殘忍和肮髒。秀山次郎調整了幾次角度,可鏡頭裡的畫面總是不能滿意。忽然間,他看見在木籠的空隙中飛來飛去的蒼蠅,眼淚頓時奪眶而出……歐陽君真是糊塗,居然只為了一次計算錯誤就去自首;一顆受過早稻田大學教育的頭腦,僅僅因為一次情緒的衝動,就這樣被放到籠子裡,讓蒼蠅叮來叮去。支那人永遠就是支那人。真是永遠也不可理解、永遠也難以改變的支那人!秀山次郎不願意讓妹妹看見自己的眼淚,更不願意在支那人面前流露出自己的感情,就那樣把頭埋在遮光布的下面,一次又一次地把眼淚從臉上抹下去。在極力壓抑的抽泣中,秀山次郎等著自己平靜下來,然後,再一次地挪動了三角架。這個無法改變的仰拍的角度限制了視線,也限制了距離。角度不好,光線也不夠好,可他別無選擇,只好接受這個有缺陷的畫面了。他忽然想起幾天前,自己和歐陽朗雲一起走出會賢茶樓時,歐陽對那個擺弄人頭的士兵的激烈指責。一轉眼,真的只是一轉眼,他自己的人頭竟然也被掛在了城牆上。這一次,不會有人為他自己的人頭來爭執了。這樣想著,眼淚再一次湧上來。秀山次郎再一次地抑制著,再一次把眼淚壓下去。為了平靜情緒,秀山次郎故意讓自己構思這張照片的注腳:城牆上掛著的是我的同事,是一顆受過早稻田大學教育的頭腦。這麼想的時候,秀山次郎馬上又否定了自己。他忽然意識到這是一個錯誤,這個充滿了主觀情緒的注解,已經把自己放在了被觀察的對象之中,這樣的注解,已經放棄了自己一貫保持的那雙客觀冷靜的眼睛。於是,他從波動的情緒中冷靜下來,嚴厲地提醒自己:一個大和民族的人,根本沒有必要把自己的感情和支那人的歷史攪在一起。自己需要的是文明人的理性。自己要記錄的是客觀冷靜的歷史畫面。自己既不是一個哭哭啼啼的女人,也不是一個隻被情緒支配的支那人。自己根本就不應該犯歐陽君已經犯過的錯誤。這張照片的注腳應該這樣寫:城牆上掛著的是暴動者歐陽朗雲的人頭,他因刺殺桐江知府而被砍頭示眾。砍頭示眾是支那最常見、最常用的對犯人的懲罰。歐陽朗雲,越南僑民,銀城育人學校物理、化學教員,1908年畢業于東京早稻田大學。這樣想著,秀山次郎覺得自己已經漸漸地冷靜下來。他做了一個深呼吸,銀城清爽乾淨的秋天,被吸進平靜自信的肺葉裡。秀山次郎放下遮光布,在挺直身體的時候看見了妹妹,心裡的那些自信,頓時被淹沒在妹妹的眼淚裡。
在那台蔡斯照相機支架的旁邊,一身盛裝的秀山芳子面對人頭跪在一隻木幾下,木幾上放了一方染了血跡的手帕,幾本套在墨藍色書套裡的線裝書,和兩炷青煙幽幽的線香。淚流滿面的芳子不停地哭著,說著。圍觀的人群站得很遠。城門下邊不斷有行人和車輛從歐陽朗雲的頭下匆匆走過,所有的人都要扭過頭來,驚訝地打量跪在泥土中的這個美豔奪人的日本姑娘,打量那個放在三角架上的機器。來去匆匆的行人們聽見這東洋姑娘像是在說話,又像是在唱一支傷心的歌。他們聽不出她唱的是什麼,更不知道那是唱給城牆上的那顆人頭聽的。船已經準備好了,船工也已經雇好了,這一切都是劉校長的父親安排好的。連啟程的行李也已經收拾停當,馬上就要回家鄉,回日本了。秀山芳子是來訣別的。她把自己精心地打扮出來獻給歐陽朗雲,她把自己心裡的悲絕,一首一首地吟誦給自己的戀人聽:
狂風吹至三室山,山上紅葉飛滿天。
落入龍田川中水,川水紅如錦一般。
好花轉瞬即飄零,只恨空空度此生。
傷心紅淚何所似,連綿細雨不能晴。
催花風雨催花落,花落庭前紛如雪。
落去芳花歸去春,如我飄零心淒惻。
悲思幽恨多,此生逐逝波。
憂傷忍不住,流淚竟如河。
可憐儂之命,要絕直須絕!若乃如此生,難奈愁心結!
墳墓也震動,我的哭聲似秋風。……
寂寞辛酸度此生,至今仍是苦煩中。
甯赴難波江中死,也願與君相聚逢。
我這顆星,在何處寄宿啊,銀河?……
悲痛欲絕的芳子怎麼也想不到,怎麼也想不通,自己愛情的表白一次面對著聽不見的耳朵,一次面對著被砍下來的頭顱。自己的命運為什麼竟是如此的悲苦絕望。悲痛欲絕的秀山芳子怎麼也不能接受,城牆上那個肮髒恐怖的木籠裡,裝的就是歐陽朗雲的頭。從那張臉上吹過來的鼻息,曾經在自己的心裡撩起過怎樣的漣漪呵!從那張臉上傳過來的眼神,曾經在自己心裡留下過怎樣柔美的春光呀!可現在美好溫柔的一切都被砍下來,裝在那個肮髒恐怖的木籠裡,肮髒恐怖地掛在城牆上。他為什麼竟是這樣的渴望死亡,渴望被別人砍下頭來?既然知道這樣的結局,爸爸又為什麼還要訓練一批又一批的年輕人這樣去送死。秀山芳子沒有想到,現實裡的中國竟然是如此的殘忍可怕,竟然和書本上的中國如此的形同霄壤。它摧殘一個年輕的生命,竟然是如此的無動於衷,竟然會使用如此肮髒恐怖的手段!這城門下來去匆匆的人們,都是中國人嗎?他們為什麼沒有任何一個人抬起眼睛來看看城牆上的那個木籠,看看城牆上的那個為了他們而被砍頭的人。他本來是可以毫無危險地離開的。他甚至可以根本就不回到這個叫中國的地方來。他可以在河內,也可以在日本度過自己富裕舒適的一生。他的眼睛裡原本可以永遠也不看見這恐怖肮髒的一切。可他還是像飛蛾撲火一樣地來到了中國。難道中國就是為了殘殺這些年輕美麗的飛蛾才存在的麼?你們這些來來往往麻木冷漠的中國人,抬起頭來看看這個木籠吧!看看木籠裡的這顆人頭吧!你們看看這個年輕人吧,他原本是一個住在河內的年輕人,他今年只有二十五歲,他是為了你們,為了中國才被砍頭的!他的名字像一句詩,他叫歐陽朗雲……中國,中國,你為什麼殺了我的戀人?你為什麼把他的頭裝在這麼肮髒恐怖的籠子裡?中國,中國,我恨你……中國……墳墓也震動,我的哭聲似秋風……
我這顆星,在何處寄宿啊,銀河……儘管心裡十分的不願意,可秀山次郎還是按照秀山芳子的囑咐,為妹妹拍下這訣別的場面。秀山次郎知道自己現在根本就阻擋不了妹妹,索性不去勸她,由她去哭,由她去做。從學校出發時,當臉色蒼白的秀山芳子,髮髻高挽,一身和服盛裝出現在眼前的時候,連秀山次郎也被妹妹的美麗驚呆了。可他同時也陷在一種不祥的預感之中。這個淒美驚人的妹妹,渾身透出一股萬念俱灰的決然。妹妹這張冰冷決然的臉,讓秀山次郎感到一種可怕的陌生。妹妹深不可測的眼光,飄忽不定地穿透了自己的身體,觀看著一個神秘縹緲的地方。好像是從另外一個世界飄出來的鬼魅,在自己身邊傷心欲絕地遊走徘徊。自從知道歐陽朗雲的死訊之後,秀山次郎曾暗自松了一口氣,這下妹妹終於不可能再和一個支那人糾纏在一起了。可自從知道歐陽朗雲的死訊之後,妹妹就變成了這個樣子。秀山次郎有生以來第一次對自己的能力發生了懷疑,心慌意亂之中他不知自己到底該怎麼辦,他不知道怎麼做才能保護妹妹不被這死亡的打擊過分傷害。當芳子提出要和他一起去北門照相的時候,秀山次郎一點也不敢阻攔,幾乎是立刻就答應下來。他現在惟一能做到的,就是親自陪著妹妹經歷眼前這場殘酷打擊的每一分鐘。而發生在銀城的這恐怖殘酷的一切,是他們兄妹倆當初來中國的時候做夢也夢不到的。
滿臉淚光的秀山芳子轉過身來對次郎嫣然一笑,「哥哥,你照好了麼?」
秀山次郎趕忙點點頭,「芳子,好了,好了。」
芳子又笑,「哥哥,這些照片不是留給我的,是留給你的。你不是總在說要帶著自己的眼睛來看看支那麼?現在的這些是你的眼睛看到的嗎?哥哥,你說,是不是?」
秀山次郎趕緊再點頭,「是,是,是我看到的。是我的眼睛看到的。」
「哥哥,你的眼睛看見了一個日本姑娘跪在一顆支那人的頭顱面前。是嗎?……」
「芳子!……」
「哥哥,你的眼睛不能把一個日本人和一個支那人分開,是嗎?」
「芳子!……」
「哥哥,你和爸爸都不想看見我和一個支那人在一起。你的眼睛到底想看見什麼才能讓你滿意呢?你看見的和我看見的為什麼不一樣呢?哥哥,你能看見我的眼睛嗎?……哥哥,我現在看見的,你能看見嗎?能嗎?」
「芳子,你現在看見什麼了芳子?」
「哥哥,我看見的你都看不見……你的眼睛不是我的眼睛……你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看不見……」
「芳子,你在說什麼呀?你看見什麼啦芳子?」
「你的眼睛什麼都看不見……」
秀山芳子不再理會哥哥,獨自轉回身去,對著城牆上的那顆頭顱深深地跪拜下去,泣不成聲地問道:「歐陽君……你看見了嗎?……你現在還能看見我嗎歐陽君……你為什麼不說話,為什麼不回答……歐陽君,你看見了嗎?你還能看見我嗎……」
秀山次郎怔怔地呆立在照相機旁,忽然恐怖地想到,芳子她是瘋了!正在這時候,有一夥叫化子從城門裡走出來。叫化子們一看見那個熟悉的照相的機器,立刻興奮起來,露出滿臉狡猾的笑容。他們毫不猶豫地圍了上去,口中不停地亂喊:「洋先生,你又來照片子?要不要幫忙的人些?站起,躺起,坐起,隨便你挑!我們不像那些傻瓜要好多銅板才肯幫忙。我們一人一個銅板兒就安逸得很!洋先生,你到底用不用嘛你,乾脆一句話嘛!一人一個銅板兒,要得不要得?痛快些嘛,洋先生!」
校工張三升趕忙上來驅趕,「龜兒子些!你們做啥子嘛你們?放老實些,今天我們不用人的!不要來糾纏!滾得遠些呦你們!」
聽見罵聲,叫化子們像獵狗一樣把張三升團團圍住,「張三升!你要哪樣嘛你?我們啷個就是龜兒子,龜兒子又是啷個滾法?你三升大爺今天不給我們滾起看看,今天你就走不脫!叫化子也不是大家的龜兒子,龜兒子也不是白白地就給人做起的!」
眼看張三升被叫化子們圍在中間撕扯成一團,秀山次郎趕忙上來解圍:「不要動手,你們!張三升,給他們每人一文銅錢!」
叫化子們聽懂了洋先生的話,立刻鬆開撕扯的手歡呼起來:「托洋先生的福!我們又不是不懂得道理的畜牲些!」
滿臉怒容的張三升從袋子裡摸出銅錢,塞給叫化子們每人一個。拿了銅錢,叫化子們開心地笑起來。接下來,自然又是他們每日操練的功課,雙手作揖齊聲高唱:「人做善事添福添壽——!你老是善人做善事,我們二世變牛做馬報答你老呦——!」
一團混亂當中,沒有人注意到,城牆上的木籠周圍嗡嗡營營地飛舞著一群快樂的蒼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