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伍一進入桐嶺,前進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兩門克虜伯山炮儘管各有七匹馬,可上山的時候還是有些吃力。漸漸登上山頂時,反倒更覺得天高路遠遙遙無期。舉目之間山野蒼茫,林濤悠遠,淡淡的山嵐從濃密的森林中升起來,把荒山深谷罩上一層迷蒙的憂傷。四下裡安靜得叫人心慌。馬蹄聲,刺刀和水壺的碰撞聲,士兵們沉重的皮靴聲,炮車的鐵輪在山石
上的碰撞聲,從林間悠然傳來的鳥叫聲,在靜穆的山野中交替摻雜,反倒把這靜穆襯托得深不可測。暫編陸軍第十七鎮第一步兵協第二標第一營的士兵們,在軍旗的引領下,奮力行進在曲折盤繞的山路上。汗水在士兵們古銅色的臉上晶瑩閃亮,粗重的喘息中,已經有人濕透了軍裝。長官下令不許交談,注意查看。紀律嚴明的士兵們一個個神色凝重目光犀利。遠遠望去,地老天荒之中,這支裝備精良的部隊好像一排精緻的玩偶,在山路上踽踽而行。
三天前,暫編陸軍第十七鎮第一步兵協第二標第一營管代劉振武率領著五百四十名步兵,六十名騎兵,兩門75毫米德國克虜伯過山輕炮,六駕馬車,八十名伙夫、腳夫,帶著所有的給養、輜重從省城出發,增援情勢危急的銀城。這是一支裝備精良、威風凜凜的軍隊。這也是一支洋氣十足的軍隊。所有排長以上的軍官一律配備奧地利製造的六響曼利夏左輪手槍和佩刀。所有步兵一律配備德國毛瑟工廠出品的7.
92毫米五子毛瑟槍。騎兵配備曼利夏馬槍、馬刀。士兵一律身著土黃色斜紋布軍裝、大簷帽、皮帶、綁腿、皮鞋。軍官是黃呢子軍裝、軍帽和長統皮靴。步兵除了子彈袋而外還隨身裝備了刺刀、軍用水壺、雨衣。走在隊伍最前面的是營旗,營旗之後是前、後、左、右四隊的隊旗引領各隊士兵。另有二十四名號兵分屬營、隊、排,由司號長統一號令。這些所有的槍炮、軍裝、軍號、軍刀都不是省城兵工廠的仿製品,都是總督府派專人從歐洲採購回來的洋貨。這支部隊裡的下級軍官全部畢業于省城武備學堂和陸軍速成學堂。從各地選驗所仔細選拔出來的士兵,最少也經過了三年的嚴格訓練。如果不是大簷帽後邊那根長辮子,你幾乎分辨不出他們到底是不是中國的軍隊。這支洋氣十足的軍隊,從那些紙頁發黃的「縣誌」「省志」當中走出來,穿過古老的田野和村鎮,一路上招來了無數好奇的圍觀者,有的人甚至追趕了一二十裡路跟在隊伍後面,只為了飽飽眼福。可是他們並不知道,這支軍儀威猛、洋氣十足的軍隊,是一支幾乎無法戰鬥的軍隊。
臨行前制台大人特地在總督府召見劉振武,一再囑咐路上要多加小心,提防亂黨的伏擊和騷擾。步營管代劉振武,當然也不想在增援的路上節外生枝。為了謹慎,他派了一個排的士兵做先遣隊,和大部隊保持了五裡路的距離。再派出十五人的一棚騎兵隨時保持前後的聯繫。劉振武不得不分外的小心謹慎,因為他帶領的是一支幾乎沒有彈藥的軍隊。自從省城新軍軍官和陸軍小學堂的學員們參與了暴動之後,制台大人下令對所有新軍官兵加強管制,子彈炮彈一顆不留全部收回庫存,私留彈藥者立斬。凡須使用彈藥的,要由制台大人親自批准方可按數領取。因為要派兵增援銀城,制台大人才特批劉振武的官兵每人子彈兩發,炮彈每門兩發。一切所需彈藥要等趕到銀城後,聽從銀城巡防營統領聶芹軒掌管配用。這支最精銳的部隊臨危受命,卻又要接受公然的懷疑和戒備。劉振武沒有想到離開銀城八年之後,自己竟是以這樣的身份回來援救銀城。桐嶺的高山深谷和望不到頭的山路,把那些懷疑和戒備變得又重又長。
上山的時候劉振武沒有騎馬。他寧願和士兵們一起同甘共苦。爬了十幾裡路,捂在皮靴裡的腳出了許多的汗,腳板開始在皮靴裡打滑,左腳的腳趾很疼,肯定是已經磨破了。濕透的領子難受地貼在脖子上,劉振武打開風紀扣,微微地皺起眉頭,把眉梢上的汗水抹下來。束在皮帶和軍裝裡的身子也早已是汗水淋淋。身後的衛兵趕忙把手巾和水壺遞過來,劉振武接過水壺一邊喝著水,一邊繼續向前走。由於長年的野外訓練,劉振武的膚色和士兵們一樣,都是深沉的古銅色。那一身嚴整的軍裝和挎在腰間的指揮刀,讓他顯得自信而又威嚴。走在前面的隊伍已經被擋在山體後面,劉振武警惕地加快了腳步,本能地掃視著周邊的「地形」。他沒有任何對於「桐嶺橫煙」的想像和興奮,層巒疊嶂的群山在劉振武的眼睛裡除了制高點、開闊地、火力距離,就是隱蔽物。自從上山以來,他的眼睛一直仔細地搜索著那些可疑的樹林,和路邊升起來的更可疑的陡坡。對這個依稀記憶的家鄉,劉振武毫無親近可言。近處是山,遠處還是山,迷蒙的山嵐把桐嶺染成淡淡的藍色。劉振武以一個職業軍官的眼睛,把它們變成一寸一分的「地形」。
對於劉振武來說,這一切都有點像是夢境,有點像是一個連自己也無法分辨真假的夢境。十七年前那個身上插了草標,只以一千文身價當街出賣的男孩,如今卻率領了一支軍隊,要去援救收買了他的那個城市。劉振武已經不記得父母的模樣了。所有關於生身父母和家鄉的事情,都是他後來從劉三公嘴裡聽說來的。三公說母親是得病死的,父親養不了那麼多的孩子,就把小的都賣了抵債。三公還說他家不是銀城人是桐嶺人,是從山上下來的。他只記得在高牆和門樓的後面升起一片濃密的桂花,那時候鼻子裡滿都是花香,那股甜蜜蜜的味道好像是一種什麼好吃的甜餅,引得肚子咕咕亂叫。自己在石板地上跪得很疼,一次一次地哭著要站起來,父親不答應,父親的大手在自己的背上死死地壓著。自己就只能很疼很疼地跪在石頭上。自己的眼睛裡只能看見一片又冷又硬的石頭路面,和一些在石頭上來來回回的腳。鼻子裡饞饞地聞著一種沒有見過的甜餅。在以後的很多年裡,銀城在他心裡的印象一直是一片堅硬冰冷的石頭,和一種沒有見過的甜餅。現在,山路旁偶爾會有村子露出它們的泥牆和草頂,雞鴨和牲畜圍繞在房子身邊,祥和的炊煙在草屋上面柔情地化入青天。可這一切對於劉振武,無非是一些毫不相關的陌生的風景,無非是一些變化的「地形」。劉振武踏著軍靴帶領著自己的部隊,無動於衷地從這些變化的「地形」面前走過。就像當年他面對那些毫不相干的石頭街道,和那些來來回回的陌生的腳。兩年前,劉振武從日本士官學校畢業之後,先奉命回到省城擔任陸軍速成學堂的教官,隨後又調任現在的步營管代。頻繁的調動和訓練,讓他沒有空閒回家探親。自從留洋至今九年來,銀城的一切他只能從信上看到。那個天車林立,鹽船往來的石頭城,讓劉振武夢魂牽繞。三公在信裡說已經為自己定下的那門親事,不可一拖再拖。七哥的信裡說他的紅磚教學樓是銀城最高的建築,而且學校明年還要擴建。領命出發之前,制台大人召見劉振武時,特別囑咐說,因為劉振武熟悉銀城,所以才專門選派他前去增援。銀城是全省的財政命脈,不可有絲毫差錯,對舉事的亂黨務必斬盡殺絕鏟草除根,寧可錯殺多殺不可放過一個。劉振武在總督衙門的大堂裡就已經聞到了銀城濃濃的血腥氣。從教科書上學到的那一切,馬上就要在這血腥氣中變成軍人的決心和戰功。所有的密謀突襲和公開決戰,都將在那個天車林立、鹽船往來的石頭城裡展開。
隨著領隊的軍旗一陣晃動,前面的隊伍停頓下來,掌旗官的呵斥聲遠遠地傳過來。劉振武急忙趕過去。不等走到跟前,他已經又看見了那弟兄兩個。掌旗官氣急敗壞地把那兩弟兄拉到路邊:「竟敢騷擾軍務!你們兩個想找死嗎?」
弟兄兩個也還是像上次一樣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長官、長官,收下我兩弟兄吧,我們啥子苦都吃得,啥子罪都能受起,只要長官肯收下,砍腦殼都要得!六弟兄砍兩個腦殼還有四個留起在家裡裝飯!」
旁邊路過的士兵們笑起來。他們昨天已經見過這場面了,沒有想到過了一夜,走了五六十裡路,又見到這兩弟兄。看來他們是提前趕到山上來等的。掌旗官不耐煩地揮揮手:「讓開!讓開!這種事情不是我管的!」
「哎呀,長官開恩呀,帥旗都跟到你,啷個你不管嗎?」
看見劉振武走過來,士兵們打趣道:「來了,來了,管你們的人來了。」
劉振武沉下臉來:「誰告訴你們在這裡等的?」
「長官,這哪裡用問別個,上了這條路不去銀城,還能去哪裡?長官,收下吧,我們啥子苦都受得起的!」
「我是帶兵打仗的,不是收容叫化子的。你們一不會用槍,二不會操練,三不懂得軍令,要你們有什麼用處?既然你們已經知道我們要去哪裡,現在想要走也不能走了。」劉振武轉身對衛兵命令道:「你押他們去輜重隊,告訴他們看管好這兩個人,讓他們背東西,到達銀城之前不能放他們走。到銀城後每人發給三百文錢遣散。」
跪在地上的弟兄兩個還要說什麼,可劉振武已經撇下他們朝前趕路了。走了幾步的劉振武忽然又轉回身來大聲說道:「以後記住,要想當兵就去選驗所報名,要有甲保舉薦、做保,選驗官選中合格的才能當兵。只懂得下跪的人是當不得兵的。」
在隊伍走下山谷的時候,前面的尖兵派人押回來幾個俘虜。經過審問,劉振武才知道,前方十五裡處的桐嶺關已經被天義軍佔領,去銀城的路被截斷了。這幾個俘虜是從桐嶺關脫離天義軍,準備逃跑回家的農民。知道前方有一千多武裝的農民佔領了桐嶺關,劉振武立即下令停止前進,就在路邊的開闊地安置帳篷宿營過夜。並且命令天黑以前開灶用飯,飯後立即整衣荷槍宿營,禁止喧嘩,禁用一切燈火。同時增派一排士兵,和前面的尖兵一起佈置警戒,封鎖山谷,扣押一切往來人等,隨時送回營部審訊。
八月十九的月亮升上夜空的時候,訓練有素的士兵們早已經用過晚飯,靜悄悄地睡進了帳篷。山谷中遍地瀉銀,籠罩著清冷的月光。二十幾頂大小軍帳在溪水兩旁錯落著,帳頂被月光抹成一片一片閃亮的銀白色。秋蟲在憧憧的暗影中悲鳴。被月光洗過的杜鵑聲從極深的黑暗裡傳過來,又跟著溪水在月光下閃爍著流進極深極深的黑暗之中。一道清洌的銀河在山谷的上面流過,瀉進山脊背後無邊的夜空。沒有風,黑暗深長的山谷裡樹梢草葉凝然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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