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把歐陽朗雲押進牢房的同時,聶芹軒立即領了持槍待命的士兵們直撲育人學校。士兵們列隊從軍營裡跑步出城,傍晚的陰暗中,刀槍猙獰,腳步驚心,滿城的人都提心吊膽地看著那支一二百人的隊伍,殺氣騰騰地穿街過巷,直出北門向上關橋而去。消息快的人已經知道他們是朝學校去的,有人遠遠地跟在了隊伍的後面。
在包圍了學校以後,聶芹軒首先搜查了歐陽朗雲的房間。同時又查封了物理化學實驗室。可聶芹軒撲空了,歐陽朗雲顯然是做好了準備,實驗室裡並沒有可做證據的爆炸物品,他的房間裡除了一些私人用品而外,只在桌子上找到一封寄往河內的家信,信裡只有向父母訣別的幾句話:兒朗雲跪拜父母大人萬福金安:
兒自離家求學多年不歸,寒暑七載父母雙親時時在心。然自古忠孝不能兩全,兒既追隨孫先生力行革命驅除韃虜,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此次行刺知府,乃吾一人之為也,誓報同志死難之仇,無論成功與否兒斷無偷生之念。父母大人展信之時兒已是作古之人矣!自此泉壤永訣,惟夢中相見爾。然為我中華而死,兒死而無憾。懇祈父母大人順變節哀。中秋皓月當空千里,兒雖在九泉,永念親恩!
兒朗雲跪拜 庚戌中秋之夜絕筆
聶芹軒不由得在燈下感慨:好一個死而無憾呀。落款的日期是中秋之夜。也就是說,就在自己和袁大人月下對飲,舉杯澆懷的時候,這個叫歐陽朗雲的人已經留下了遺書,要冒死行刺。他知道自己定死無疑,可他還是要去行刺。他是想好了才去死的。這些和大清朝作對的革命黨,一個個全都是視死如歸。這遍地而來的螻蟻們,一個個全都是視死如歸。你砍下多少顆人頭來也還是有人要造反。砍下人頭來你才懂得什麼叫「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聶芹軒苦笑著把那封遺書拿在手上。聶芹軒並不奢望能在學校裡真的搜查到什麼,他甚至從心裡不希望真的和這些革命黨打這一仗。再過兩天援軍一到,銀城的暴動就不攻自破了。這件事情就算是熬過去了。等事情平息了,自己就可以告老還鄉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可眼下這場戲的主角只有自己,自己還是得把這個巡防營統領做下去。現在,除了那場爆炸刺殺而外,一切都還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一切都不出所料。這個刺客是被自己從學校裡一步一步逼出來的。現在的這個結果,不過是印證了自己那天在會賢茶樓的懷疑。這育人學校顯然是銀城革命黨的巢穴,可它也是敦睦堂劉三公心愛的招牌。在銀城鹽場號稱龍頭的敦睦堂,有二品頂戴富甲一方的劉三公,可不是自己這六品小官能輕易搖動的大樹。
學校內外到處都站著舉著刀槍的士兵,學生們被封在宿舍裡,課堂上沒有了往日上晚自習的讀書聲,夜色漸深的操場上空無一人,整座學校闃然無聲。遠處的黑暗中傳來上、下水關海螺的嗚咽聲。銀溪對面的城樓上高高地升起了號燈。暗影憧憧當中,孩子們的眼睛和雪亮的大刀,在晃動的牛油燭光裡驚心地閃動。
聶芹軒拿著那封信來到校長辦公室,對劉蘭亭露出不卑不亢的笑容,「蔚如賢弟,你的教員鷹野寅藏向我自首,說他的真名叫歐陽朗雲,承認他是冒名的日本人,承認是他刺殺了桐江知府袁雪門大人。我想知道,貴校到底還有多少人是冒名而來的革命黨?」
所有的擔心、焦慮、恐怖終於都應驗了。事到臨頭劉蘭亭只有以退為攻,「聶統領,刺客出在我的學校,我做校長的責無旁貸,就拘捕我跟你們回營吧。不必再連累別人。就讓同學們按時上自習課吧。」
聶芹軒依舊微笑著搖頭,「哪裡,哪裡,沒有證據,我怎麼敢隨便拘捕敦睦堂的劉七爺?讓我向劉三公如何交代?我只是不相信這麼大的事情是他歐陽朗雲一人所為。」
劉蘭亭看到了拿在聶芹軒手上的信,這封信他已經看過了。一得到歐陽朗雲去自首的消息,劉蘭亭馬上趕到他的房間裡查看了一番。歐陽朗雲顯然是做了精心準備的,沒有留下任何可能的破綻。看過這封信劉蘭亭明白了歐陽朗雲的決心。他現在只能按照預先約定的原則,「保護組織,犧牲個人」。可是這樣的選擇叫劉蘭亭心如刀割。即便是做了這樣的選擇,劉蘭亭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讓學校,和自己的同志們逃過聶芹軒的捕殺。歐陽朗雲的拼死冒險,把本來就需要冒險的暴動,推進到一個岌岌可危的死角裡。那位由東京方面指派的總指揮,又不知到底什麼時候才能趕到。如果他再不來,恐怕一切都完了。劉蘭亭像一個陷在驚濤駭浪裡的水手,眼下,拋棄同伴是得救的惟一可能。他盡可能地裝出冷靜的表情:「聶統領,鷹野寅藏是我在東京登報招聘來的,我只曉得他是早稻田大學畢業的,我看過他的畢業證書。我和你一樣並不曉得他是冒名頂替的日本人,更不曉得他是革命黨。他告訴我他的名字叫鷹野寅藏,他手裡有護照文牒,我只能相信,無從查驗。至於秀山兄妹,我可以向你擔保,他們是真正的日本人,我曾去他們府上拜訪,見過他們的父母和家人。事關外國國民,其中利害,聶統領想必比我還要清楚。你沒有抓捕他們的權力。這件事情應該首先通報重慶的日本領事館。恐怕還得要上報總督衙門,總督衙門要報總理衙門,若是真的鬧到京城,鬧到日本大使館,後果不用我來多嘴。」
聶芹軒聽出了話外之音。他當然知道事關洋人,自己更是什麼也不能做。可劉蘭亭這番恃洋自重的話還是激怒了聶芹軒,他收起笑容回敬道:「當然,當然,如果真是洋人,不要說冒名頂替,就是在我國朝殺人放火,也不是我這六品的巡防營統領能管的。連當今皇上也未必就敢管洋人的事情。蔚如賢弟,你倒替我想想:知府大人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被炸死,革命黨又馬上要暴動,你說我到底該怎麼辦?不過總督大人倒是已經給了命令:凡暴動亂黨就地斬首,格殺勿論。」
劉蘭亭避開話鋒,再次以退為攻,「聶統領,還是把我拘捕回營吧,我的教員刺殺了知府大人,我做校長的無話可說。」
聶芹軒也再次搖搖頭,「我聶芹軒不是革命党,不能不守法度,任意胡為。這些亂黨真是異想天開呀,你一個炸彈能殺了桐江知府,你難道也能殺了大清朝?我的援軍馬上就到,亂黨暴動無異飛蛾撲火,自毀自滅。如果那位暴動總指揮真的深明大義,也該像歐陽朗雲一樣來自首,那樣我們銀城也就免得生靈塗炭,枉死多少無辜。我聶芹軒雖不過一介武夫,但也並非以屠戮為樂事。不忍人之心,人皆有之。蔚如賢弟,不瞞你說,如果不是為了三公的情面,我也不會和你多廢唇舌,今天晚上一定要緝拿你回營。我到底長了你幾歲,只想勸你一句,暴亂謀反是誅滅九族的大罪,事到臨頭總有不由人的時候,你好自為之。我就此告辭了。「aa一陣號令之後,聶芹軒帶領著士兵們走出學校。漆黑的夜色下邊,一串晃動的牛油燈籠依稀標誌出逶迤蛇行的隊伍。銀溪兩岸的燈火一如往日的閃爍不已,咿咿呀呀的盤車聲也一如往日的舒緩從容,趕牛人的吆喝聲從黑暗中遠近高低地傳過來,讓人覺得說不出的安詳和溫暖。只是這一切都無法讓銀城擺脫撲面而來的血腥氣。
在黑暗中目送著士兵們走出學校,劉蘭亭忽然覺得無比的荒唐。聶芹軒分明是把自己當做了暴動總指揮,他這分明是在勸降。聶芹軒說得不錯,暴動的勝機現在幾乎完全喪失。在這場失敗中,自己和父親花了多年心血建成的學校,也眼看著要化為烏有。教師一旦散盡了,學校又何以為繼?開創新式教育的雄心壯志,竟然是如此的不堪一擊。除非眼前發生奇跡,否則沒有誰能扭轉敗局。可即便一時取勝了又能怎樣?只要滿清朝廷還在,就不斷會有軍隊前來圍剿,你難道能在一座困守的孤城裡繼續辦學校嗎?那個遲遲不露面的總指揮難道真有回天之力?他的手裡難道有天兵天將?有千軍萬馬?
不遠處的房間裡傳來秀山芳子的哭聲。事情鬧到這步田地,只有讓秀山兄妹儘快回國了。所有的努力和成功,所有的盼望和理想,眼看都要毀在自己的手裡。劉蘭亭不由得頓足歎息:何必當初,何必當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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