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育人學校第一個學期開學時,因為準備匆忙,千頭萬緒,還沒有來得及寫出自己的校歌。臨時選擇《小學新唱歌》和《新中國唱歌》裡的歌詞,配曲之後作為學生們的音樂課教材。第二個學期,劉蘭亭就親自為自己的學校寫了校歌的歌詞,請教音樂課的秀山芳子為校歌配曲。曲配好了,劉蘭亭就在學校裡掀起一場校歌運動。他要求所有入校的同學,
十天之內學會唱校歌,然後,每天早、晚全體集合在操場上合唱三遍校歌。並且還要把風琴抬到風雨操場的主席臺上,由秀山芳子給全體師生做伴奏。育人學校原本是男女同校。但在一些家長的要求下改定為同校不同班。唱校歌是男女同學少有的共同活動,所以大家分外的興奮。在此之前,銀城人只聽過唱戲和山歌,沒有人聽過什麼叫校歌,更沒有人想到竟然可以幾百人同時唱一支歌,而且是一支專門為育人學校唱的歌。於是,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每到唱校歌的時間,學校圍牆外面的山坡上就站滿了圍觀的人群。有好聽的風琴,有裝備一新的操場,有整整齊齊的校服,有迎風飄揚的校旗,育人學校的孩子們神氣十足,嘹亮的童聲好像千百隻哨鴿一齊飛上藍天,徘徊在銀溪兩岸:
東迎黛頂霞光,西來銀水濤聲,千年古城換新顏,高堂華宇吾校生。
桃紅李白經風雨,物競天擇強者勝。
學海無涯,書山有徑,師生一堂伴孤燈。
願少年,勇往直前,來日同慶神州興。
聽到歌聲,銀城人常常會停下手上的事情,駐足側耳,把臉朝向學校的方向。一直等到歌聲停止了,才又笑著再做自己的事,嘴裡會不住地讚歎:「好聽,好聽!娃娃些唱得硬是好聽得很!」時間一長,育人學校的歌聲成了銀城生活的一部分。遇到學校放假,尤其是遇到放寒假、暑假,人們會覺得悠長的日子裡少了一些熱鬧和生氣,多了一點清冷和寂寞。
經過反復交涉,中秋假期之後育人學校總算開學了。但是聶芹軒約法三章:第一,戒嚴期間所有學生未經許可一律不許走出校門一步。第二,本校師生不許有任何信件與校外往來。第三,查有違禁者,一概拘押。中秋假期以後返回學校的學生們,一回到學校,就在大門口的牆壁上迎面看到兩張告示,看到大門兩側分列的八名持槍士兵。告示的下邊是新任巡防營統領聶芹軒的簽名。那兩張告示,一張是對學校師生的禁令,一張是勒令刺客自首的通牒。即便沒有這兩張告示和那些持槍的士兵,學校裡的氣氛也已經緊張得有點透不過氣來。各種消息四下流傳,知府大人被炸死的場面以各種恐怖的版本被反復轉述。每天午時三刻,舊城軍營大門外要處死三個人。同學們雖然不能走出校門,但是他們還是能聽到臨行刑之前敲打銅鑼的聲音,從舊城那邊遠遠地傳過來。中秋節之後,每天早晚操場上的校歌雖然還在唱,可冷清的山坡上沒有了往日圍觀的人群,被那些告示和士兵囚禁在圍牆裡的歌聲,平添了許多的悲傷,唱到「師生一堂伴孤燈」這一句的時候,師生們常常禁不住地淚流滿面。同學們發現他們的音樂老師哭得最痛心,有幾次她甚至在慟哭中停止了自己的琴聲。
爆炸發生的那天,秀山芳子終於在聽魚碼頭上等來了哥哥和歐陽朗雲。一下渡船,她就看到歐陽朗雲手上的傷口,和那張蒼白如紙的臉。秀山次郎立即告訴她,不要多問,一切回學校再講。可一回到學校,歐陽朗雲隨即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當秀山芳子匆匆忙忙拿了酒精和繃帶趕來叫門時,秀山次郎從身後叫住她:「芳子,你不要再叫了,鷹野君聽不見。」
「聽不見?為什麼?」
「他已經聾了。」
「你說什麼?」
「芳子,炸藥量過大,他離炸彈的距離太近,他是被炸彈震聾的,他忘記戴耳塞了。我不知道他還能不能恢復聽力。芳子,鷹野君不只是聽不見,他現在的精神狀態也很混亂。」
芳子驚恐地瞪大了眼睛,「你說炸彈是他投的?」
秀山次郎點點頭,「芳子,這只是早晚要發生的事……爸爸教會他們,就是為了有一天要做這樣的事情。可是鷹野君承受不了自己的計算錯誤。也許爸爸當初就不該教這些支那人……」
秀山芳子撇下哥哥,不顧一切地推開了房門,迎面看見歐陽朗雲正對房門坐在椅子上,受傷的手側放在桌面上,秀山芳子再一次看見那張蒼白的臉上滿是慚愧的慘笑:「芳子……我真對不起秀山先生,我還是沒有完全做好,還是忘了戴耳塞。」因為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歐陽朗雲說話時顯得生硬而又笨拙,臉上的表情好像是在夢遊,又遲緩又陌生。秀山芳子忘情地抓住歐陽朗雲的手:「歐陽君,我們一起走吧,跟我們一起回家吧……我們一起回日本去。」
歐陽朗雲困難地抽出手來,不斷地指著自己的耳朵,「芳子,對不起,我聽不見,我什麼也聽不見,你不要哭,我沒有受傷,我只是被瓷片劃破了皮,我一點也不疼,真的一點也不疼……」
秀山芳子沒有想到,那顆沒有計算好的炸彈居然給了她意想不到的勇氣。可當自己終於有勇氣向戀人表白的時候,他卻成了一個什麼也聽不見的聾子。芳子從桌上抓過紙筆,把自己的話寫出來:「鷹野君,你現在的處境很危險,只有你的日本護照還可以保護你,跟我們一起回家……回日本去。」
歐陽朗雲搖搖頭,「芳子,我不應該走,我應該死。我的那麼多同志都死了,我也應該死……秀山先生說得對,我缺少的還是勇氣……你和次郎回家吧,這裡馬上就要打仗了……「aa秀山芳子猛然哭喊起來:「歐陽君,你為什麼寧願要死,也不願意要我……為什麼?」
秀山次郎在一旁斷喝:「芳子!不許胡說!爸爸絕不會同意你嫁給一個支那人!」
雖然什麼也聽不見,可歐陽朗雲還是看懂了面前的對話。他明白無論自己做了什麼,都不會改變秀山次郎對「支那人」的鄙視。叫歐陽朗雲難以理解的是這兄妹兩人竟然如此的截然不同。直到現在,歐陽朗雲才終於明白自己忽視了什麼。在這場周密的暗殺計劃裡,自己竟然致命地忽視了這個忘我的女人。難言的歉意和溫情把歐陽朗雲臉上的慘笑變成了感動,他指著芳子剛剛寫下的那行字說:「芳子,我不願意讓你傷心,可我現在更不希望看見你被傷害。我是歐陽朗雲,不是鷹野寅藏……我們答應過秀山先生,絕不會把你們兩人連累進我們要做的事情裡來。被砍頭的應該是中國人歐陽朗雲……我的同志們已經被砍頭了,我的頭並不比別人的頭寶貴……我不是不答應你,我是不能欺騙你。這裡真的馬上就要打仗了,會死很多人,會有很多人頭要被砍下來的……這是中國的事情,不是你們的事情,你們還是都回日本吧,回你們自己的家鄉去好好生活。」
也可能是說得太多了,歐陽朗雲的發音越來越含糊,秀山芳子這才注意到,歐陽朗雲的左耳輪裡有幹黑的淤血。她一面哭著,一面把自己擦眼淚的手絹,蘸了杯子裡的水,為歐陽朗雲輕輕地擦洗。沾滿淚痕的潔白的手絹上,立刻又染滿了紛紛的血跡。歐陽朗雲從自己的雄心壯志中掙扎出來,握住那只柔美纖細的手,不禁熱淚橫流:「芳子,我真的不能騙你,我的頭早晚是要被砍下來的……此生此世我再也不能報答你。這次你回日本去可以告訴秀山先生,我的炸彈做得很好,扔得也很准……這和我是不是支那人沒有什麼關係……」
秀山芳子又決然地寫下幾個字,「誓死不分離……」
秀山次郎氣惱地奪過紙來當面撕碎,「芳子,我答應父親一定要把你安全帶回家,絕不會把你一個人留在支那!」
芳子頓時撕扯著哥哥的衣服大哭大喊起來。歐陽朗雲雖然聽不見,可知道那是為了自己在爭吵。他只好也拿起筆來把剛才說過的話寫出來,然後微笑著站起來,把那句話擺到爭吵著的兄妹面前:「我是中國人歐陽朗雲,不是日本人鷹野寅藏。我應該死在中國。這是中國的事情,不是你們的事情。你們還是都回日本吧,回你們自己的家鄉吧。」
可歐陽朗雲沒有想到,秀山芳子猛然撲到他的懷裡,緊緊地抱著他喊出一句感天動地的話:「歐陽君,我不要中國,不要支那,也不要日本,我只要你!歐陽君,你還有日本國的護照,現在逃走還來得及。我可以跟你去河內!」
歐陽朗雲激動得渾身顫抖起來,他還從來沒有這樣被一個姑娘擁抱過,還從來沒有和一個姑娘這樣緊緊地纏繞在一起。芳子把自己滾燙的臉頰貼在歐陽朗雲的臉上,她的體溫和氣息像暴雨一樣淹沒了自己懷裡的男人。歐陽朗雲雖然什麼也聽不見,可還是明白了天下的男人都能明白的語言。但是,對於他來說一切都晚了。在炸彈扔出的那一刻,歐陽朗雲已經做完了此生此世所能做的一切。他現在既不能給予,更不能接受。歐陽朗雲泣不成聲地摟緊了自己的戀人:「芳子,芳子,來生來世我一定再去日本找你……」
站在一旁的秀山次郎也被眼前的場面驚呆了,他沒有想到,一向含蓄害羞的妹妹竟會這樣爆發出來。男人的雄心壯志和那種叫歷史的東西非常相像,從來都是粗枝大葉的。於是,兩個男人和他們的雄心壯志,一起被淹沒在一個女人忘情的眼淚之中。
就在那一天的晚上,歐陽朗雲病倒了。他在一連兩天的高燒中不停地囈語。第二天的上午,當劉蘭亭從松山別墅匆匆趕回學校時,歐陽朗雲已經陷入在高燒的昏迷當中,人事不省。劉蘭亭把一句湧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他本想說你為什麼不按計劃行事,偏要逞這匹夫之勇?可劉蘭亭到底還是不忍心,只好把心裡的質問和已經為歐陽朗雲安排好的躲避計劃,變成一聲長長的歎息。
第三天的下午,歐陽朗雲在同學們的校歌聲中清醒過來。他獨自一人穿好衣服推開屋門的時候,看到了在操場上整齊列隊的同學們,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右邊的耳朵裡有了歌聲,只是那聲音好像隔了千山萬水,好像是從遙遠的雲端裡傳來了鴿群飄渺的哨聲。夕陽的餘輝讓他的臉充滿了粲然的生氣,歐陽朗雲對著歌聲露出了笑容:
東迎黛頂霞光,西來銀水濤聲,千年古城換新顏,高堂華宇吾校生……
歐陽朗雲在反復輪唱的歌聲中信步走到學校門口,他忽然在歌聲裡看見了那些持槍的士兵,接著,又看見了牆上的通告。歐陽朗雲從幻覺中猛然清醒過來:他頓時明白了,仍然有無辜的人為了自己的刺殺行動在白白地死去。今天已經又有三個人在站籠裡被處死,以後每天都要有三個人為自己而死。那個看穿了一切的聶統領,正在軍營裡等著自己去自首。一瞬間,歐陽朗雲下定了決心。他坦然地走上去,撕下那張通告,朝持槍的士兵們轉過身去,心平如水地宣佈道:「我就是你們要抓的刺客。是我炸死的桐江知府。我不是日本人鷹野寅藏,我是中國人歐陽朗雲。走吧,帶我去見你們的聶統領。」
驚慌失措的士兵們,一時陷入了混亂,他們不明白這位西裝革履,一直說東洋話的洋先生,怎麼忽然說起了中國話,怎麼忽然說他自己是刺客,而且還是中國人。歐陽朗雲對著驚訝的士兵們又重複了一遍:「還有什麼不相信的。我就是你們要抓的刺客。我不是日本人鷹野寅藏,我是中國人歐陽朗雲。帶我去見你們的聶統領吧。」
背後是清亮美妙的歌聲。天上是安詳絢麗的晚霞。歐陽朗雲從容平靜地選擇了死亡。在他走進歷史的時候,無意中為自己挑選了一個完美的場景。
在門房裡值班的校工看見了這個驚人的場面,他從大門裡追出來對著士兵和那個遠去的身影大喊:「鷹野先生,鷹野先生……」
歐陽朗雲在清亮的歌聲裡轉回身來,從交叉的槍桿中舉起手微笑著擺一擺,隨即又轉過身去,臉上的表情好像是要去參加一次郊遊。在那個自信的背影後面,是驚呆了的校工,和被晚霞染紅了的清亮的歌聲:東迎黛頂霞光,西來銀水濤聲,千年古城換新顏,高堂華宇吾校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