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老爹把三炷線香插進神龕下面的香爐裡,把已經洗乾淨的雙手又在胸前的皮圍裙上仔細地抹了兩把,然後,對著堂屋的穿廳高聲叫喊:「矮崽,快些!」
隨著一陣急衝衝的腳步,矮崽從穿廳裡跑出來。鄭矮崽和父親的裝束一模一樣,也是一
身黑衣黑褲,胸前也是一條長長的皮圍裙,腿下面用麻繩紮住褲腳,兩隻腳的鞋面上也都綁著擋血水的皮蒙腳。大概是手頭的活路還沒有做完,只見鄭矮崽手上提了一團拴牛用的粗麻繩,嘴裡橫叼著殺牛用的鋼刀,齜牙咧嘴的一張臉猙獰恐怖。看見兒子的模樣鄭老爹呵斥起來:「叫你來拜牛王,不是叫你來殺人,看你像個土匪!」
鄭矮崽趕忙把鋼刀和麻繩放在地下。
鄭老爹又罵:「知府老爺炸丟了腦殼,你的腦殼也丟了?不把手洗乾淨,牛王啷個拜法?」鄭矮崽悶著頭,聽話地走過去,在屋簷下的銅盆裡嘩啦嘩啦洗了一陣,又仔仔細細在衣服上把手抹幹,然後回到神龕前面站到父親身後。石雕的神龕鑲嵌在堂屋正面的外牆上,神龕裡並沒有牛王的神像,只立著一面木制的牛王牌位。木牌上貼著紅紙,紅紙上用毛筆寫了「醜宿星君牛王之神位」一行正楷墨字。這張紅紙要在每年十月初八去牛王廟裡更換一次。十月初一是牛王的生日,從初一到初七嚴禁湯鍋鋪的人進廟門,這叫「忌沖」,有違犯者要用鍋底灰抹臉,在牛王廟門外罰跪三天。鄭老爹轉回身來替兒子把倒卷的衣領拉直,又再一次低頭把自己打量一番,在確信一切都已經停當之後,鄭老爹雙手合十,帶領兒子對著牛王牌位和嫋嫋青煙鄭重其事地跪拜三次,一面跪拜口中念念有詞:鄭記湯鍋跪請醜宿星君恕罪不死,來生來世轉托牛馬甘為牛王驅使。這個儀式是銀城湯鍋鋪的行規,每天開鋪宰殺之前,都要先給牛王進香,跪拜告罪。在銀城,只有已經死去的牛和傷、老、病、殘的牛才會被牽到湯鍋鋪來宰殺。動刀的前一天要喂一頓細料,飲一次清水。每宰剝一頭牛之前無論死活,都要在牛王的神龕前為它焚香一炷。在湯鍋鋪裡以屠宰為業的人,被銀城人叫做「穿黑皮的」。在這個稱呼裡不只包含了鄙夷,還包含了一種複雜的心理掩飾。銀城人用牛,養牛,愛牛,敬牛,可銀城人也殺牛,吃牛。一頭牛被主人買到銀城來,在盤車下邊為主人拚盡力氣,耗盡一生,到頭來終不免一刀斃命,還要把自己的血肉、五臟和皮、骨、角、蹄拿來給人享用。做了這樣的事情,良心上總有些不安穩。於是,銀城人就把無處安放的惶恐和歉疚都推到殺牛人的身上。所以幹湯鍋鋪這一行,在銀城人的眼裡是比做妓女賣笑還要低下的職業。這有點像是人們對待劊子手的態度,那些手持鋼刀的劊子手儘管殺的都是些「該殺」的罪犯,可是看見他們不斷地把同類的腦袋砍下來,人們心裡的恐懼和嫌棄只能是與日俱增。但是,在銀城是不許私自殺牛的。因為鑿井和采鹵用的竹篾繩需要使用大量的牛皮條來做接頭。又因為采鹵時役使的牛多,消耗的牛皮少,鑽井時役使的牛少,消耗的牛皮多,為調劑盈虛,銀城人就成立了「皮局」,又叫「惠濟公局」,由各大鹽場推舉「主事」輪流執政。大家規定約法,並且上報縣衙備案,由官府監督。任何牛戶不得以任何理由私自殺牛,所有需要宰殺的牛,必須一律以低價轉讓給湯鍋鋪裡宰殺。其中活牛一頭製錢十五吊,死牛一頭製錢十吊。(一吊製錢合計千文,可以買米一鬥多。)宰殺之後,牛血、牛肉、牛油、肚雜由湯鍋鋪生、熟自賣。皮、角、骨、蹄統一上繳惠濟公局,或由惠濟公局自己的作坊加工,或者轉給別的作坊加工。加工好的牛皮由惠濟公局統一收購,以比較低廉的價格返銷給各大鹽場。硝好、曬乾的牛皮按斤論價,一張牛皮大約要白銀一兩上下。這宗專賣所得到的錢,除了支應日常開銷而外,就作為惠濟公局的賑濟專款。為了保證牛皮的專賣,惠濟公局招雇巡丁四處巡查,凡有私自宰殺牛的一概沒收,而且要課以重罰。於是,幾百年間,成千上萬頭牛在銀城你來我往,生死更迭,保證了一種最為穩定的行業。「穿黑皮的」儘管在銀城被人鄙視,可他們手裡卻有鄙視永遠也奪不走的收入。
和銀城大多數的湯鍋鋪一樣,鄭記湯鍋鋪也留在新城,也是臨街三間鋪面房,鋪面房的後面是天井,圍著天井的是主人住的堂屋,和東西兩側的偏房。堂屋的中間是一個打通的穿廳,用一扇滿牆寬的木門把穿廳和後院隔開。走過穿廳就是後院。院角一排半人高的大水缸,水缸裡的水專供宰割洗涮使用,都是從銀溪裡擔來的清水。為了方便沖洗,院子裡用石板鋪地,留一條排水的明槽。拴牛用的木樁,接血用的木盆,開膛破腹時用的木架、吊鉤,解肉剔骨用的條案,燒水退毛用的大鐵鍋,熬油用的煎鍋,宰殺、剝皮用的大小刀具,全都放在後院裡。為了防止貓狗進來叼咬,後院都是高牆圍砌。排水槽的出口也用鐵柵防堵。所謂子承父業,鄭矮崽雖然從來沒有進過學堂,大字不識一個,但卻從小跟著父親,在這個後院裡精通了一套宰牛剝皮的好手藝。
鄭老爹拜得很認真,磕頭跪拜之後還要跪在地上閉眼靜默祈禱一陣。矮崽的膝蓋在石板地上跪得很疼,身體不由得扭動起來。鄭老爹並不睜開眼,只從嘴角裡朝身後命令:「安穩些!」
矮崽再不敢動,忍了一陣,尖銳的疼痛很快變得麻木起來。
又過了片刻,看見父親放下雙手準備起身的時候,矮崽慌忙搶先站起來,急著要去攙扶父親的臂膀。沒想到腳尖踩了自己圍裙的下擺,一個趔趄栽倒在石板地上,竟然把額頭擦破了。倒在地上的矮崽再一次搶在父親前面站起來,掩不住的惶恐隨著額角的血珠一起滲出來。鄭老爹趕忙從香爐裡抓起一把香灰替兒子敷在傷口上:「你慌啥子嘛你!慌頭慌腦的,馬上就要成家的人了,二天啷個靠你撐起門面當家嘛你!」矮崽並不覺得疼,一動不動地戳在石板地上,聽憑父親為自己敷傷口。矮崽知道父親嘮叨的事情。矮崽早已經見過蔡六娘家的三妹了。為了能攀上這門親事,父親打發自己把無數的頭蹄下水送過河去。三妹人很好,只可惜一隻眼睛總是斜斜的擺不正。可這件婚事已經定了。對這件事父親也已經有過安排,父親說,矮崽,你莫挑,我們穿黑皮的能娶三妹回家已經是巴望不起的了!看到父親把剩下的香灰又放回到香爐裡,矮崽說:「爸,你莫氣,我不痛。」
一面說著,矮崽搶先走過穿廳。
後院的木樁旁,一頭正在反芻的水牛靜靜地站著,安詳的眼睛裡沒有一絲恐慌,身邊圍了幾隻嗡嗡的牛蠅,一道口涎亮晶晶地拖在陽光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