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屎坡所在的那座山叫歇雨峰。歇雨峰的半腰上有一個洞。銀城人叫它仙人洞。據說早年間仙人洞裡曾經住過修煉的道士。這「早年間」到底有多早,已無從可考。有人說是東漢,有人說是元朝。後來,不知何故仙人洞的香火衰落,道士漸漸走散了,只留下一個十幾歲的道童。有一天,這道童終於耐不住修煉的寂寞,竟然在洞裡以上吊的方式告別塵寰。從此
,仙人洞徹底香火斷絕,門庭破敗。只留下一個恐怖的傳說,說是洞裡住了一個魔法無邊的妖怪,一不吸血,二不吃肉,專以人的靈魂為食物,連修煉百年的道長也奈何他不得。又過了不知幾百幾十年,石洞裡除了幾塊巨石之外,只剩下被香火熏黑的石壁。再後來,仙人洞裡面住滿了黑乎乎的蝙蝠,地面上積了一兩尺厚的蝙蝠糞。每到夜幕降臨的時分,黑沉沉的天幕上,成千上萬只黑色的蝙蝠在傍晚的昏暗中,吱吱尖叫著從洞裡紛亂地竄向空中,把撕成碎片的夜晚撒滿山谷上下。一直等到牛屎客旺財住進來,仙人洞才又有了人間煙火氣。
旺財是在山上砍竹子的時候偶然發現仙人洞的。旺財拿了砍刀撥開野藤往洞裡走的時候,猛然間被一團亂飛的蝙蝠撞倒在洞口上。旺財不甘心,索性拾了一把乾柴,點了一個火把舉在頭上往洞裡鑽。只聽得洞裡「轟」的一聲炸響,這一次旺財連人帶火把一起被千百隻蝙蝠推倒在地上。蝙蝠們軟乎乎的肉翅膀在旺財的臉上、頭上、身上、手上、腿上到處亂撲亂撞。在倒在地上的一瞬間,旺財忽然想起了那個上吊而死的小道士,不由得拼命亂喊。喊了一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又空又響。旺財站起身重又點燃了火把朝裡一看,黑乎乎的洞裡沒有小道士,也沒有妖怪,只有滿地厚厚的蝙蝠糞。那幾塊蓋滿了蝙蝠糞的大石頭,一個個都頂著一兩尺厚的「糞帽子」和「糞褥子」。把洞裡洞外都仔細看過之後,旺財高興起來,這是老天專門給我牛屎客旺財留下的房子!原來這仙人洞的洞口上邊,有一條兩三丈寬、四五尺深的天然石簷,石簷的下面才是山洞。仙人洞的洞口有一人多高、三四尺寬,裡面有兩三間屋子大小。看到那個又寬又深的石簷旺財就笑,到哪裡去找這樣安逸的地方晾我的牛屎巴!在此之前,旺財一年四季都和別人打夥睡在火神廟裡。一直苦於找不到一個穩妥的晾牛糞餅的地方。現在有了這個洞,旺財禁不住謝天謝地,連連叫好。只要把這洞收拾出來,就是一處冬暖夏涼的好房子。難怪連神仙也要看中這個寶洞。洞裡那些鳥糞對於旺財根本就不在話下。牛屎客就是天天和牛糞打交道的,無非多出幾把力氣。旺財花了三天時間把鳥糞剷除乾淨,把洞口的野藤、雜草砍光,又在洞裡點起幾堆篝火把潮氣烘乾。而後,在山上砍來竹子做了竹床、竹門,又做了竹碗、竹筷和竹勺、竹鏟。再用三塊石頭支起一口鐵鍋。從此做了仙人洞的新主人。知道旺財住進了仙人洞,有人勸阻他:「旺財,你就不怕洞裡的那個妖怪跑出來找你?」
旺財就回笑:「一個人今生投胎做了牛屎客還有啥子怕頭?妖怪來找,我就和他換,要他來做牛屎客,我就去把妖怪做起!只怕是修不來這個福氣呦!」
旺財不理會別人的勸阻。照舊天天睡到洞裡去等那個妖怪。眼看著妖怪不來,冬天來了。幾場北風刮過,只靠在洞裡烤柴火還是熬不過去。凍醒了幾夜之後,旺財想出了一個好辦法。他每天晚上把取暖的那堆柴火,放到最寬大的一塊石頭上燒,等柴草燒盡,把柴灰掃下去,再把稻草紮的草褥子鋪在石頭上。那燒熱的石頭像個暖床,大半夜都是熱乎乎的。睡夢之中,溫暖、舒展的旺財滿臉都是幸福的笑容。旺財就又想,難怪這洞要叫仙人洞。
有一天的早晨,旺財從自己的暖床上醒來時,看到床腳下邊又多了一個人。看著那個裹在爛布裡的蜷曲的身子,旺財知道這是個叫化子。聽見響動,叫化子趕忙跪下,從那堆爛布裡伸出滿臉的虧欠:「神仙爺,我來占你的便宜。外面實在冷得要丟命……你老做了善事,我二世變牛做馬報答你呦……」
旺財趕忙擺手止住他的口頭禪,「我不是啥子神仙爺,不用你變牛做馬,你二世再來找,我怕也還是個牛屎客。」
兩個辛苦人開心地笑起來。從此以後,旺財在銀城的叫化子群裡有了善人的名聲。在銀城,叫化子們各分幫夥,各有幫主。住火神廟的叫龍幫,住牛王廟的叫虎幫。龍虎二幫都是本地人。凡是外來的,都要到幫主那裡去報到領「賞示」,由幫主記下姓名發給竹牌。領了賞也得到允許,才可以在規定的地段內行乞。行乞得到的錢物每天要交給幫主。再由幫主給大家平均「分賞」。領不到賞示的人,在銀城一不可以行乞,二沒有留宿立腳的地方,三可以任人打罵。所以,每到冬天,仙人洞就成了外來叫化子們救命的庇護所。最多的時候,那洞裡擠過四五十個叫化子。等到天氣轉暖,他們就離開仙人洞四處遊蕩。無意之中,旺財漸漸成了他們的頭領。外地來的叫化子只要找不到住處,就會慕名找到仙人洞來。於是在銀城叫化子的行當裡,龍幫、虎幫之外,又有了仙人洞裡的「神仙幫」。只是這神仙幫的幫主並不要別人的上貢錢。也不領著自己的丐幫去「趕酒」「喝彩」。除了平日的討要而外,這趕酒、喝彩是銀城丐幫最大的一個進項。新舊兩城鹽商富戶的太爺過壽、老母生日、兒孫滿月和一切婚喪嫁娶、店鋪開張、鹽井鑿通的日子,丐幫的幫主就會帶領自己的全班人馬趕去「幫忙」,幾十上百個襤褸肮髒的叫化子,圍在大門外面,齊聲高呼,或者祝壽,或者賀喜,或者幫哭,或者幫唱,弄得主家哭笑不得,只有派人出來拿錢打發,凡是在場的每人一個銅錢,幫主要另外給銀角子酒錢。有時甚至還要把幫主請到桌上吃一頓酒席,才算是平安無事。幾十上百個蓬頭垢面、虱蟣滿身、臭氣熏天的叫化子,聚集街頭喊聲震天的場面,是銀城獨有的一景。銀城人已經見多不怪,倘若遇見了,只有苦笑著繞開,知道這是主家還沒有出來打發。但是銀城人也都知道,住在仙人洞裡的神仙幫從來不去趕酒收錢。神仙幫的叫化子們大都留在新城地面上行乞。他們受了旺財的好處,常常會幫旺財拾拾牛糞,搬搬糞餅,或是撿些柴草。在挨門乞討時,他們會仔細留心哪家灶房裡的牛糞餅快燒完了,告訴旺財趕緊送貨。神仙幫只有一條鐵定的規矩,就是仙人洞裡的一草一線都不可以拿。凡是破了規矩的永遠不許再回洞裡來住,也永遠不許再回到銀城乞討。所以這條規矩從來沒有誰敢違反過。因為從來不惡乞,不敲竹槓,神仙幫這三個字,就有了一種稱讚的意思。遇見某人做事沒有信譽,或是貪錢太狠,銀城人會說「你還不如神仙幫的叫化子」。
因為要整日走街串巷見縫插針地乞討,銀城所有的酒肆茶寮、店鋪貨攤,大街小巷和集市廟會都少不了叫化子們的身影。所以銀城任何的風吹草動,蛛絲馬跡也都逃不出叫化子們的眼睛。後來被別人寫到書裡的那些「事件」,原本是叫化子們眼睛裡討飯吃的竅門,和避死求生的機會。知府大人在會賢茶樓下面被炸死的當天晚上,旺財在仙人洞裡的龍門陣上,從許多雙眼睛、耳朵和嘴巴裡得到一段充滿了細節、色彩和聲音的現場綜述:「嗨呦——天爺,轟隆一聲,震都震聾了,我在街上趴起,啥子也聽不到,滿街的人都在跑、都在叫,哪裡還有知府大人?啥子都沒得了!肉都在牆高頭一坨一坨粑起。官老爺的轎子也炸得來東一塊西一片的。那個龜兒子抄起槍托就打,我就跑,龜兒子就追起打,格老子虧得跑得快些,才留下這個吃飯的腦殼……那兩個替死鬼話都沒得喊得兩聲,哢喳!哢喳!一刀一個腦殼,龜兒子些刀法硬是好得很哩!大家都伸起腦殼,巴起眼睛盯到看。格老子該得發財,一腳下去踩到根指頭兒,低頭一看,哎喲,明晃晃地一閃,金戒指呦!做夢都沒得見過的東西。我就蹲下身去提鞋,順便把那根指頭兒抓起裝到懷裡。啷個不怕嘛,手心頭麻酥酥地打抖。腦殼些都還在伸起看。一刀一個腦殼,一刀一個腦殼,血噴起多高!街都紅起多大一攤!龜兒子些的刀法硬是好得很!」
「他兩人一轉進來,我就把包包盯到起。洋先生硬是大方,每人丟幾個銅錢,我千恩萬謝、萬謝千恩……還是把他的包包盯到起。上好的皮子呦,光光哩,黃黃哩,亮亮哩,把人都照得起。漲起多高,天曉得包包頭裝得啥子寶貝。我就把包包盯到起。咳,那個洋龜兒子手緊得很,寸都不離。堂倌把梯口看到起,二樓的包間上不到,狗日的,今天沒得運氣……「aa「我轉進去,又把我趕出來,又進去,又趕。拉起十多人走,為啥子偏偏丟下老子不管,官家的飯老子吃不得?我就喊,我看到了,我看到了,為啥子不帶起我走?那個龜兒子聶長官,就問,喊啥子?你喊啥子?你看到些啥子?我就說給他聽,我看到一個黑衣黑褲的人,用黑布把頭蒙到起……話都沒得講兩句,龜兒子聶長官就喊,掌嘴!哎喲——他們就劈劈啪啪掌起,哎喲——我就喊,青天大老爺饒命呀,我啥子也沒得看到,官家的飯我不吃就是了……龜兒子些就都笑起踢我的屁股……」
「兩個洋先生爭爭吵吵的,哭得好傷心呐!一個月百多兩白花花的銀子掙起,衣服穿得光光鮮鮮的,肚皮裝得滿滿的,還有啥子不安逸嘛?人心不足蛇吞象,二天叫他們也來仙人洞住起,怕是哭也哭不出聲音來了。為啥子他們來到我們大清國這裡就是洋人?我們去到東洋又是啥子人呢?為啥子我們就洋他不起呢?洋人也是人麼,官老爺些見了洋人比老鼠見了貓兒還要怕些。見了洋人問都不敢問一句,見了我們這些不洋的老百姓揪起辮子就是砍腦殼!一刀一個腦殼,一刀一個腦殼,比砍蘿蔔還要便當些。」
「在聽魚渡口邊邊起,我聽到轟隆一聲,曉不得是啥子在響,大晴天也要打雷呀?哎呦,舊城遭殃了!我車起身就跑,船老闆兒就喊,一個銅板兒就渡你!一個銅板兒就渡你!老子有腿,才走二裡路,哪個傻瓜才把銅板兒白白丟給你!繞過上關橋跑到城門跟前,龜兒子些早都把門關起。進不得城,我又回到聽魚渡,這一下船老闆兒又在對邊喊,兩個銅板兒就渡你!我還是不搭腔。哪個傻瓜才把銅板兒白白丟給你!我看到那個東洋女先生站起,把啥子給船老闆兒,船老闆兒就把船渡到我跟前,說是女先生給錢給他,要他渡我過河。把人都火死嘍!老子有腿,哪個要坐你的船?我把他喊到,船老闆兒,你把錢還給我,錢是女先生給我的,我又不坐你的船渡河,你要還錢給我!跟他吵起半天,龜兒子只肯還給我一個銅板兒,說他已經擺了一程了,力氣不能白白地出。一個也要得,拿起銅板兒,格老子又走二裡路,繞過上關橋回到對邊邊,那個女先生還在碼頭上坐起,一句話都沒得。我問她,你要我做啥子事情?她說的我聽不懂,我說的她又聽不懂。到底也曉不得她要我過河做啥子事情。那個女先生天生是菩薩心腸,見到她從來不會空手的。她不走,我也不好走,大家一起坐在碼頭上,把城門死死盯到起。後頭,女先生哭起來,哭得多傷心。我猜她是等人等得好心焦。我說的她又不懂,又不好去勸她。眼睜睜看她流淚流得停不下。造業呦,造業呦,把一個菩薩哭起多傷心!」
每天晚上,叫化子們都要把自己白天經歷的事情繪聲繪色地複述給大家聽。聚集在仙人洞裡一起擺龍門陣是他們的奢侈品,是他們惟一不用向別人乞討就能得到的快樂和報償。這一天,旺財像往常一樣混雜在神仙幫熱鬧的龍門陣裡,混雜在只和叫化子們有關的喜怒哀樂之中。聽別人講得這樣起勁,旺財沒有搭腔。旺財不搭腔是因為這天有很重的心事。其實,爆炸發生的時候,旺財就在會賢茶樓後院的灶房裡向陳老闆討債。旺財已經給陳老闆一連送了四回牛糞餅,陳老闆一直說湊齊二百斤再給錢,可卻又一直不拿出錢來。當然,旺財是牛屎客,一個牛屎客不會糊塗到白白送人牛糞餅。旺財把牛糞餅賒給陳老闆,是因為陳老闆的太太答應幫他打聽三妹的婚事。陳太太說自己常有旗袍、裙子放在蔡六娘手上繡花。她去打問三妹的事情,蔡六娘不會不說。可今天陳太太的消息很讓旺財失望,陳太太說湯鍋鋪的鄭老爹已經托媒人去蔡六娘家裡提親,兩家已經換了生辰帖子,選日子、下定禮恐怕就是眼前的事情了。陳太太在灶房裡說出了自己的消息之後,轉頭安慰旺財說,「旺財,莫氣,你二天再看一家,我們銀城又不是只有一個三妹。蔡六娘肯把女兒嫁給一個穿黑皮的,也真是腳板心長眼睛,把事情看得顛倒了。」旺財有些尷尬地笑笑,旺財說:「陳太太,你莫笑我,我哪裡會生氣,我一個牛屎客哪裡就敢亂想,我哪裡配得起三妹。」說完這些掙面子的話,旺財就提起牛屎客的生意來,他告訴陳老闆說要等這幾個血汗錢去買米的。陳老闆就笑,「你旺財好短見,聽見消息不好馬上就等米下鍋了,馬上就來討債。」旺財漲紅了臉,剛剛要開口再解釋,就聽見山搖地動一聲響,屋子的門窗摔得劈劈啪啪亂飛。陳老闆嘴裡亂叫著轉身就往店前跑。旺財跟過去朝街上看了一眼知道事情不好,趕忙又從茶樓後門退出來。隔著一條街,旺財還是能聽見人們驚慌恐怖至極的叫喊:不好了!不好了!袁大人炸得沒得了!可是,除了驚訝和新奇而外,旺財並不怎麼關心知府大人的死活,因為知府大人並不欠他的債。旺財現在很不開心,他擔心連棺材都被拖走的陳老闆欠下的牛糞餅錢,恐怕是要變成無頭債了。
自從知府大人被炸死之後,旺財知道銀城的老財們都在藏銀子;知道聶千總派了兵出城去修順風耳,又設了關卡四處搜查刺客;知道三星寨有人起兵造了反;知道安定營大門外放了一排十八個站籠,聶千總已經處死了三個人犯,以後每天午時都要死三個。城裡的人像趕廟會一樣到時都趕去看行刑。旺財決定自己以後也要每天去看。旺財不是喜歡看殺人,旺財是不死心,只要陳老闆不死,自己的那幾個血汗錢就還有盼頭討回來。除了這些大事而外,旺財還知道,在育人學校那邊出了兩個沒有入幫派的假叫化子。他們每天吃得飽飽的,才出來討飯,而且只在學校旁邊討。旺財心想,到處都在抓刺客。莫不是刺客就在學校裡藏著?旺財感覺到銀城人這些天好像有些提心吊膽的。可是旺財並沒有什麼可擔心的,只要城裡燒牛糞餅的灶火還在冒煙,就會有主婦在等著自己去送貨。旺財每天最操心的還是自己的牛糞餅。旺財在石簷下邊搭起兩排高高的竹架,每排竹架再分五層。每次做出來的新牛糞餅都要掛在最下面一層。然後,依次頂替,最上層的就是晾曬好了的牛糞餅。每層之間不可以稍稍混淆,如果弄混了,幹濕程度不同的牛糞餅就會攪在一起。把沒有幹透的牛糞餅拿出來賣,是主婦們最討厭,也是旺財最忌諱的事情。旺財雖然做得辛苦,可旺財這一輩子從來沒有掙過一文虧心錢。做牛屎客就要遵守牛屎客的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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