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銳 銀城故事

 一片孤城萬仞山(二)

  嶽天義站在纏滿了紅布條的太師椅上,從桐嶺關殘牆的垛口裡看看東邊,又看看西邊。天氣很好,連一絲雲彩也沒有,是個青天白日的大晴天。而後,嶽天義再看看東邊,再看看西邊。無論東邊還是西邊,都沒有人影,都是空空蕩蕩的。這條連通省城和銀城的官道上連半個官軍的人影也沒有。這叫嶽天義又失望又洩氣——天下哪有這樣的怪事?你殺了總保和
甲長、砍了官府的「順風耳」、占了要道關口、立了大旗來造反,可是沒有人來搭腔。你說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早知道這麼空閒,早知道這麼好的天氣,還不如在三星寨的家裡多住兩天。

  沒有風,豎在牆垛上的那面黑色的角旗一動不動地垂在牆頭上。旗子吹不展,誰也看不見旗子上那幾個繡上去的金黃大字:金鵬大元帥。那幾個字雖然粗針大腳繡得匆忙,可到底是請個秀才寫的,到底是周周正正的。可惜沒有風,什麼也看不見。正午的太陽把那條空蕩蕩的官道曬得又白又長,把守衛在關口上的弟兄們曬得又軟又困。嶽天義有點後悔挑錯了旗子。如果聽了那個班主的話,選一面帥旗掛起來,不用風吹,它也是伸伸展展的。昨天殺到板橋鎮,遇上唱堂會的戲班子。嶽天義扣下戲班叫他們唱了一台「草船借箭」。唱完戲之後,嶽天義說想和戲班借幾樣東西用。戲班的王班主又是磕頭又是作揖,說他早就恨死那些滿人了,說他一心擁戴嶽飛轉世的岳大元帥。他打開行頭箱子叫嶽天義隨便挑。眾人吵著說先要那套皇帝穿的龍袍、龍冠,要造反奪天下,這套東西是斷不能沒有的。拿了龍袍龍冠之後,嶽天義說還要為天義軍挑一面帥旗。左將軍岳新壽說皇帝老子都是用的黃顏色,要黃旗。右將軍岳新年說天下人過年娶親都是用紅色,我們天義軍旗開得勝,還是紅旗喜慶。等自己這兩個兒子說完了,嶽天義站出來拿主意:「新壽,新年,你們弟兄不用爭吵,青雲觀的陳道長說北方之神玄武主黑色,祭祀玄武要披髮、黑衣、仗劍、從者執黑旗。我們桐嶺山、三星寨都在銀城的北面,就該用黑旗。」聽見嶽天義這樣說,所有的人都歡呼起來:「對頭!對頭!還是大元帥曉得道理!」王班主發愁道:「可我手上沒有黑顏色的帥旗。黑旗只有這一面角旗還大些。」眾人一哄而上舉起這面鑲了火焰形紅邊的黑角旗,又是一陣亂喊:「要得,要得,這面旗又大又黑,安逸得很!」龍袍、龍冠有了,帥旗也有了。嶽天義笑笑說,還想借件東西。王班主連連點頭,要得,要得。嶽天義說:「王班主,那我就不客氣了。我看你識文斷字,人也精明。我想借你給我們天義軍做軍師。」王班主嚇得跪在地下大哭,「岳大元帥呀,我家裡有七十歲的老母,還有一雙兒女……東西你儘管拿,人啷個好借給你……我是個唱戲的,我啷個曉得當兵打仗的事情些?」岳天義很不高興,「我要借你的人,又不是借你的頭。你在臺上唱諸葛亮呼風喚雨做軍師,為啥子就不能為我做軍師?」眾弟兄在一旁大吼:「大元帥要你做你就做,你不要不識抬舉!」可王班主早嚇得軟成一攤泥,身子下邊竟然尿濕了一大片。眾人在一旁又是笑又是罵,都說你這個草包只會尿褲子,哪裡配做我們天義軍的軍師。嶽天義只好苦笑著放王班主回家去孝敬老母親。

  現在,那面黑旗就在牆頭上垂著,好像也被太陽曬得無精打采的。四面山野間露出來的紅土,就像是被陽婆烤熟的牛肉,熱烘烘地貼在山坡上。在立誓造反的那天晚上,喝了血酒之後,嶽天義對站在火把下邊的袍哥弟兄們說:「大家都知道了,桐江知府前天在銀城叫人炸死了,現在天下人都要造滿人的反。我們哥老會本來就是為的反對滿人才立事的。造反就是為了奪滿人的天下。滿人的天下別人奪得我們袍哥也奪得。再說這天下當年就是滿人從我們漢人手裡奪走的,我們如今不過是要再把它奪回來。既要造反就要師出有名。我姓岳,宋朝抗金大英雄岳飛也姓嶽。我岳天義是嶽飛轉世。岳飛是大鵬金翅鳥轉世,我就是『金鵬大元帥』!我嶽天義做的這些事情,都是正合『天意』,你們大家就跟上我嶽天義的名字叫『天義軍』!」袍哥弟兄們舉著雪亮的大刀、長矛,舉著熊熊的火把,高呼「金鵬大元帥萬歲,萬萬歲!」當時就沖出去殺了三星寨的甲長,搶了張財主的糧倉,燒了寨裡的天主堂。有人說,寨邊官道上的那些電線杆是官府的「順風耳」,能把幾千幾百里之外的事情都傳到官府裡去,我們造反的事情這「順風耳」肯定要通風報信。於是,眾人又七手八腳,把立在官道邊上的電報線杆砍了十幾根。第二天,天義軍乘勝出擊,一路殺過陳家坳、板橋鎮。一路上照舊還是殺保甲、殺老財、分糧食、分浮財。各個村寨的袍哥、農民紛紛響應,天義軍眨眼間聚起一兩千人。人一多,事情也就多。嶽天義這才發現,你只要有一頓飯供不上,就會有人拖起長矛背著包袱轉回家。鬧得嶽天義至今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少人馬。人一多,主意、號令也亂起來。自己的弟兄們動不動就會舞刀弄槍一爭高低。一兩千人的隊伍要有安營紮寨的住處,要有足夠的糧食、菜蔬,要有人通風報信、傳送號令,大刀長矛、鳥槍、土炮要有人管。就連做飯用的鐵鍋也成了大問題,已經有人為爭搶鐵鍋做飯打傷了自己的弟兄。真正的千頭萬緒,焦頭爛額。鐵匠出身的岳天義只做過三星寨的袍哥龍頭老大,沒有當過一天兵,如今才知道大元帥不是好當的。本想請個識文斷字的軍師來幫忙,可又沒有請到。情急之下嶽天義只好先把自己的兩個兒子用起來,哥哥新壽封了左將軍,弟弟新年封了右將軍。左右二將軍一封,事情果然好起來。兩位將軍說是行軍辛苦,從此再不用大元帥走路。可嶽天義又不會騎馬。於是命人用紅布條纏了一把太師椅,兩根竹竿一架,四個轎夫一抬,從此金鵬大元帥就有了自己的坐騎。坐在太師椅上的嶽天義心裡非常明白,在殺了三星寨、陳家坳、板橋鎮的老財之後,他必須得有新的事情叫自己的弟兄們去做。一天沒有事情做,這一兩千人的心就籠絡不住。一天沒有事情做,誰也說不清自己攪起來的這股水要衝到什麼地方去。而且他更明白,到現在為止,這支隊伍還沒有真刀真槍地打過一次仗。更不用說打硬仗,打惡仗。嶽天義實在料不准自己的隊伍到底能不能打仗。所以他才決定來到這個沒有一兵一卒把守的桐嶺關。嶽天義還沒有最後拿定主意,到底是先去攻打桐江府,還是先去攻打銀城。在主意未定之前,這支千把人的隊伍總得有個住處,總得有個支鍋造飯的地方。

  其實,桐嶺關是個被廢棄的關口。早在明朝初年修建的關口,到了清朝就廢棄不用了。關口內原有的營房和敵樓早就坍塌成碎石亂土,能用的磚瓦、木料都被附近的村民拆走,或者用來蓋房子,或者用來搭建牛棚馬圈。除了東門的城牆還留下大致的輪廓而外,這座當年的雄關,只剩下一堆殘缺的屍骨。幾百年的歲月,幾百年的是非,在太陽下邊,變成野藤荒草爬滿了殘牆。

  正在嶽天義心裡煩悶的時候,忽然有人來報告,西邊五裡之外有一隊官軍二十幾個人,正從銀城方向朝桐嶺關走過來,看樣子他們還不知道關口已經被人占了。嶽天義不由得大喜過望,立刻命令左將軍岳新壽帶領一隊精壯弟兄去埋伏在路邊,一定要把官軍全都活捉回來,一個不許殺,一個不許傷,要留下來派用場。左將軍略施小計,先把人馬埋伏在路邊,自己又和另外十幾個弟兄扮成擔貨的腳夫歇在路上等。果然兵不血刃,一舉把官軍全部拿下。不用一個時辰,被俘的官軍已經被押到嶽天義的面前。原來這二十幾個官軍是銀城巡防營統領聶芹軒派出來的。為首的是一名哨長,領了兩棚士兵,四名腳夫,出來巡查修復電報線路。左將軍岳新壽把二十五名俘虜五花大綁,押到大元帥面前,喝令俘虜們跪下聽審。

  岳天義威嚴地拖長了聲音:「你們說說,桐江知府在銀城被炸死的事情可是真的?」

  腳夫們慌忙回答:「真的,真的,袁大人叫炸彈炸成一坨一塊的,裝了一籮筐……」

  「你們出來就是為的修理官府的順風耳?」看看沒有人回答,嶽天義又更正道:「就是你們說的啥子電線報?」

  有士兵抬起頭來回話:「是,是。"岳天義加重了語氣,「我們天義軍是來造反的,你們今天落到我的手裡曉不曉得是該砍腦殼的?」

  左將軍立刻應聲喝令:「刀斧手伺候!」隨著喝令,俘虜們的頭上架起一片雪亮的鬼頭刀。跪著的俘虜們嚇得亂喊:「曉得,曉得,還求大元帥饒命……」

  可嶽天義並不真的想砍這些人的腦殼,他只是想叫他們明白現在誰能救他們一命。嶽天義記得《水滸》裡的宋江,《三國演義》裡的劉備,是怎麼收服降將的,他相信自己也照樣能做到。岳天義轉向那個軍官模樣的人:「你是他們的頭領?你就是那個哨長?」

  哨長點點頭。

  「你是想救你的弟兄,還是想和他們一起砍腦殼?」

  哨長低頭不語。可他身邊已經又響起一片哀求聲:「嶽哨長,你啷個見死不救,你不能沒得良心呀……」

  聽見那個軍官居然也姓岳,嶽天義不由得心花怒放,連忙追問:「你叫啥子名字?」

  「在下姓嶽,名紹武。」

  岳天義再也顧不上威嚴,連忙學著宋公明、劉皇叔的樣子,上前扶起跪在地上的哨長說:「好!好!好!又來了一個本家的弟兄,你啷個不早些說清楚嘛?你我一筆寫不出兩個嶽字。這才是老天助我!」又轉過臉來命令手下說:「還不快些給嶽哨長鬆綁!快些搬過一塊石頭來給他坐!」

  等到兩人都坐下來,嶽天義更是開懷大笑,「我雖比不上及時雨宋江,也還懂得些江湖義氣。我們都是漢人,我們漢人要殺的是滿人,要奪的是滿人的天下。只要願意投到我們天義軍大旗下來造反的,就都是自己的弟兄。嶽哨長,你已經做到哨長,自然比我懂得練兵打仗的事情,我們天義軍的軍師就讓你來做!你的這些弟兄從此也都是天義軍的弟兄。我正在發愁我領的這些泥腳杆如何練兵打仗,老天就把你給我送到門上!這才是天遂人願!安逸得很呐!」

  看到自己在轉眼之間就從死囚變成了「軍師」,岳哨長不由得一頭霧水,有些轉不過彎來,像尊泥胎一樣呆坐在石頭上。

  嶽天義在一旁催問:「嶽哨長,要你來做我們天義軍的軍師還不算辱沒了你吧?你可還有些啥子話要講?只要你答應做我的軍師,你和你的弟兄們就都是我們天義軍的弟兄!都是一家人!」

  看到大元帥免除了砍頭之罪,得救的士兵們都感激涕零地朝大元帥跪拜不止。一面又催促自己的長官:「嶽哨長,你再莫推託了,弟兄們的命都攥在你的手上!你就答應下來,做了這個軍師吧!」

  嶽哨長眼看自己再沒有退路,只好對嶽天義抱拳拱手道:「蒙大元帥看得起,我就只好虛受錯愛了。」

  心滿意足的嶽天義一面命令給大家鬆綁,一面又呵呵大笑著提起了「及時雨」:「我嶽天義雖比不上及時雨宋公明,可也到底做了幾年袍哥龍頭老大,到底懂得些江湖義氣!」

  談笑之間,太陽已經落下西山。隨著漸起的暮色,有晚風掠過群山。桐嶺關上那面黑色的角旗被山風拂動,輕輕舒展開來,紅色的火焰形扉邊圍襯著黑旗上的五個金黃大字:金鵬大元帥。天義軍的弟兄們已經點燃了宿營的篝火。青藍色的煙霧緩緩地升進幽深無底的暮色中。荒蕪寂寥的桐嶺關,從幾百年的荒廢中驚醒過來,在晚風裡打量著這些似曾相識的風景。

  天義軍的弟兄們並不知道,此時此刻,正有一支精銳的官軍,帶著五百多支毛瑟槍,兩門山炮,沿著官道從省城朝桐嶺關趕來。天義軍的弟兄們從來沒有見過什麼洋槍洋炮,連洋槍洋炮的響聲他們也沒有聽到過。他們更沒有見識過洋槍洋炮慘烈的殺傷力。天義軍的弟兄也從來沒有想過,如果遭遇了這樣一支裝備完全不同的軍隊,自己怎樣用大刀長矛去對付。漆黑的夜色漸漸吞沒了群山,金黃色的篝火映照著一張張莊稼漢粗糙的黑臉,映照著寒光凜凜的大刀和長矛,竟然把他們變幻得鐵鑄石雕般的深沉,剛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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