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芹軒心不在焉地把白銀水煙杆含在嘴裡,輕輕吸了一口,又吸了一口,這才發現煙絲早已燃盡,連捏在右手上的火撚也熄滅多時了。聶芹軒無心再吸,把水煙袋和火撚緩緩地推到肘邊的桌面上。回廊外面,隨著升起來的暮色,已經可以看見遠處銀溪兩岸的燈火在閃動。嗚咽的海螺聲從上、下水關遠遠地傳過來,在召集離營的士兵回營。再過一會兒,鼓樓上
初更的鼓聲響過之後,舊城就要四門緊閉,城樓上會掛起相互聯繫的號燈。只要城門一關,舊城就變成一座用石頭圍起來的堅固堡壘。在知府被刺殺之後的第三天,銀城和省城相互聯繫的電報線也被割斷,派出去修復線路的士兵又在桐嶺山中失去了聯絡,生死未蔔。桐嶺山上三星寨、陳家坳數鄉農民忽然殺了保甲聚眾鬧事,據說已經聚集了一兩千人,席捲了方圓幾十裡的村鎮,事態正在急劇擴大。與此同時,周圍各地到處傳出革命黨要舉行暴動奪取銀城的消息,聶芹軒守衛的銀城轉眼間陷入在危急之中,變成了一座孤城。
聶芹軒在銀城駐守了十年,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落入客居的情懷難以自拔。聶芹軒早就知道,自己這個武舉出身的綠營兵,做到六品千總已經熬到頭了。告老還鄉也罷,裁汰冗員也罷,總之年過半百晉升無望,已經可以回家,已經接到裁汰軍令,已經在交接軍務。在銀城客居十載,從此連客也不必再做了。在綠營從軍半生,從此終於可以解甲歸田了。即便沒有那道裁汰軍令,聶芹軒也早已看出來自己的結局。這些年來,廢武舉、廢科舉,又是裁汰綠營,又是興建武備學堂,又是新建陸軍,又是洋槍洋炮、洋軍裝,又是新官制、新兵制,連兵部衙門也改叫了陸軍部。自己這個讀《武經七書》、《孫子附解》,練弓矢刀石、馬步騎射的武舉人,就像架子上那些沒用的長矛、大刀一樣,早就過時了。可眼前這場突然的事變,把自己拖進一場無法推委的生死惡戰。好比一個過客忽然被人強拉到眾目睽睽的戲臺上。萬頭攢動、滿目嘈雜之中沒有人相信,也沒有人知道這是一場誤會。他們不知道自己就像手邊的這只水煙袋,早已經火熄煙冷與世無爭了。聽著沉沉暮靄中傳來的鼓聲,聶芹軒不由得在心裡苦笑——天知道這座石頭城到底是把自己囚禁在裡邊了,還是把自己的敵人囚禁在裡邊了。
自古以來每逢動盪,銀城都是必爭之地,原因很簡單:因為銀城是一座銀山,更因為銀城是長江中、上游廣大地區食用鹽的主要來源。銀城的財富和災難都是因為它的鹽。為此銀城的鹽商們向朝廷建議主動捐資修建了這座石頭城。明朝嘉靖年間,耗資十八萬兩白銀,歷時九年重建的城牆,無疑是一個傑作。它全部是用打鑿的青石砌成。在借山勢開鑿出的空地上,巨大的石條壘出的城牆高四丈,底厚兩丈,頂厚一丈。整座城東西寬三百五十丈,南北長四百丈,周長十裡,四面城門各有城樓一座。為了加固防守,在東臨銀溪,西臨玉泉山的兩側又加修甕城。十裡長的城牆上建有炮臺垛口三千一百個。每側城門各設紅衣火炮四門。居高臨下的地形,使整座城堡依天而立,偉岸奪人。城裡有兩股很大的泉水和玉泉山的水脈相連,一年四季湧流不斷。專門為此又鋪設了暗渠,在城內開鑿了兩個堰塘,一個清塘,用來飲用,一個濁塘,用來洗涮。兩塘的水都從暗渠匯入銀溪。有了鐵桶一般的石牆,有了充足的水源,再加上倉庫裡長年囤積的糧食,舊城自然成為最安全可靠的地方。除了縣衙、軍營而外,所有捐資的富商大戶,所有八大鹽場的總櫃房,所有的錢莊、票號、店鋪、倉庫自然也都儘量集中在這石頭城內。銀城人花了九年時間、十八萬兩銀子建了這座石頭城,然後,再把自己的財富和自己對財富的夢想,一起牢牢地囚禁在這石頭城裡。把危險和動盪一次又一次地阻擋在石頭城外。
當銀城人陷入在謠言四起的恐慌之中的時候,作為軍人,聶芹軒卻在來勢洶洶的危急中,看透了對手的混亂和盲目。在刺殺知府、割斷電報線路以後,革命黨並沒有立即發起全面的暴動。聶芹軒已經搶在對手的前面把知府被刺的消息傳到省城,現在暫編陸軍第十七鎮第一步兵協第二標第一營的人馬,已經在增援的路上。坐快腳滑竿,四人輪抬,從銀城步行,經雞鳴鎮,過桐嶺關,到達省城的時間要五天。增援的部隊帶著兩門山炮翻越桐嶺,最快也得要六、七天之後才能趕到。聶芹軒料定三星寨的那些烏合之眾,根本擋不住來增援的洋槍洋炮。也就是說暴動者取勝的機會只有六、七天,要麼六、七天之內佔領銀城,要麼他們就只有等著吃敗仗。聶芹軒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固守待援。他現在完全可以依賴和相信這座石頭城。聶芹軒猜度著自己的對手,百思不得其解,他實在弄不明白那位總指揮在戰鬥打響之前,這樣匆忙地暴露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麼?又為什麼要把刺殺知府和割斷電報線路這兩件事情,毫無道理地顛倒過來做?在算准了時間的優勢之後,聶芹軒決心要見見這位有勇無謀、頭腦昏亂的總指揮。他下令兩天之內趕制出十八個站籠,把自己從會賢茶樓抓來的十八名疑犯通通關進站籠,在軍營大門前一字排開。而後把通告貼遍全城:限刺殺知府大人的兇手和亂党總指揮立即前來自首,否則,每天午時,要在站籠裡處死三人,直到全部殺光。每次行刑前要鳴鑼示眾,高聲宣讀通告。於是,戒備森嚴的軍營門前,十八個戴枷的疑犯被釘死在十八個白森森的木籠裡。被枷板卡住的頭和雙手露出在站籠的頂上,每個犯人腳下都墊了幾層磚。只要把腳下的磚撤走,卡緊脖子的枷板就會像絞索一樣把人勒死。行刑時間的長短,全在於磚的高低。如果一層一層慢慢撤去墊磚,犯人只能踮起腳尖來支撐身體苟延時間,直至力竭不支,折磨的過程也就會很長。每到此時,被殺者的掙扎、慘叫、哭號、咒駡、哀求,會和他們的眼淚、鼻涕、汗水、鮮血、糞便一起在站籠裡被榨出來。站籠給人的恐怖不是它帶來的死亡,而是它故意殘酷逼迫出來的死亡的過程。在那個釘死的籠子裡,你會眼睜睜地看到,一個人是怎麼被榨幹了所有的自尊心,變成為一隻可以任意宰殺的畜牲。為了表示自己的決心,聶芹軒已經下令先處死三個人。他命令把那三具屍體照樣留在木籠裡,和剩下的十五個活人擺在一起。為保證這剩下的十五個人活著受刑,每人每天喂稀粥兩碗。與此同時,聶芹軒極為秘密地派出兩名化裝的密探,要他們日夜監視育人學校的一切變動,隨時向自己報告。聶芹軒相信自己的判斷,他像所有的軍人一樣,在按部就班地應對著眼前的事變,耐心地等待著水到渠成的結果。
只是聶芹軒在做這一切的時候索然無味,總有一種代人受過的失落和悵然。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殺了知府要造反,偏偏又碰到知縣丁憂告缺。這座裝滿了井鹽和銀子,也裝滿了恐慌和謠言的石頭城內,只剩下自己這個已經被裁汰還鄉的綠營老兵來支撐局面。那個巡防營統領的頭銜,對聶芹軒已經沒有任何吸引力。現在哪怕做了一品大員,也逃不出末世遺臣的命運。如此想來,亂黨的炸彈竟是成就了袁雪門大人。袁大人雖然被亂黨的炸彈碎屍萬段,可袁大人到底還是做了大清朝的忠烈……可惜的是,古往今來的人們,誰也不知道這些古往今來的忠烈心裡到底有多少生逢末世的苦澀和淒涼。
聶芹軒離開太師椅,在回廊中緩步徘徊,心裡反復思量著自己的部署。上水關、下水關各派一百人守護,既可以防止對手從水路偷襲,又可和城裡的主力相互支援。城牆上派了三百人日夜不停地換班巡邏。所有留在軍營裡的士兵,也分成兩批輪換,一半人休息的時候,另外一半人持槍待命,隨時準備投入戰鬥。所有的路口、橋頭、碼頭設卡盤查一切來往行人,在刺客被捕之前禁止任何人擅自離開銀城。命令郵局扣押拆檢收到的一切信件。此外軍營裡準備了充足的水和糧食。袁大人臨行前留下的十幾箱子彈和炮彈足夠應付使用許多天。即便是增援的部隊被拖延幾天也足夠支撐。舊城的城牆是順山勢而建,城內地形也是高低有致,最高的地點就是軍營和縣衙。即便城被攻破,軍營和縣衙也還可以有最後依憑的地勢可守。有精銳強大的援軍,有洋槍洋炮,有固若金湯的石頭城,聶芹軒可以說是勝算在握。可是這一切,都不能讓他擺脫心裡那種揮之不去的末世的悲涼。自己如此精心策劃、竭盡全力要對付的,不過是些烏合之眾,不過是那些平常低聲下氣的平頭百姓。可這些低聲下氣多如螻蟻的人,現在卻是從四面八方遍地擁來。即便自己此一戰大獲全勝,即便自己也像袁大人一樣為朝廷粉身碎骨,可也還是擋不住這四面八方遍地擁來的螻蟻們。大清朝這匹又老又病的瘦馬,早晚要倒斃在路上,早晚要被這些遍地擁來的螻蟻們啃得連骨頭也剩不下。等到大清朝被敲骨吸髓吃乾淨,這些遍地如麻的螻蟻們就會散盡走光,誰也不知道它們何來何去,誰也不知道它們姓甚名誰……反復思量之間,天已經完全黑盡,星星還沒有升上來。沉悶的黑暗好像地牢的牆壁一樣,把人窒息在包圍之中。可聶芹軒覺得這眼前的黑夜,遠不如自己心裡漆黑無邊。黑暗中,四門緊閉的石頭城仿佛沉沒到無邊無底的深淵。一陣淒厲的慘叫隔著黑沉沉的夜幕傳過來,隨後又是一陣士兵的斥駡聲。聶芹軒停下來,在黑暗中打量著這座鬼域一般的石頭城,一時間鄉愁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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