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山芳子知道哥哥堅決反對的原因,是因為自己愛上的鷹野寅藏不是日本人,而是中國人,是哥哥和父親,也是幾乎所有日本人都鄙視的「支那人」。
坐落在東京郊區的秀山製作所是一間私人的小兵工廠。近些年來兵工廠的主人秀山正雄
先生和許多中國人的交往多起來。在幾個年長一些的中國人來過幾次之後,中國的留學生就成了那裡的常客。為此,秀山先生在自己家裡辦了一個日語補習班,由做教師工作的兒子次郎和女兒芳子來擔任補習班的教員。這兩個年輕人很快就發現,中國留學生們把主要的時間都留在父親的車間裡。他們學習製造炸藥、炸彈和手槍、步槍的熱情,比學習日語的熱情要高得多。補習班每三個月結業一期。每到結業的時候,秀山先生都會帶著他的學生們騎自行車到鄉下的荒野去「打漁」「打獵」。在實彈演習之後才算是真正的結業。年輕人總是最容易相互感染的。次郎和芳子很快就和留學生們成了好朋友,陷入在難言的吸引和熱情之中。可是兄妹兩人迷戀的不是同一件事情。哥哥秀山次郎羡慕、渴望的是冒險是英雄壯舉。妹妹秀山芳子卻暗暗地喜歡上一個叫做歐陽朗雲的年輕人。
秀山芳子最初注意到他,是因為這個年輕人是補習班上惟一沒能如期結業的人。在「打獵」回來的那個晚上,照例又是秀山正雄先生設酒慶祝自己的學生結業。在為結業的同學們祝酒之後,秀山先生很嚴厲地宣佈說:「歐陽君,你這樣學習是不能結業的!你缺乏的不是細心,是勇氣!你們支那人太缺少勇氣,支那人如果真想要自己強大起來就需要有勇氣!需要有視死如歸的大丈夫氣!你如果沒有勇氣,就不必再到我的製作所來了!」
歐陽朗雲已經不是第一次被人當面叫做「支那人」了。和所有在日本的留學生一樣,歐陽朗雲在時時處處看到這個國家的強大和先進的同時,也時時處處感覺到這個民族對中國人的蔑視。在呵斥聲中,文弱清秀的歐陽朗雲,垂下一雙又黑又大的眼睛,窘迫得無地自容。他無法解釋和推卸自己今天下午的膽怯和錯誤。慌亂之中他先是碰倒了酒杯,接著又把筷子跌落在榻榻米上。秀山芳子上前去收拾的時候,無意中碰到他顫抖的指尖。芳子剛才已經聽說,歐陽朗雲投炸彈的時候出了差錯,慌亂之中把炸彈掉在自己的腳下,如果不是秀山先生搶救及時踢開炸彈,不只歐陽朗雲不可能活著回來,肯定還會炸傷別人。在此之前,秀山芳子已經聽哥哥說過,這個名字有點像日本人的中國學生,並不是從中國來的,是從越南來的,他是一位越南華僑富商的兒子,他的父親在越南有很大的甘蔗園和軋糖廠。他是在四年前聽過孫中山先生的一次演講之後,為追隨孫先生而從越南河內投考新成立不久的早稻田大學,現在已經快要畢業了。而且,為了抗拒家裡為他定下的婚事,四年來一直不回越南,和家裡鬧得很僵。歐陽朗雲很不願意跟別人談論自己的家人,他的「不願意」甚至叫人覺得近乎冷漠,叫人覺得他是在拼盡全力地想要擺脫那個家。秀山芳子沒有想到,這個平常文弱寡言遠離家庭的年輕人,竟有這麼大的決心和熱情投身如此冒險的事業。看著歐陽朗雲那副惶恐內疚的樣子,芳子趕忙為他重新斟滿酒杯,又忍不住安慰道:「歐陽君,那就再學三個月,我正好想再聽你講講李清照。」
歐陽朗雲沒有回答,芳子只感覺到他急促的鼻息輕輕地擦過耳輪。
歐陽朗雲一面道歉,一面對秀山先生深深地跪拜下去,等到他直起身來的時候,猛然用一把刀子把自己的右手釘在了榻榻米上。誰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把餐桌上割肉的刀子悄悄拿走的。在大家的驚呼聲中,那只被尖刀刺穿的手掌在榻榻米上顫抖不已,顫抖中,鮮血四下橫流。歐陽朗雲再次對秀山先生跪拜下去:「秀山先生,下一個學期,我一定會讓這只膽怯的右手鼓起勇氣來!」
那一刻,秀山芳子幾乎在自己的驚恐之中暈厥倒地。她下意識地朝著那只鮮血橫流的手掌撲了上去。她沒有想到,自己就是從那一刻起,飛身跳下了感情的懸崖。
秀山芳子覺得,自己身邊的這些中國學生都很不平凡,在他們中間總是能發生一些非同一般的故事。就像她在那些詩集裡總能讀到一個非同一般的中國。在經過又一期的學習之後,歐陽朗雲終於畢業了。可結業了,他也就像那些所有的中國留學生一樣,來去匆匆,消失得無影無蹤。憑著猜測,秀山芳子斷定他們都回到中國去了。而且,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將使用父親教會的武器去冒險,他們中的大多數也都將在冒險中死去。只要想想他們那些感染人的笑聲,想想那一張張年輕熱情的臉,很快就要像流星一樣永遠消失,永遠沉沒在冷酷無邊的黑暗中,秀山芳子就常常會在揪心的悲傷中暗自落淚。年輕的芳子無法理解那個詩集中的浪漫美好的中國,為什麼要吞沒這麼多年輕的生命?這麼多像朝露一樣轉眼消失的生命,到底要在那個古老的地方滋潤出什麼花朵來?這麼多像飛蛾撲火一樣輕易的獻身,到底要換回什麼寶貴的東西?自從分別以後,歐陽朗雲文弱清秀的身影,憂鬱黑亮的眼睛常常出現在秀山芳子的心裡。她也常常在想:一個人不要財富,不要婚姻,遠離家庭和親人,他要的東西到底是什麼?難道他非要把自己變成一首詩麼?在這種揪心的傷感中,歐陽朗雲漸漸地成為芳子朝思暮想的謎語。可芳子知道,她此生此世恐怕是再也不會見到這個人了。她甚至想到也許父親還是不辦這個「補習班」更好,那樣,這個世界上就會留下許多寶貴的生命,這些生命會和所有的人一樣生兒育女,喜怒哀樂;會和所有的人一樣為鮮花和黃昏而感動。秀山芳子更為自己這種毫無希望的動情而悲傷。她不斷地提醒自己,這種擦肩而過的相遇是不會有結果的,就像草葉上的露水一樣容易消失。三個月要消失,六個月也還是要消失。那個來去匆匆、風吹雲散的人或許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無望的思念。更或許,自己的思念終有一天也會風吹雲散
。秀山芳子努力地讓自己清醒起來,可清醒了的心卻一天比一天地空曠寂寥,好像秋葉落盡枯枝兀立的荒野。
就在秀山芳子以為再也見不到歐陽朗雲的時候,秀山次郎忽然接到一封信,東京帝國大學的劉蘭亭先生在信上說,經自己的一位好朋友介紹,他希望能聘請秀山兄妹去中國教書,擔任他的私立學校的教員。答應付給的薪金高得驚人。並且希望能儘快見面。這封意外的信讓兄妹兩人激動得久久不能平息。除了那個優厚的報酬而外,他們現在終於有機會到中國去了,終於有機會走進各自的想像裡去看個究竟。在征得了父親的同意之後,劉先生親自到家裡來當面遞交聘書。兩人除了都要擔任日語教學而外,次郎教數學和體育,芳子教音樂。隨後,兄妹兩人就開始操辦可以想到的一切細節和東西。拿到預付的第一個月工資,迷戀攝影的秀山次郎立即去買了一架德國出品的蔡斯牌照相機。他對妹妹興奮地宣佈說,一定要帶著自己的眼睛去看看「支那」。劉蘭亭先生說銀城很遠,在長江的上游,是個盛產井鹽的城市。劉先生又說,長江就是那條古往今來被中國無數詩人寫過的大河。可惜,他們沒有關於中國的詳細地圖,秀山兄妹暫時還只能在各自的想像中感覺銀城的遙遠和神秘。
秀山芳子沒有想到,當她和哥哥來到橫濱碼頭,走到那艘輪船下邊的時候,歐陽朗雲穿了一身雪白的西裝,微笑著站在舷梯旁,手裡拿著一頂也是白色的遮陽硬帽,海風撩起了他黑亮的短髮,潔白的海鷗在他身後擦著船舷輕捷地飛過,把叫聲遠遠地留在翅膀後邊。半年不見,歐陽朗雲好像換了一個人,他以前那雙憂鬱的黑眼睛,現在充滿了坦然和自信。
劉蘭亭笑著介紹說:「這位就是我的好朋友,剛剛在早稻田大學畢業的鷹野寅藏先生,他擔任物理和化學教員。就是他向我推薦的你們兄妹兩人。」
四個人同時會心地笑起來。秀山芳子輕輕地低下頭來鞠躬的時候,眼睛裡滿是驚喜的淚水。秀山次郎滿意地微笑著對妹妹耳語:「我喜歡去支那冒險!」
上船以後,劉蘭亭又鄭重地向秀山兄妹聲明說:「我請你們到銀城去,是真的要辦一所新式的學校,我想開創家鄉的教育事業,你們兩人只是去做教師。因為我們另外要做的事情無法對你們隱瞞,所以才決定邀請可以信任的朋友來做同事。到了銀城你們就是外國人,除了教學而外,我不希望把你們拖進任何麻煩當中。所有教學之外的事情,你們都『不知道』,也不必知道。這也是我向秀山正雄先生保證過的。更何況秀山先生和你們兩人已經給過我們很大的幫助了。我們不能再連累朋友。所以,請你們務必遵守這個原則。」
秀山兄妹在點頭答應的時候,怎麼也無法掩飾臉上露出來的新奇和激動。中國之行還沒有開始,就已經充滿了意想不到的秘密和吸引。
汽笛向陸地告別,輪船駛出港口,家鄉慢慢變成海平線上依稀模糊的影子。漸漸地,連影子也消失了。只有那些海鷗還頑強地尾隨在船尾,把離別的愁緒變成海天蒼茫之間戀戀不捨的飄零。
沒有任何文獻曾經記錄過這些海鷗,也沒有任何文獻記錄過一個姑娘柔腸寸斷的眼神。在她的眼睛裡遠處是看不見的家鄉,身邊是從天而降的戀人。如果不是父親教會他使用炸彈和手槍,這個在河內長大的中國人絕不會改名換姓,肯定還會用他自己原來的名字,那個名字很好聽,也很有意境,有點像是一句典雅的古詩——歐陽朗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