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哥哥堅決反對,儘管哥哥總是警告自己不要和那些「支那」女人混在一起
,可秀山芳子還是特別喜歡到聽魚渡口來洗衣服。把盛衣服的木盆放在水邊,穿木屐的赤腳踏到浸在河水裡的青石臺階上,清涼的河水在小腿上癢酥酥地咬著,被阻擋的水流推出斜長的水紋,平靜悠遠地流到心裡,又從心裡緩緩地蕩向河心。提一件浸透水的衣服堆放在石板上,雪白
的棒槌一下一下均勻地落下去,就會有細碎的水珠迸濺到臉上來。銀城的女人們都是蹲在河邊洗衣服。可秀山芳子一直是站在河水裡彎下腰來洗。時間一長,銀城人已經習慣了她種種特殊的舉動,和她也是特殊的服飾和木屐,不再那麼好奇了。秀山芳子記得當自己第一次在女人們驚奇的注視下,把棒槌從衣服裡抽出來的時候,周圍竟是一片咿咿哦哦的讚歎聲。儘管大家語言不通。可銀城的女人們發現這個東洋女人竟然使用同樣的工具來洗衣服!這個發現除了讓銀城的女人們極其驚訝而外,更讓她們平添了許多的信心和親切——天下的女人原來都是一樣的!東洋女人也一樣要用棒槌洗衣服!女人們在翠綠的河水邊舉起一片白藕般的胳膊和棒槌,嘩啦啦地笑成一堆。她們七嘴八舌地圍上來:「女先生,你哥哥一個月掙一百五十兩銀子,你一個月掙六十兩銀子,為啥子還要自己來洗衣服?」
「你們日本女人都出來自己做事情麼?女人可以教書做先生,女人也做進士、中狀元麼?女人也會做生意?女人出來做事情孩子啷個養法?」
「一個弱女子,跑起天高地遠的,你就不怕?你就不想家麼?」
「你跑到中國來,你的婆家啷個會放起你走?」
秀山芳子被嘁嘁喳喳地圍在中間。她雖然聽不懂她們到底說些什麼,可她聽懂了驚奇和善意。秀山芳子努力地想和大家交流,她指著碼頭說:「聽、魚……」
許多聲音回答她:「對頭。那邊是聽魚亭。這裡就是聽魚碼頭。大家都到這裡來洗洗涮涮的。」
她又指著不遠處,河灣岩壁上那兩個暗紅的大字說:「蘇、東、坡……」
雜亂的聲音更興奮了,「你也曉得?對頭,對頭,那幾個字是蘇東坡寫的。唱高腔的就有人唱這個蘇東坡,他是宋朝一個寫文章的大官,他來過我們銀城,崖高頭聽魚兩個大字就是他寫的。」
秀山芳子知道銀城的這個典故,她還知道「夜半聽魚」是銀城八景中的一景。在那面岩壁的對岸,和蘇東坡的兩個大字遙相對應的還有一座角亭。角亭的立柱上有一副對聯,「河邊鼓瑟遊魚聽,柳外敲棋睡鷺飛」。這些掌故都是鷹野寅藏告訴她的。早在來洗衣服之前,他們三個已經去過那個角亭。哥哥次郎還在角亭前為他們拍過照片。他們在那個古舊的亭子裡打開一瓶從家鄉帶來的清酒,邊飲邊談,一直等到月亮升起來,在一片靜謐的月光裡聽見魚尾撥水的迴響,從對岸岩壁間悠遠地傳過來。被月光洗白的銀溪從幽暗中湧現出來,又溶瀉進遠處的幽暗之中。對岸矗立的岩壁上林木茂密,落滿了夜宿枝頭的鷺鳥,鷺鳥們雪白的身子在枝葉間夢幻般地閃現出來。
可是今天,河對岸的亭子裡沒有人,聽魚碼頭冷清的臺階上也沒有人。擺渡的木船橫在岸邊,斜扣著斗笠的船夫獨自坐在船頭上打盹。在這有幾分意外的安靜中,秀山芳子把一件長裙放進清澈的河水裡。裙子在河水裡慢慢地漂浮、舒展開來,裙子上家鄉的楓葉盛開在清冷的水面上。金紅色的楓葉,秋意淒迷的楓葉,在清冷的河水中漾起無限的鄉愁和情思。秀山芳子覺得有淚水模糊了視線。她輕輕地擺動著裙子,輕輕地搖曳著河水中纖細清冷的情懷。秀山芳子癡迷地在心裡默誦起一首古詩:
奧州花布色紛紛,花色淩亂似我心。
我心為誰亂如許,除君之外更無人!
從聽魚渡口向上,越過上水關,越過那座七孔相連的上關橋,遠遠地,在銀溪的盡頭,就會看見山嵐氤氳的桐嶺。常有飄渺的白鷺,在高掛雲天的銀溪上忽隱忽現。鷹野寅藏說「桐嶺橫煙」是銀城的又一景。銀溪就是從那些高遠的「橫煙」裡流淌出來的。鷹野寅藏是他們三人中的兼職翻譯,他似乎對銀城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有一天,鷹野寅藏拿出一本叫做「縣誌」的舊書,在他纖弱白皙的手上,舊書墨藍色的封套幽深得像一口古井,不知把多少時光淹沒在裡面了。鷹野寅藏說在中國任何一個縣、一個州、一個省,都有自己的「志」,在這本「志」裡記載著沿革、地理、物產、風俗、人物、歷史大事,和所有的這些「景」。每個地方都會有自己的「八景」。即便景物簡陋也總會湊出八個。每一「景」都有應景而寫的詩來描繪、感慨一番。不過這些詩大都是些冬烘先生的庸作。銀城是座有名的古城,所以銀城的「景」更是一個也不能少。他微笑著說自己關於銀城的知識,都是從這本書裡得來的。鷹野寅藏說話的時候,眉宇之間常有一股儒雅而又熱烈的神態。他把書端舉在胸前,古舊的墨藍色封套越發襯出人的年輕和蒼白。看著那些瘦弱的手指打開封套,在枯黃的書頁間靈巧地翻動,秀山芳子不由得怦然心動。
秀山芳子對鷹野寅藏的衷情,讓外人一望而知。可是在這個遙遠的銀城,看破了秀山芳子戀情的「外人」只有一個,就是哥哥秀山次郎。但是秀山次郎堅決地告訴她,這件事情不但不可以做,而且不可以想。當初秀山芳子執意要跟哥哥到中國來教書的時候,並沒有想到自己會陷入情網。更沒有想到在這遠離家鄉的地方,「不可以」的戀情竟是這樣的令人煎熬。秀山芳子一心要到中國來,是因為她喜歡中國,尤其喜歡李白和蘇東坡的中國。深愛古詩的秀山芳子,是從《萬葉集》《古今集》或《百人一首》這一類的詩集中瞭解中國的。她深信和那麼多的日本古詩糅和在一起的中國,絕不是現在的男人們告訴她的那個被日本打敗的「支那」。兩年前,他們帶著學校所有的新設備,從橫濱乘海輪三天三夜跨海到中國。而後,晝行夜宿,又從上海乘江輪沿長江逆流七天到重慶。再從重慶改乘木船,由縴夫們拉著繼續逆流而上,長江,青依江,銀溪,這一次竟然走了將近一個月。傍晚靠岸,清晨起航。一個又一個陌生的碼頭,一座又一座陌生的城鎮和村莊。如螻蟻般辛勞的人群操著陌生的語言,在碼頭上忙碌。每天坐在船頭,看著赤身裸體的縴夫們唱著淒厲的號子,在江邊的岩石和沙灘上弓身爬行。山重水複,水複山重,秀山芳子覺得自己真是走到了天涯盡頭。秀山芳子覺得自己年輕的心像一隻孤單的風箏,也被縴夫們帶到了永無盡頭的天涯。而銀城就是天涯盡頭的神話。當他們乘坐的木船拐進銀溪,走過艾葉灘,臨近下水關的時候,古老繁華的銀城,就像《一千零一夜》裡的奇跡一樣突現在眼前。河東岸青石砌就的城牆依山而立,威嚴高聳。河裡的船隻往來如梭一片繁忙。兩岸的河谷間密集著高聳的天車和盤旋的梘管。到處可見熊熊燃燒的火口。到處可見咿咿呀呀拉著盤車的牛群。他們三人一時都被這眼前的奇景驚呆了。他們沒有想到在貧困、落後、愚昧的「支那」,竟然還有這麼繁榮昌盛的城市。陪了他們一路的育人學校校長劉蘭亭興奮地指著說:
「你們看那座紅樓,我們的學校在河西岸的新城,我們敦睦堂劉家住在河東的舊城,九思堂李家,慎怡堂王家,陶淑堂趙家,也都在舊城。銀城的富商大戶都在舊城。舊城背後的那座山叫玉泉山,山上有個很有名的飛泉,是我們銀城著名的風景。泉水下面不遠就是我家的松山別墅,哪天我帶三位到松山別墅小住,去看看『月照飛泉』。不過,等到我們船上的這些新設備都安裝好以後,我們育人學校就會是銀城最風光的新景致了。秀山君,你的照相機可以派上大用場嘍!」
好像是為了回應劉蘭亭的自豪和興奮,入港的縴夫們唱起了舒緩的號子,引來兩岸無數好奇的目光。眼尖的人立刻喊起來:「看呦看呦,是劉七爺從東洋回轉來嘍!」轉眼之間,下水關的碼頭上聚起一片新奇興奮的人群來。人群裡有人高聲喝彩:「劉七爺,你帶起洋人回家鄉硬是風光得很呐!」
「劉七爺,你好孝心,三公天天在家裡擔心你的辮子,你還給他老人家好好的留起!這下三公要開心!」
劉蘭亭對著人群抱拳拱手笑紅了臉。
看著這從地老天荒裡神話一般湧現出來的城市和人群,秀山芳子緊緊抓住了哥哥的手,猛然想起橫濱的碼頭,想起那些在海風裡悲鳴的海鷗來。離家萬里,海天相隔,秀山芳子就是從那一刻起陷入了千絲萬縷的鄉愁。兩年來對家鄉的懷念,對戀人的期待,讓秀山芳子的心變成一張纖細敏銳的蛛網,任何一點輕微的感觸,都會在這網上顫動不已。
今天,還在學校的中秋節假期之內,秀山芳子本打算和他們一起去舊城的會賢茶樓品茶。可是秀山次郎和鷹野寅藏堅決地拒絕了她。從他們斷然的神色中,秀山芳子已經預感到也許有什麼重大的事情要發生。果然,將近中午的時候,一聲巨大的爆炸從舊城裡傳出來,在最初的慌亂之後,整個銀城突然陷入在可怕的安靜之中。聽魚碼頭斜對著舊城的北門,秀山芳子遠遠地看見士兵們關閉了城門。她匆匆忙忙地從河水中撈起正在洗的衣服,匆匆忙忙地跨上石階。走了幾步忽然又在石階上停下來。她把盛衣服的木盆又放在臺階上。舊城的城門已經關了,而聽魚渡口是秀山次郎他們返回來的必經之路。與其回到學校去,還不如在這裡等。雖然哥哥看見自己來河邊洗衣服又會生氣,可現在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秀山芳子緊張地在臺階上坐下來,焦急地盯著那個緊閉的城門,她不知道那場可怕的爆炸是不是炸傷了自己的親人,恐怖和猜疑逼出她滿臉絕望的慘白。高聳的城樓上軍旗飄舞,奔跑的士兵往來不停。那座古老端莊的古城,轉眼間四門緊閉,變成一座森嚴恐怖的堡壘。坐在石階上的秀山芳子猛然悲從中來熱淚橫流。
碼頭上,擺渡的船夫也被爆炸聲驚醒過來,他推起頭上的斗笠,從遠處側目看著靜坐在石階上的秀山芳子,心裡由衷地讚歎:「這東洋來的女先生,真好比是天上下凡來的白娘子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