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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那胡爹是個有心人,雖說死裡逃生,卻一直心存蹊蹺,他想,什麼仙草,有這等回天之力?他還想,祖祖輩輩,吃這山林,住這山林,怎麼還不如一個初來乍到的外鄉人識得這山林的寶貝?他又想,日日在山裡,捉蛇捕蛇,吃蛇的肉,喝蛇的膽,剝蛇的皮,怎麼反不及一個足不出戶的婦道人家有降服它的絕技?心裡這樣疑惑,對那「回春散」就分外地好奇:知道那是一宗大寶貝。他悄悄對金郎說,

  「兒啊,自古以來,學藝就是偷藝,你可要上心。」

  如今,這一家人,和許家走動的如同親戚一般。那順娘,不光愛粉孩兒,也喜歡年齡同她相仿的小青兒,當她是姐妹。順娘問青兒,「貴庚多少?」那是學金郎文雅地說話。青兒不懂什麼是「貴庚」,就反問,「你貴庚多少?」

  「十七。」順娘回答。

  「比我小多了。」青兒高興起來,原來「貴庚」是指年歲,「我貴庚十六。」

  青兒真的不知道人的年歲該怎樣計算,她也不大懂數字,就信口胡謅。順娘笑彎了腰,捂著肚子喊哎喲,「哎喲青兒喲,你這樣伶俐,原來不識數啊!」

  青兒也笑了,知道自己弄岔了,就說,「逗你玩呢!」

  順娘說,「我看你,恐怕還沒有十六歲,和我家金郎差不多。你得叫我姐姐呢!」

  青兒一抬眼,看見那金郎,正在院子裡收草藥,小小的個,還沒長成,落日的餘暉灑在他身上,金燦燦的,真的成了一個金人兒。青兒撲哧笑出了聲,「順娘啊,你和金郎加起來,也不如我大呢!」她像怕晃眼似地眯細了眼,「我一千歲了呀!」

  這是一句不能出口的話。她忽然起了深深的鄉愁。她想起了蟠桃園,想起了從前無憂無慮、無知無覺、沒有快樂也沒有痛苦的那些歲月,和平、安靜、悠長,沒有歷史,一千年如同一天,一天如同一千年。她為什麼要離開那裡來這人間呢?這是一條不歸路,沒有誰,能從這條來路上走回去的。不管你遭遇到什麼,不管你被欺淩、傷害、作踐成什麼,你都回不去了。

  青兒眼睛潮濕了。

  ***第五章:如夢令

  那一晚她大醉,狂嘔不止,搜肝刮膽,最後嘔出鮮血來。她嘩嘩流著眼淚,醉話連篇。她一遍又一遍地說,「青兒啊,我來人間,不是為了做一個妖啊!」青兒抱著她,把她抱在懷裡,青兒也哭,青兒哭著說道,「姐姐呀,你不是妖,你是人,你是人裡面最好的好人……」青兒其實想說的是,「人算什麼東西?那些人哪裡配得上你?」她依然淚如泉湧地搖頭,說道,

  「青兒啊,你別寬慰我了——我的淚是冷的,我害怕雄黃,三杯雄黃就毀了我三千年苦修才換來的珍寶……說到底我不是一個真正的人!可為何我也不能像你一樣,甘心情願做一個妖?若我是個快樂的真正的妖精該多好啊!若我是個真正的不摻假的人該多好啊!為什麼我什麼都不是——」

  她不是問青兒,她是問天,問地,問神靈和造物。她不知道自己是一個錯誤,是一個神的錯誤。神也是會犯錯的啊!神給了她一顆人的心,卻又給了她一個蛇的身體,讓她忍受這種撕裂的巨痛。她是造物的怪胎,生而不幸,不管是做人還是為妖。

  「青兒呀——若有來生來世,讓我變成石頭吧,讓我變成草木吧,我們等,我們一起再等三千年……」

  那一夜如同地獄,青兒眼睜睜看著她受難,卻沒有絲毫解救的方法。她抱著她,不知道她的痛楚是來自身體的哪一處地方。她的手上染了她嘔出的血,紅得觸目驚心。天快亮時她們方沉沉睡去,夢中,忽聽她大喊一聲「官人哪——」青兒被嚇醒了。青兒怔怔地流下淚來,終於明白,原來,她對那無情無義的官人是如此地不舍,如此地癡迷。原來,舍不下一個塵世間的凡人竟是這麼煎熬可怕的事。

  從第二天起娘子就病倒了,昏沉沉臥床不起,吃不下飯,咽不下水,吃進一點東西就嘔出來,嘔到最後就是血花四濺。青兒沒了主意,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到街上去,請來了給人看病的郎中。那郎中隔著帳子診了一回脈,一拱手,對青兒說道,

  「恭喜恭喜,娘子這是喜脈。」

  青兒聽不懂,「人病成這般模樣,怎還會有喜脈?」

  「娘子這是有喜啦,」郎中說,「有小官人啦。」

  這話,如雷轟頂。送走那郎中,青兒一撩帳子,只見娘子竟然起身靠在榻上,滿臉是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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