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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青兒霸道地指著自己的鼻子說道,「哎哎哎,誰是他姨娘?他親親的姨娘在這兒呢!」

  青兒視那粉孩兒,如同性命一般:她親手接引到這世上的孩子啊。原來,做人是這麼血污和幸福的一件事,怪不得姐姐如此癡迷如此慘烈地要做一個人。青兒抱著那小嬰兒,常常鼻子發酸。她清澈見底的眼睛裡也因此多了一點屬￿人間的東西,一點人間的塵埃,像一雙人的眼睛了。

  那是一段快樂的日子,生活看上去很有奔頭。地角天涯的荒遠給了他們安全感。他們又有了一個家,雖然只是幾間草屋,可是這草屋裡盛著他們骨肉根苗嘹亮的哭喊。許宣抱著他的骨肉,百感交集,「兒啊,兒啊。」千言萬語一句也說不出口。為了這孩子他做了一件背叛的事,背叛了自己的同類。他甘心情願和一個妖孽亡命天涯。

  也許,離開金山寺離開法海師父的那一天,他就註定要背叛了。也許,在他聽完九葉還魂草的故事之後,他就註定要背叛了。也許,更早,在他於豪雨中允許那兩個素不相識的女人搭船的那一刻起,他就註定要背叛了:或是背叛情,天下至情和骨肉,或是背叛道,人間正道和同類。總之,他不背叛人情就得背叛正道,他必得做一個叛徒了。

  也因此,這是罪孽的快樂,是劫後餘生的快樂,還是苟且偷安不能追究的快樂。許宣有時會一個人爬上山坡朝他們的來路張望,有許多東西都丟在那一邊了,包括,他清清白白一目了然光明磊落的前生:他朝那來路張望就如同一個隔世之人。他默默張望許久,然後回頭,回他的草屋去。那裡有他的骨肉,有他異類的親人,有他渾沌、罪孽、不能言說卻快樂、難舍難棄的此生此世。

  這一天,順娘的父親胡爹邀許宣家去吃酒,胡嬸和順娘,在灶下忙活,炒了好幾個下酒的小菜。胡爹借酒說出了一件心事,原來他想讓自家的小兒子拜許宣為師,到許宣堂下去做個學徒夥計。

  「我這小兒,生得倒還不笨,念過幾天書,認的幾個字。不瞞先生說,我們墮民的後代,念書也沒有出路,又不能求取功名。若先生不嫌棄我們卑賤,就收了他這個徒弟,也好叫他日後有個掙飯吃的本事。」說完,連連作揖。

  許宣倒也正缺個幫手,平日常見那孩子,十四五歲,生得清秀白淨,伶俐聰敏,人也勤懇老實,便答應得很痛快,說,「胡爹你這樣抬舉我,我焉敢不從?」胡爹聽了大喜,忙喊那孩子出來,說,「金郎啊,快快見過師父。」那金郎聞言從里間出來,納頭便拜。

  胡爹說,「明日挑個好日子,再鄭鄭重重行拜師禮。今天先痛快吃酒!」兩人你一杯,我一盞,喝得高興,都有了七分酒意。到後來,順娘端上一隻砂鍋來,熱氣騰騰,放在八仙桌上,一掀蓋,香得不得了。

  胡爹聳著鼻子,搖頭晃腦說,「秋風起,山蛇肥,雖說還不到時候,可昨日階叫我撞上了,好東西啊!」一邊吩咐順娘,「揀大塊的,給師父盛上!」

  許宣七分酒意去了二分,問道,「這煮的是……」

  「蛇啊!」胡爹答道,「除了蛇,還能有什麼東西如此鮮美?就是還不到時候,瘦了些個——」

  許宣的酒嚇醒了。他擺著手,說,「別別,我不敢,我不敢!」胡爹呵呵大笑,「嘗嘗嘛嘗嘗嘛,怕什麼?你們北人就是膽小啊,錯過多少人間至味!」

  許宣忙站起來,說,「恕我不敢從命……天晚了,告辭告辭。」

  他落荒而逃,出門來,山風一吹,忽然想嘔,他搜腸刮肚狂嘔了一氣,把吃下的東西都嘔淨了。他慢慢朝坡上走,打著趔趄,山風從林子裡掠過,帶來一股強烈的腥氣。秋風起,山蛇肥,他眼睛潮濕了,他想,這世上是沒有世外仙源的。

  第二天,一個砍柴人一個樵夫在山林邊上發現了胡爹,他倒在地上,人事不省,腳背上有一個小小的傷口,有經驗的樵夫一看便知是遭了蛇咬。那砍柴人,把昏迷不醒的胡爹背出了山林,背到了坐堂先生家。誰知許宣不在家,去了那十幾裡外的城郭採買去了。再看胡爹,嘴唇烏紫,氣若遊絲,眼見蛇毒攻心就要不行了。娘子見狀,大驚,也顧不得許多,忙進了那平日收放草藥的倉房,聞聞,嗅嗅,不知找出幾種什麼草來,放在口裡,嚼碎了,回來塗在他傷口處。又嚼碎了,讓人撬開他的牙關,將那嚼碎的草渣草汁灌下去。就這麼,不住地嚼,不住地塗抹,灌藥,幾袋煙的工夫,昏迷不醒的胡爹起死還陽地睜開了眼睛。

  幾日後,胡爹胡嬸帶著順娘和金郎,上坡來,胡爹的腿,還有一些跛。胡爹跛著腿卻仍然走得精神抖擻。他們帶來了各色的謝禮,一進門,胡爹就讓順娘和金郎,雙雙跪下了。胡爹開口說道,

  「先生娘子啊,人常說,滴水之恩,湧泉相報,這救命之恩,何以報得?——大恩不言謝。」說著他朝著許家娘子深深一揖。

  娘子忙閃避開,回答說,

  「這是從何說起?醫家可不就是治傷治病的?我那也是急昏了頭,碰巧而已。」

  胡爹連連搖頭,「娘子啊,你可知道,傷我的那東西是什麼?」他伸出一隻巴掌晃晃,「五步蛇!吃他一咬,人抗不過五步去,巨毒無比,我還沒聽見過有誰能從它口中逃生的!你那草藥,可真是仙藥呀!」

  胡爹感慨萬分。

  這件事,一傳十,十傳百,傳得很遠。就又有那被毒蛇所傷的人投奔了來,娘子仍是將幾味草藥嚼碎了敷到傷口處,竟都有奇效。慢慢地,就琢磨出了「回春散」這主意:將那草藥製成了成藥。一個小小的生藥鋪,在這邊地荒村,開起來了,賣專治蛇傷和解五毒的奇藥「回春散」,也兼配其它,掌櫃的又兼當坐堂先生,雖說只有一個學徒和小夥計,可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從前,至少,有了熟悉的氣息。

  許宣不知道這是好還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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