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銳:人間 >


  他生而與人不同。

  他常常獨往獨來,不合群。他最喜歡的地方就是這片大草灘,百蟲的家鄉。草的氣味,讓他感到親切。最不快樂最鬱悶的時候聞到陽光下草的腥氣他甚至會哭。他趴在草地上,嘩嘩地流淚,感受到一種羞恥的快樂。他努力克制著不讓他那條箭矢般的長舌飛出口腔。可是,總有控制不住的時候,總有激情奔湧的時刻,在確保沒有第三只眼睛的注視下,他會偶爾放縱一下自己。他鑽進小樹林,爬上枝葉最濃密的大樹,將自己隱藏起來,當一隻獵物,無論是小麻雀還是知更鳥,被他迅雷不及掩耳地咬在齒間鮮血湧入腔中的刹那,他會狂喜地發抖。而隨之而來的便是更深刻的羞恥感、罪惡感和一個永沒有答案的疑問:

  「我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

  沒有人回答,只有迷茫傷心的濤聲在大荒中永不停息地勸說著。拉船人又過來了,唱著號子。他漸漸平靜下來。不知為什麼只有在這些赤身露體的縴夫們面前,他的羞恥感才會消彌殆盡。這世上,只有他們,光天化日之下精赤條條的袒露被看做是天經地義的事。是因為他們低賤嗎?他不知道。可這些精赤條條低賤的人卻是他唯一不害怕的人群,他甚至夢想有一天也去做一個拉船人,擺脫掉這身衣服,也再不用去管那條舌頭——自古以來,拉船人走的那條水道河灘,就是天不管地不管皇帝老子也不管的一片飛地。也許只有那裡,是他的容身之處。

  可那只能是做夢。他入了聖賢的門,只能做聖賢的弟子,只能做聖賢要他做的事了。

  他想起搬進新房的那一天,娘摟著檀童,拉著他的手,嘩嘩流著眼淚,說,「兒啊,兒啊!」一家人,只有他,懂了娘的意思,知道娘沒有說出口的是一句什麼話。若說,六年來,他的隱藏瞞過了所有的人甚至至親的親人們,那是不確的。至少,娘心裡懸著明鏡:知道這小小的孩兒為了這個家,為了這一家人的平安「忍」下了什麼。娘知道這高門樓大宅院是用這小小兒郎多少隱痛掙扎委屈換得的。為了娘沒有出口的這句百感交集的話,他還得這樣一天又一天、半人半鬼地「忍」下去。

  太陽沉下去了,天地一派蒼青,大河的勸慰之聲在蒼茫中嘩嘩不息。草灘上,起了蚊子。蚊子成團肆虐地撞他的臉。他定定心,像所有的人一樣,用手拍打和驅趕著它們而不是用舌頭。然後,把大河留在身後,踏著漫天草香回家去。

  二、

  這白蛇不是那白蛇。

  這白蛇生在峨眉山,年深日久,有了覺悟,幻想做一個人。它到處請教可有什麼方法能夠修煉成人。它問林中的走獸,走獸們回答說,「做人有什麼好?還不如做妖,自由自在。」它不喜歡做妖,又去問天空的飛禽,它們生著翅膀,見多識廣一些。飛禽們聽了,回答說,「只聽說過修煉成仙的,吃靈山的仙草,喝西天的仙露,能得道成仙,修成正果,可沒聽說過怎樣修煉成人。」它也不喜歡得道成仙,儘管那是所有妖精們的最高夢想,它只想做一個肉身凡胎的人。它又去問石頭,是懸崖絕壁上的一塊巨石,不知已幾千幾萬歲,它對石頭說,

  「石兄啊,你歷盡風霜,可能告訴我,怎樣才能修煉成一個人?」

  巨石聽了,久久沉默不語,它以為沒指望了,轉身要走,只聽石頭忽然迸出兩個字,石頭說,

  「冥想。」

  它大喜過望,卻又不得要領,「冥想?石兄啊,想什麼?」

  「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石頭冷淡地回答。

  它謝過巨石,遊走了,只聽身後傳來了石頭冷冰冰的聲音,「再送你兩句話,『兩耳不聞洞外事,地裂山崩不移身』,切記。」

  於是,它潛進了峨眉山最深處,潛進了無人知曉的「白雲洞」中,開始了它的苦修。渴了,就喝岩縫中滴下來的山水,餓了,也是這岩縫中的山水充饑。第一個千年,它冥想:給我一個人的身子。於是,一千年過去了,它有了一個人的身體和花容月貌。第二個千年,它冥想:給我一個人的頭腦。於是,兩千年之後,它有了人的頭腦和智慧。到第三個千年,它冥想:給我一顆人的心。這是最難獲得的,也是功敗垂成的最後一搏。

  兩千九百九十九年頭上,有一天,寂靜的洞外突然傳來一聲顫巍巍的喊叫,「救命啊!救命啊!」聲音蒼老又急切淒厲。它沉沉的冥想一下子被打斷了,它側耳聆聽,只聽那呼救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一聲比一聲淒厲,一聲比一聲驚慌,紮著它的耳朵,亂著它的心智。「兩耳不聞洞外事,地裂山崩不移身」的教誨,它本是謹記在心的,然而此刻,人命關天,救,還是不救?它沒有餘地思前想後,千鈞一髮之際,它挺身而出了,躍出了二千九百九十九年未曾踏出的白雲洞口,只見一條惡狼,已將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婦撲倒在地,它沖上前去,一掌就將惡狼擊倒了。霎那間,惡狼沒有了,老婦也不見了,靈光普照,眼前立著的,竟然是手持玉淨瓶救苦救難的南海觀音菩薩。菩薩現出了真身,菩薩悲憫地望著它搖頭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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