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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粉孩兒

  一、

  起初,看上去,他和每一個剛剛出生的普通孩子沒任何兩樣,粉團一般的小身體,胳膊像鮮藕,大眼睛,透明的水玉般的小指甲,黑黑的頭髮,是個未來的美丈夫。

  五個月上,依依呀呀,見人就笑,露出兩個淺淺的小酒窩,哭起來卻是驚天動地渾不講理。喜歡女人,喜歡讓女人抱。乾淨漂亮的小村姑們一走過,他就噢噢地沖人家撒歡,而男人們,無論老少,他都矜持驕傲地不理不睬。

  他娘快樂地說,原來也是個小情種啊!

  這小情種,小美丈夫,一天一天長大,悄悄長大,身體中神秘的秘密,無人知曉。突然有一天,他乘人不備爬出了戶外,有什麼東西在引誘著他,召喚著他。是一種聲音,竹笛,牧童的竹笛,這聲音讓他莫名其妙地興奮、激動,喚起他身體深處的東西,渾沌深處的東西,記憶和嚮往,他陶醉地舞蹈,在地上扭動,這歡樂的刹那他還原為另一種生命和生靈。

  那是一個大災殃的開始,不過他毫無記憶。

  再大起來,大約四五歲的時候,突然迷上了捕捉。那時他不知道自己是有異秉的,他很快活,舌頭一卷,一隻小蟲就下了肚,再一卷,又一隻。弟弟檀童蹣跚地跟在他身後,學他的樣,粉紅的小短舌頭,一伸一伸,卻一無所獲。檀童撇著嘴角,哭了。他友愛地俯下頭,將剛剛捕獲的獵物,一隻金鈴子,喂到了檀童的小嘴裡。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娘的驚叫。

  父親聞聲從屋裡跑出來,娘用手指著他們小哥倆,說不出話。父親臉白了,他沖過來,扳住檀童的嘴,摳出了那只金鈴子。然後就撲向他,掐他的脖子,搖他,扳他的嘴,用一根指頭狠命地去捅他的喉嚨。他嘔吐了,那些獵物,一隻只,嘔出來,帶著他的體液,有一隻,甚至還垂死掙扎地撲了兩下可憐的翅膀。

  白灼灼的烈日下,他頭暈目眩,眼裡迸出無數顆閃亮的金星,像誘惑他的美妙的飛蟲。

  夜晚,父親坐他床邊,摸他的頭髮,臉頰,輕輕地,鄭重地說,

  「粉孩兒,你要記住,人,是不吃蟲的啊。」

  父親的臉,還有聲音,都很悲傷,那悲傷是他不能瞭解的,卻讓他害怕。

  「吃蟲,會引來禍事,兒,你要記下!」父親又說。

  燈焰在父親臉上,一跳一跳,牆壁上父親的身影也一跳一跳,像鬼魅的舞蹈。他不知道「禍事」是樁什麼東西,可那一定是可怕的,黑暗的。而他自己,則是一個能引來「禍事」的可怕的人。

  天上地下,黑夜白天,有多少的誘惑,引誘他惹禍。飛蛾撞他的臉,青蛙跳上他的赤腳背,牛虻在他耳旁尋釁,螢火蟲撲打他家窗櫺。這世界,步步都是為他設下的陷阱。他目不斜視,變得呆頭呆腦。他對自己說,「粉孩兒,你不能惹禍。」可是心裡,卻總有一個小聲音,說著另外的話。那聲音總是憤憤不平地發問,「為什麼?為什麼?」

  一個晴朗的秋日,孩子們聚在草灘上小樹林旁,玩彈弓,比賽打鳥。他們玩得很快活,你喊我叫,那射出的彈子,卻差不多彈彈虛發。他一時忘情,忽然飛身上樹,兩腳倒勾住樹稍,身子「嗖」地一彈,一隻小鳥就撲楞楞在了他的齒間,他一松嘴,「嗖」地又是一彈,另一隻又被他撲楞楞拿下。樹下的孩子們張大嘴,看呆了,突然他們歡呼起來,大喊,「給我!給我!」他們圍著大樹,雀躍著,向他要戰利品。只見那柔韌的小身體,嗖嗖地、歡快地、寒光凜凜地出擊,如同一隻匕首,刀刀見血。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在一旁驚叫起來,

  「天爺!造孽呀,看這孩子,像長蟲!」

  他學會了隱藏。六年來他隱藏得很好,再也沒有惹禍。在這個城郭中,沒有誰再把他看做是一個怪物。就連父親,也以為他迷途知返,轉了習性。可是,只有他一個人知道,他其實仍舊是,也許,永遠都將是人群中的一個異類,一個妖異。他身上奇怪的癖好和習性,那讓人群驚異害怕、給親人帶來禍端災秧、讓他自己深深羞恥和痛苦的東西,不是他想甩脫就能甩脫的,那是他的與生俱來,是和他的血肉之身生死相隨撕裂不開的惡運,是他的命。一天天長大的粉孩兒,小小年紀,明白了這一點,從此就變成了一個不會笑、也沒有快樂、心機很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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