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斤瀾文集                  二分

 
                                    ——十年十癔之四


  「在座各位,年紀相差有十幾小二十的,但都是同時代人,都算是大難不死。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祿。現在各位坐在這裡,喝著茶抽著煙,呆會兒還有酒喝。在這等著喝酒的工夫,還要演演節目。選舉我出來做節目主持人,謝謝。

  「我也不謙虛了,從現在起,不許交頭接耳,先聽我幾句開場白。

  「『浩劫』十年,其實是千年的『積澱』——用了個新詞。試看三代五代聚族而居,上下祖孫,左右兄弟姊妹,妯娌連襟,表親堂房,成百年成千年的你掐我、我咬你,不撒嘴不撒手,見血還要見骨頭,可是這個族越聚還越人丁興旺。各位有數沒數,『浩劫』中間死去多少人?倒漲多少人口?是不是死的論千萬計,漲的論億?

  「這是奇妙真是又奇又妙的問題。

  「現在好了,各位不論是哪一代,什麼『檔次』,都說現在是一生中最好的時候。剛好雨過天晴,又有雨後春筍好下酒,『浩劫』過去又正好十年,不妨拿『浩劫』中的一件事,做個遊戲。

  「說是遊戲,其實是正經的。就像電視臺上新興的智力比賽。我也來試試咱們大家的智力……」

  說這話的是一位嗓音洪亮,動作帶勁的花甲老人,他說著跳起來,站到大家面前,就像電視上的節目主持人:

  「現在開始講一個故事,講完了請回答一個問題。因此,務請注意力集中,不放過每一個細節。問題的正確答案,不定在哪個角落裡藏著呢。

  「故事中的主角行二,小時候她媽管他叫『二癡』,大了叫老二。家境清寒,結結巴巴供他上了大學,也說不上多大的學問,只把英語過了關。拍過一張戴學士帽的照片,落腳在大機關裡當一名翻譯,對付科技情報,日久也成了專家。不論寒暑,在文字堆裡討生活的人,兩眼只識蟹行和方塊,不大理會世態炎涼,養成了書呆子脾氣。不要說張長李短,連沾大是大非邊兒的,仿佛也不能驚動他。可是也怪,正當別人踟躕或是啞默的時候,他又會忽然激動起來,一發不可收拾。這其實也還是書呆子脾氣。

  「細品起來,老二不聲不響趴了一輩子桌子,真正的激動卻只發作過三次。第一次在解放前,面對著刺刀要民主,差點兒捅個窟窿。第二次是一九五七年,他又跳出來嚷民主,差點兒攤上頂帽子。這以後更加專心趴桌子,有點空就學俄語德語,不求精通,拿得下科技情報就行。日漸成了業務上的大拿,帶上三個四個助手。誰知到了出本書的時候,他雖頭上無帽,卻不能上封面,只印上助手們的名字。這在吃這行飯人來說,再書呆子,心裡也下不去。可他能閃著,連其中的奧妙緣故也不打聽。倒也分給他稿費,助手們把票子往他手裡塞的時候含含糊糊,臉上有些尷尬。他也含含糊糊尷尬收下。別人拿了稿費,總有人來敲敲,少不得請請客。他這裡好像全沒有這回事,可他主動買來整條的高檔香煙,亮在桌面上,誰也可以伸手抽上。」

  業餘的節目主持人,說到這裡,也學專業人員正視觀眾,兩眼也發放出來機智的光彩,臉上也呈現循循善導的笑容:

  「到這裡為止,還是給各位介紹背景材料。對不起,耽誤了許多工夫。現在,請注意,書歸正傳,話入主題。

  「『浩劫』開始,風起雲湧,『四大』行空。咱們的老二,一生中第三次激動起來。『大民主』的規模之大,多少年做夢也夢不著,可憐泥塘般的心,竟也酸甜酸甜上升到熱淚盈眶。有天長夜無眠,洋洋灑灑,寫成頌揚『旗手』書信一封,第二天早上,擦擦『眥目糊』,親赴郵局,拿出一毛錢,買來八分郵票一張,不消說找回二分『鋼蹦』一枚。親手貼好郵票,投信入箱。轉身走到早點鋪喝豆漿吃油餅,嘖嘖聲響意興未盡。

  「誰知走到機關,已有大字報點他的名。點的是五七年那些民主言論,帽子是漏網右派。老二好笑起來,一來那些言論多次交代,多年檢查批判,最精華的詞句,也因咀嚼啜咂過多,成了糟粕。二來當年說說的民主,和眼前實行的『大民主』比較,真是小巫見大巫。因此精神奮起,文思泉湧,走筆如有神,寫下回敬對方的大字報,自己看看也是文情並茂。親手貼到牆上,和左右報鄰對比,又多一條書法瀟灑超群。

  「老二是自家得意,實際剛貼出來還有幾個人圍觀。漿糊才幹,已就沒有人正眼瞧它了。原來連個死老虎也說不上,不過一隻死貓,沒有票房價值。連他的對方,也忙著趕熱鬧,沒有工夫搭理回敬。老二稍稍有些寂寞。

  「忽然有一天,仿佛從天而降,新成立的革委會,首次接奉『江辦』電話,實同直接得到『最高指示』。那時候『最高指示』的三傳四達,都要敲鑼打鼓的。不過這回『江辦』電話只有一句話:『查一查老二這個人!』接電話的腦筋還沒有恢復功能,電話已經拍的拍斷了。

  「各位都還記得當時興的詞兒吧:『雷厲風行』『聞風而動』『立竿見影』,還有『不過午』『不過夜』等等。立刻發一聲喊,幾張標語朝老二辦公室門裡門外一貼。老二拿上毛巾牙刷,乖乖進了『牛棚』。當晚夜審,第二天鬥爭。不過神到第三天乾巴齜咧了。俗話說茶葉也榨出四兩油來,那是想像力的表現。

  「老二解放前是個死啃外語的學生,雖曾心血來潮——一生中第一次激動,對著刺刀要過民主,究竟還沒有被捕過……慢著,想像力在這裡張開翅膀:會不會『秘密逮捕』呢?半夜裡,冷巷後門,毛巾捂嘴,左右架走,填了表格,按下手印,兩個小時以後天還不亮,神不知鬼不覺放了回來,老二照舊鑽被窩睡覺,第二天爬起來,已經是埋伏下來的特務分子……

  「立刻一南一北分兩路出去外調,順便走遍名山大川,沒有撈到影子。

  「革委會曾有個傻子拿起電話,竟要問問『江辦』查這個人的什麼,別的聰明人汗毛倒豎,制止了這不知天高地厚的禍害。

  「老二再也無人理會,只在黑幫裡隨著掃廁所掏陰溝。以後隨著下鄉勞動改造,水稻田裡和螞蟎打交道,豬圈裡和豬糞就伴,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日子過得泥水一樣。

  「後來進駐了『工宣隊』,後來進駐了『軍宣隊』,後來『工宣隊』『軍宣隊』走馬燈似的換班,越到後來,對前朝留下來的無頭案件,越心安理得,哪門子的事兒,管得著嘛!

  「到了第六年,開始往回抽人。把老二叫了去,給一盞明燈一般提醒他,往『江辦』那裡想想。『江辦』?老二徹夜細想,好不容易想起來六年前,一時激動,寫過一封信。又三天三夜把腦筋想得精痛,把頌揚『大民主』的前言後語,八九不離十的默寫了出來。還把到哪裡的郵局,掏一毛錢,找回二分『鋼蹦』,貼上八分郵票這些細節都交代清楚,增加『材料』的分量。

  「好小子,給臉不要臉,倒往臉上貼金!——這件事又埋在塵土裡了。

  「第八年第九年,差不多全「解放」回來了。農場關閉,交給地方,老二才隨著最後的掃尾人員放回機關。可是無頭案件還是做不成結論,掛著。直到『四人幫』倒臺,有人說該給了一了啦,根據本人交代,不過是寫了封信。有人說去年了起來還是件好事。今年不行,那是一封『效忠信』,還得查一查跟『四人幫』的關係。這又拖了二年,幸好查封的『江辦』那裡,還留著這封信,不過一般頌揚,可以不予追究。

  「經『四人幫』的審查了結,叫做『解放』。因『四人幫』而審查清楚,叫做『解脫』。不能含糊,不可含混。發明這麼兩個詞,只憑其中一個字,截然區分,是我們民族文化的『積澱』,是五千年智慧的結晶,若知道版權歸誰,應當給智力競賽最高大獎。老二將來寫履歷:『浩劫』十年『解放』,又二年『解脫』。」

  年已花甲的節目主持人說到這裡,一笑,兩手一攤:

  「故事到這裡結束。」

  眼睛一亮,比電視上的主持人毫不遜色,說道:

  「現在請大家回答,冤哉枉也十二年,關鍵在哪裡?別人有點這麼那麼個事兒的,也沒有拖拉這麼長久,老二究竟因為什麼?限制時間,五分鐘。」

  話音剛落,一位半老半胖太太舉手。

  「請說。」

  「一封『效忠信』——」她的嗓子可和小姑娘比賽拔尖:「——那時候是好事兒。一定是姓名上出了問題,『江辦』一看這名字,好,送上門兒來了,找還找不著呢!中國人同名同姓的太多……」

  「同名同姓外國也不少。」節目主持人打斷發言,可是無效。

  「我三姨父打成特務,就因為姓名相同,儘管三姨父是廣東人,那一個黑龍江……」

  「小說上都寫了不少……」

  「什麼小說,我說的是真事兒。我二姨媽的老兄弟更奇了,他才多大點兒,四七年生人,可是有一個二七年大革命時候的反革命……」

  「行了……」

  「不行。外調回來沒有證明材料也不行,說,也沒有證明材料好否呀。老祖宗手裡叫做一字入公門,九牛拔不出。這叫做一字入檔案……」

  「行了,我們現在是智力競賽,姓名上出岔子用不著智力,行了,您歇著歇著。」

  一個絡腮鬍子舉手。

  「請說!」

  「多麼可悲,」鬍子再強調一句。「我覺著悲哀。」又添加分量,「民族的悲劇。」

  「請直接回答問題。」

  「革委會、軍宣隊、工宣隊,你不是說走馬燈似的換了多少撥,就沒有一個人拿起電話問問『江辦』,一問不就明白了。這不是個簡單的問題,光說一個膽小,或是白色恐怖紅色恐怖,都是簡單化了。應當從兩千年前的孔孟之道,千年的宋明理學……」

  「我看簡單。」一個抹口紅披肩髮脫口而出。

  「等等,讓人說完。」

  「這還有完!」披肩髮又一聲嘀咕。

  節目主持人閃現智慧的笑容,說:

  「您的發言,富有哲學的沉思。可是擱在眼前的智力競賽上,對不起,您的表現平平。我很抱歉,不能給您分兒。好,現在請這位正式解答問題。」

  披肩髮一甩頭髮,如同揚起墩布:

  「就他,老二,他自己不好!幹嘛寫信拍馬屁,好了,拍在馬腿上了。活該,十二年也活該,我最恨打小報告。」

  「完了?」

  「完了。」

  「我只能就節目說節目。對您的憤慨,深表同情。但就智力競賽來說,您不沾邊兒。要是興倒扣的話,怕得倒扣您十分。」

  「我說!」一個大眼鏡小臉高叫一聲,叫完了,還把手裡的煙捲猛吸幾口,吸到根兒,才在煙灰缸裡擰螺絲釘那樣,使勁擰滅火頭:

  「我提醒各位一個細節,老二親自把信送到郵局,掏出一毛錢,買一張八分郵票,找回一個二分『鋼蹦』。請各位注意,這個細節主持人前頭說一次,後頭又重複一次。問題出在這兒,我發問一聲,沾不沾邊兒,不沾,我就不往下說,節省時間。」

  「沾。」

  「好了,問題很明顯了,老二把郵票貼倒了。郵票上是領袖像!你們想想當時,那還得了!」

  大家倒吸一口氣。大眼鏡小臉緊跟深入:

  「我的集郵知識不多,剛才拼命想,也不能肯定是哪一張……」

  大家都說起話來,有說是夾著雨傘的吧?有說那年頭不對。有說那張「江山一片紅」吧,剛一發行就往回收的?有說有張花邊上藏著炮轟……

  節目主持人只好拍手叫大家安靜。說:

  「五分鐘時間早已超過,再說也無效。現在我來宣佈正確答案。剛才說發信那個細節沾邊兒,可不是指的郵票。如若是郵票的緣故,主持人應當交代一句是什麼郵票。問題在那找回來的二分『蹦』上,老二當時一夜沒睡,寄信時心情激動,沒留神把這二分『鋼蹦』也裝在信封裡頭了。到了『江辦』,打開來一看,效忠啊頌揚啊那時候還不是千篇一律,裡邊夾著二分『蹦』可是從未見過。什麼意思?是對首長的侮辱?是一個什麼象徵?和什麼問題聯繫?因此,抓起電話來說:查查這麼個人?二分『鋼蹦』,這是正確答案。」

  小臉大眼鏡猛吸幾口煙,叫道:

  「二分『蹦』,折騰人家十二年哪。『解放』『解脫』完了,這個老二還不得瘋了!」

  「這叫你說對了。最後真相大白,老二精神錯亂,本來是個書呆子嘛。這裡可以給你十分。」

  「不要不要。」

  「該給還得給。十分。酒筵擺下了,各位,喝酒去吧。」

  「還喝哪門子酒,你斃了我吧,十分,五個二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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