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斤瀾文集                滿城飛花    



  「李老,電話。」

  李老不久前還是老李,他的耳朵還沒有完全聽慣李老,還要稍微愣一半秒鐘,才在嗓子眼裡發出含糊的答應聲。這稍微一愣是真,這含糊的應聲可是應付環境了,顯示自己和老李一樣,不拿架子。不耍派頭。

  當老李的時候,每天必到這個黑黑的樓上來,兩邊都是房間,中間的過道光線不足,省電,白天不開燈。房間裡也不明亮,對面是更高更大的樓,樓和樓中間有大葉楊,也叫做鬧楊,風來一片索索沙沙。還有,桌子挨著桌子,書本報紙書架上堆不了,連地上也摞了起來。還有,人進人出,仿佛隨時都有三個人同時說話,在感覺上,這些都是影響光線的吧,因為這叫人想起曲曲拐拐的市場。可是這裡是辦公室和編輯室資料室秘書室等等……老李在這裡開會,回答問題、看稿件,還是在這裡編寫、編寫、編寫到晚上,只要是編寫,非弄到晚上去不可,質量和數量才能差強人意。

  現在是李老了,一個星期只到這個辦公樓來一次兩次。每次來,進門就會有人叫李老,陪著說著話上樓梯,樓梯上總還會有人下來,對面相逢,握著手、說著話。走在過道上,就會有這個房間裡走出來一個說話好像女孩子,究竟年輕不年輕看不清,遞過來一把厚厚薄薄的信件。那個房間裡一拉開門,會有兩個人一起上來攔住,一個問有篇什麼文章看過沒有,另一個問前天報上有個報導如何如何……李老提起精神來,給每個人笑臉,對每個問題都表示熱情,其實腦子已經糊塗起來,過道上光線不足呀。這條過道不過三十米吧,常常這頭到那頭,要走半個小時。理所當然這是欣欣向榮的景象,是當老李的時候未曾有過的,可就是黑了點,不免有些市場氣味,省電嘛。

  不知哪裡的誰,又高聲提醒道:

  「李老,你女兒的電話。」

  還要走過兩個房門,電話在第三個門裡。可是面前有眼鏡片閃光,稍下邊的嘴角好像還冒著白沫子,是在辯論中從不知哪間屋子裡跑出來的,劈頭蓋腦就把辯論的核心端到李老面前,這核心不但深奧,還屬人道主義,當老李的時候,是無可辯論的禁區,不等照面先得繞著走。現在是李老,就是扯上一通出點格,也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李老,你女兒有點著急。」

  聽見這接二連三的召喚,李老才徒地一驚,才清醒,才砰砰心跳,想起來女兒為什麼打電話追到辦公樓裡來?要是順溜,不該來電話,這個電話不祥!那眼鏡片、冒白沫子說的話,刹那間全聽不見了,弄不清是人道主義跑了,還是人道主義來了,抽身就往第三個門裡走,只看見電話筒仰八叉躺在桌面上,好像是誰生氣給端在那裡,怪難看的。屋裡這桌那桌都有笑臉,招呼,說話,有人遞上來一張匯款單,讓簽字,有人拿著一個通知,讓畫圈,有人告給他,下個月可能有個什麼會……李老一一點頭、賠笑,照辦,可是心飛走了,實在拽也拽不住了。

  女兒李百囀剛從大學畢業,面臨分配工作。她可能去的有四五個單位,地點都在本市,粗粗看起來還都對口,再挑挑揀揀,好像是這山望著那山高了。其實四五個單位的業務,大有區別。李百囀的志願、特長、興趣——先不提熱情,全都貫注在「青少年研究」上。這是一個社會調查單位的內部刊物。李百囀四年級實習的時候,做過青少年的調查工作,讓青少年的犯罪問題,弄得坐在飯桌上,直眉瞪眼,不知肉味,若有所失。該睡覺時候兩頰排紅,腦門閃亮,若有所得。李老覺著女兒長到二十五歲,第一次,對社會發生這樣高水平的熱情。可是人事部門分配工作,對口就是嘴對嘴——吻合了,志願啦特長啦還可以提到桌面走一走,熱情是塞在桌子下邊也嫌礙腳的。四五個單位中,李百囀最不願意去的是民政局,認為那裡管的是老、殘、火化,離青少年遠遠的。再說,一提到局,就想到坐機關,一想到坐機關,就等於坐冷板凳,手腳都立刻冷颼颼起來,這些屬￿感覺的東西,簡直說不出口,萬一說了出來,也只有招笑。

  今天分配組宣佈分配名單,早晨,李老看著女兒高高興興穿上火紅的登山服,女兒還說:

  「趕快穿紅的吧,跟學生時代告別了,過兩年穿不出去了。」登山服在青年裡流行過一陣,這件火紅的是祝賀她畢業,前些日子準備下的。女兒還照了照鏡子,隨手背上掛包,撞著鏡框,「咣」的一聲。李老看看掛包鼓鼓的,問道:

  「裝著什麼呀?」

  「飯碗。」

  李老不禁驚訝,說:

  「不回來吃飯?」

  「一宣佈,馬不停蹄,上『青少年研究』報到。人家不叫走了呢,就上班了,就吃食堂了。」

  女兒笑著,數快板般說著,只管往外走。李老跟在後邊叮嚀著,要有思想準備,興許分到別的單位。還故意說別的單位也有不錯的,實際上也差不多……生怕萬一出了意外,女兒當場驚慌,可是女兒頭也不回跑出去了,叫道:

  「不會。」

  李老心裡想的也是「不會」。早摸過「青少年研究」的底,有「指標」,缺人。和分配組也談過兩三次,人家都是客客氣氣的,連推託的意思都沒有出現過,始終沒有變化,真是順利極了。和當老李的時候,女兒高中畢業的時候,簡直不能比擬。

  看起來人們不是假意敷衍,女兒有個女同學姚倩倩,也爭取上「青少年研究」,前天分配組跟她明明白白地說,人家把檔案退回來了,女兒說姚倩倩立刻臉不是臉,咬牙說道:「怎麼了?都說好了的!」

  這些都是李老走進房間,和這桌那桌招呼時候,腦子裡露頭的片段,說起來囉嗦,實際上只是一閃而過。他拿起了話筒,才發出一聲:

  「喂——」

  話筒裡立刻回聲一般反應道:

  「爸——」

  李老心裡酸甜酸甜的,女兒在特定的時刻,會把爸爸兩個字改成一聲爸,把聲音拖長,逐漸下沉。在當老李的時候,在老李也當不成,只夠一個「喂」的時候,幾次在電話裡,聽見女兒拖長下沉的「爸——」,自己的心就隨著沉下去了。

  這回,女兒也和小時候一樣,去頭掐尾,沒有前言後語,先把「主題」甩出來:

  「分配到民政局。」

  李老耳朵裡一震,刹那間,竟不管來龍去脈,也不分析是非得失,只知道把聽覺神經集中起來,探索話筒傳過來的聲音,帶不帶著眼淚?有沒有驚慌?委屈肯定是有的,可是抗不抗得住呢?

  女兒在那裡補充情況,有前後倒置,有繁簡不當,但是和小時候到底不一樣了,眼淚聽不出來,驚慌也感覺不到,只是失望,漾漾著憂鬱……

  女兒說宣佈名單之前,有一個講話,講這個名單是經過怎麼怎麼研究,什麼什麼會議決定的,不能改動。宣佈以後,就拿介紹信去報到,有意見也報到以後再調整,不報到,不好討論……

  女兒說宣佈名單,頭一個單位就是民政局,她跟坐在旁邊的姚倩倩說,上帝保佑,這裡頭別有我。話還沒有說完,只聽得第一名就是李百囀!李百囀!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打開始談分配以來,連個暗示也沒有過呀,當時一定是變了臉,姚倩倩咬耳朵說:冷靜,冷靜……

  女兒又叫了聲拖長下沉的「爸——」說:

  「我想回家。」

  李老慢慢轉過腦子來,對於這麼個結局,當然莫名其妙。但這是女兒「出山」的第一步,也當然不能湊合了事。報到以後再調整的話,幾十年的世故擺在那裡,那又當然不可輕信。那麼扭頭回家呢?世故在敲警鐘,不可鬧僵,不可崩,當然不可把路走絕……這幾個當然碰在一起,李老自然而然發表了長者之言,也就是折中,把介紹信拿著,又聲明不合特長,先不報到……女兒立刻堅決反駁:

  「拿了介紹信就推出去了,分配組就不管了,就鐵定了。」

  李老以為總還是不走極端穩妥些,一心尋找青年能夠入耳的詞兒,繼續勸說,誰知女兒又哩哩啦啦補充了一個情況,名單上最後一個單位是「青少年研究」,只有一個名額,就是姚倩倩!

  「謔!」

  李老都「謔」了出來——這種口氣,本來以為不合年齡、身分——這個姚倩倩不是前天連檔案也退回來了的嗎!你李百囀不是一直連推託之詞也沒有的嗎!轉眼之間,一翻一變,「不似蹊蹺,勝似蹊蹺。無名怒火萬里燒。」那折中的辦法,來不及明細,已如爆竹一炸一溜煙了,李老對著話筒二話不說:

  「回家,回家……」

  女兒那邊好像要撂話筒,李老這裡又有一縷思緒抽絲般出來,連忙囑咐道:

  「去跟分配組說一聲,不要不告而別。態度還是要好。你說,和你的特長不適合,也沒有思想準備,必需回家和家長商量。」

  女兒「嗯」了一聲,李老還怕她不夠明白,重複說道:

  「回家和家長、家長、家長商量。」

  這抽絲般出來的思緒,實是李老血肉裡邊的護犢之情,萬一,照過去那樣,不服從分配的大帽子壓下來的話,李老打算挺身而出,家長不同意,家長的過,家長全兜著,不讓女兒背黑鍋。






  李老回家的路上,想著下一步怎麼辦,可是想不下去,思想集中不起來,耳朵老是響著女兒在電話裡,那一聲拖長下沉的「爸——」這裡面調和著五味,親情、委屈、希望、依賴、嬌和怨……說不清包含著多少東西,只是李老每每聽見,心也往下沉,血也往下沉,連人,連人站腳的地方都仿佛下沉下沉……

  仿佛就在昨天,算來十多年過去了,忽然,李老連老李也當不成,只落得一個「喂」,集中住在那黑樓裡,比樓上還要黑得多的地下室,「喂」,掃地。「喂」,交代。「喂」,擦玻璃。「喂」,低頭認罪。「喂」,電話,當然只有家裡來的電話,才轉告這麼個「喂」,家裡只有一個女兒,才十來歲。

  「爸——」

  拖長又下沉,接電話的「喂」屏聲息氣。打電話的十來歲女孩子,寄住在親戚家裡,上初級小學。她只要從教室裡走出去,上趟廁所,還是去趟操場回來,她的棉大衣准給扔在泥地上,有時連鉛筆盒,作文本子,課本都要從塵土裡拾起來,小女孩子學會了一聲不響,連淚花也不叫人看見。誰知讓一位「跟不上形勢」的班主任挑上了,當了個學習毛著積極分子,開大會前一天,給了她圓圓的金色像章,大紅花,紅地黃字的袖箍箍。第二天早上,操場上紅旗飄飄,樂隊敲響了鑼鼓,孩子們在各個教室門口整理隊伍,「跟不上形勢」的班主任,把這女孩子悄悄叫到牆角落裡,說不出什麼,只是摘了她的像章,褪下了她的袖箍箍,拿回去了大紅花……

  女孩子沒敢上會場,小偷一樣躲躲閃閃去打電話:

  「爸——我要回家。」

  這個「喂」爸爸作不得聲,只是豎起耳朵來聽,有眼淚沒有?臉變色沒有?手顫抖沒有?

  李老回想當時,連汗毛也都豎起來了。

  「靠邊靠邊,老頭。」

  一輛自行車「滋扭」——擦著李老的左肩膀過去了,兩個軲轆軋著一地「毛毛蟲」過去了,地上全是焦黃土黃的「毛毛蟲」——楊樹上落下來的花朵,世界上也有花朵不但不美麗,還「毛毛蟲」一樣叫人起雞皮疙瘩。女兒從小怕蟲子,一個臭大姐飛到書桌上,她寧可抓起書本鉛筆,趴到椅子上做作業,要是落下來毛毛蟲,那還了得:

  「爸——」

  又是一個電話,又是拖長又下沉。女兒上了初中,趕上了「複課鬧革命」,趕上了「鄧大人」出來工作,中學裡又有了考試,數學比賽,英語朗誦……女兒一回又一回地得了「三好」「五好」。

  李老也由「喂」恢復到老李,進了沒有年級,也沒有考試、比賽、朗誦的幹部學習班,可以星期六回家。這已經很好了,只是沒有一個學制,不知道什麼時候畢業。歲月悠悠,像跑了水一樣白白跑到荒野裡去了。李老有時候想起魯迅說過幾句辛辣的話:給狗連狗也不如的待遇,以後再讓他做狗,狗就搖尾巴……這幾句話偶然一冒頭,李老總是,仿佛身邊著了火,不問三七二十一,端起一盆水來潑了下去……生怕日有所思,夜則成夢,要是說夢話說了出來呢?就是魯迅本人活著,只怕也不堪設想。

  女兒爭取入團了,比別的同學加一倍的努力,加兩倍三倍的耐心,總算填了表格、總算在班主任的示意下,提到團員會上討論。她又遇上了這麼個班主任,這樣的班主任這時候已經不能叫做「跟不上形勢」,要叫做「立場模糊」了。在團員大會上,班主任用當時流行的「插話」方式,作些引導,居然通過,可是批不下來,同時通過的宣了誓,她還在候批。下一撥又宣了誓,她還不出一口大氣地候著。班主任都不好說什麼了,嘴裡真的「模模糊糊」起來了。有天,班主任把女兒叫了去,眉開眼笑,連聲說好了好了,現在只要你寫一個「認識」,對家長做個批判。接著就具體幫助起來,開頭如何,結尾如何如何,可以一點事實也不用,語錄用三條至五條……這個「模糊」的班主任,原來清清楚楚思慮過了。

  可是女兒——想來會是臉色發白,噙著淚花,搖搖頭,說:

  「我爸爸的事,我一點也不知道。」

  這「一點也不知道」,是父女兩個早就咬定了的,從小學堅持到中學。真的一點也不知道嗎?倒也難說,真的知道什麼嗎?當爸爸的自己也摸不著頭腦。

  在電話裡,女兒可又拖長下沉叫了聲:

  「爸——」沉默了仿佛一個黑夜,冷鍋裡爆豆般說道:「我不上學了。」

  女兒長大了!電話裡聽不出來眼淚了!連汗毛都豎起來的耳朵裡,只聽見充大人的、生硬的嚴厲的聲音。只是冰冷,連大人都不該這樣冷得像是冰。

  喲,好嗆,好難聞,李老抬頭一看,面前濃煙滾滾,原來兩三個清潔工把鬧楊的「毛毛蟲」掃做一堆,點火焚燒,讓地上清潔,讓空氣污染……可是這是哪兒,怎麼走到這角落來了,李老趕緊掉頭,像是逃避濃煙。

  李老當過老李,卻沒有當過小李,他從小老成,在寫字桌前坐得住極了,心裡想的是「三十而立」。到了三十那年,來了個什麼運動,他檢查的是成名成家思想。後來隔三岔五的老來運動,水漲船高呀,「個人主義」吧,由「思想」提到「主義」上坎了。「白專道路」吧,跟「路線」挨著了。等到「浩劫」到來,這麼個「白」字也不行了,改成個「反」字,「反動權威」,屬「地富反壞右」的黑五類,這傢伙,連點人模樣也沒有了。

  勒令:絕對不可趴桌子。轟下去捏鋤把。隨遇而安,他倒愛好上了養花栽樹。那年學會了往仙人掌上接仙人指,往三棱劍上接紅球黃球,成活率一個勁兒上升,開花率也不示弱,神不知鬼不覺,這手活兒給他的思想力量比小紅書體己,他誠心誠意想著,有朝一日「畢」了「業」,當個花兒匠去。這不是從廢物堆裡掙扎出來,又是一個有用的人了嗎!這不是合著掛在嘴頭上的:「給了我第二次生命。」

  直到現在,李老還是不願意搬到樓房裡住去,捨不得四合院。他住的四合院極小,女兒說,有個桌面大的院子,年輕人說話總要極端點兒。院子裡也有一二十個大盆小盆,可都是「老太太花」,球啊、掌啊、夾竹桃、凍海棠……常年不用拾掇。李老為了奪回「浩劫」去了的時間,更加趴桌子跟上了癮一般。不過黃昏時候,倚門站那麼一會兒,幻想幻想有朝一日真的當花兒匠去。人家讓他住樓房,他就說:

  「年紀大了,沾著土氣兒合適。」

  李老在小小四合院裡,住三間北屋,中間是起坐間,擺著沙發是讓客人坐的,八仙桌那是自家吃飯用的,還有一個書架,卻派了幾個用場,上邊放電視機,中間是煙具茶具酒具,再就是報紙、新到的期刊、信件,書架上沒有書,書都在兩邊屋子裡。東屋是李老的書房兼臥室,滿牆滿地都是書,弄得瞪著眼睛也找不見茶杯水碗。不過也還有一件東西出色,那是紅木雕花、大理石面、腿腳包鋼的躺得下一個人的寫字桌,這是古董,是特藝,光是實實沉沉往那一放,就給人安營紮寨的感覺。別的家具,全都黯然失色。「浩劫」時期,好幾位打過寫字桌的主意,正因為是好幾位,倒保留了下來。

  女兒李百囀住西屋,屋裡也是書多,書中期刊最多,這是從她爸爸屋裡拿過來的,或是她爸爸沒工夫看的。除了書多,再就是玩具多。二十五歲,大學畢業,還一屋子的布娃娃、剪貼娃娃、石膏娃娃,還有泥的、瓷的、樹根的、塑料吹氣的各種動物,從大象到小雞兒。書和玩具,仿佛井水和河水,俗話說:井水不犯河水。

  李老剛剛打開起坐間的門,走到書架那裡拿今天的報紙信件,才回身要往東屋走,只見女兒推門進來,身子一轉,掛包一甩,又是「咣」的一聲,裡面的搪瓷飯碗碰著了門框。到底還是個孩子,去聽宣佈名單,把飯碗都帶上了。不,她二十五歲了,只能說是缺少世故。可是缺少世故,又和孩子分不開。在女兒身上老愛這麼來回思摸,思摸的結果,又老是心腸軟塌了,這時裝做看報紙,裝做什麼事也沒有,避免給女兒強刺激。只拿眼角悄悄打量著女兒,揣測她的心境情緒,女兒快步往她自己屋裡走,一邊說:

  「我還帶著飯碗,打算吃『青少年研究』的飯了,誰知道還得回家來吃——飯——」

  女兒沒有打算急忙忙朝爸爸告訴什麼,她只管往自己屋裡走,好像事情已經說清楚,還好像事情已經過去了,這是孩子的單純還是大人的冷靜呢!後邊一句話是在她的屋裡說的,把吃飯兩個字拉長拉開,可以想像出來把臉也拉長,把下巴頦也拉開了,做了一個愛嬌的怪相。可見情緒還是好,這就好了。不過事情總要問問清楚,還問什麼呢?結果是明明白白的,對了,那個姚倩倩蹦上了李老心頭,打上一個大問號,這是怎麼回事?

  女兒在屋裡摸摸索索,在翻抽屜還是換衣服,回答說只知道前天人家肯定是不要了的,今天又只要了她一個,別的什麼也不知道。宣佈前一分鐘,姚倩倩也沒有透露一個字。她們是坐在一起的,一去,姚倩倩就跟在她身邊,一宣佈,還在她耳朵邊說:冷靜,冷靜。

  李老只說出一句話來:

  「這個孩子不簡單。」

  女兒拉開房門,站在門裡說道:

  「什麼孩子,都是打過幾個滾兒的油子。什麼同學,什麼哥們兒,姐們兒,到了緊要關頭,誰跟誰都保密,都不過話,該咬住誰就咬誰,該踢就踢,該端就端。」

  女兒連珠炮一般放出來這麼些可怕的話,可是神色平靜,好像這都是當然的事,根本用不著大驚小怪。說完一甩門,在屋裡還說:

  「要是我早知道只有一個指標,我也會把她給頂了,毫不客氣,完了也會跟她咬耳朵,冷靜,冷靜。」

  李老還信不過來,明明還是些孩子,又明明這麼可怕。究竟是嘴上說說的,還是真就這樣?打算再問幾句,聽見女兒那裡哢嚓一聲,一個啞嗓子好像屁股上吃一鞭子——唱了起來,只好說道:

  「好了好了,吃飯吃飯。」

  他們一般是星期天做肉菜,做夠一個星期的,放在冰箱裡。每天傍晚出去買點新鮮青菜來炒一炒。午飯最簡單,父女兩個打開冰箱,把冷飯冷菜拿到東耳房裡,那裡有個煤氣罐,老坐著口蒸鍋,點火熱一熱就得了。

  吃過飯,李老往他的東屋走,不用問,午睡是李老的重要項目。他睡得晚起得早,如果不午睡——哪怕眯一小會兒吧,整個下午就會昏昏沉沉,晚上也做不了正經活兒。






  李老心想:今天只怕不容易睡著。先做點準備工作,把窗戶簾兒拉嚴、製造一個夢境,把門插好,免得發生驚夢的聲響,要不要吃點藥呢,溫和一點,吃一丸中藥安神吧。吃著藥,想著女兒這事下一步怎麼辦,又告誡自己一定要睡了覺,哪怕眯上一眯再作商量。看來女兒鎮定自若,究竟長大了,人像大學畢業生了,學士了,睡吧睡吧,睡醒了再說……

  剛躺下,合上眼,忽然「吮」的一聲,是在女兒屋裡,又是那掛包裡的搪瓷飯碗碰著什麼了。啊,搪瓷飯碗,搪瓷飯碗,搪瓷飯碗帶來零零碎碎,重重複複的思念。……早上出門,飯碗磕著門框,「咣」的一聲,讓當老的心裡一緊……這個搪瓷飯碗,一上午從書桌上,從字裡行間,從筆頭下邊鑽出來,……這搪瓷飯碗有什麼特別,沒有沒有,只不過叫人想起這個大學畢業生,還是個孩子,和小時候一般單純……小時候雖說也受過委屈,也當過工人,可是都沒有影響這孩子般的單純……

  李老歎道:啊,這還睡得著嗎!不過腦袋已經感覺到沉重了,只要不再想起別的事情,不另起一個頭,就這搪瓷飯碗,搪瓷飯碗,搪瓷……也可以走進迷糊狀態……

  女兒中學畢業那年,「四人幫」還沒有倒臺,大學不招考,就業沒有後門兒,好工作想都別想。後來分配到中山公園去當清潔工,父女兩個立刻打起精神來,這個盡往好裡說,那個一門心思往好裡想。女兒說地點好,市中心,又說空氣好,樹木蔥蘢,還有可以划船的一片水呀。做父親的說先掃掃地,把地掃好了爭取當花工。又說自己要是個年輕人,讓他挑選行業,就挑花兒匠。那是和詩人一般的工作,可又比寫詩安全得多……女兒高高興興去報到,掛包裡裝著搪瓷飯碗,傍晚女兒回來,眼窩裡含著一包淚水,進門掛包磕著門框,搪瓷飯碗「咣」的一聲,淚水隨著下來了。原來還要等一等,分到公園還沒有分到頭,還要往附屬工廠裡分。公園雖說是誰也可以去的公共場所,可是有時候要開會,特別是節日,那是「首長」都要來參加活動的,清潔工也要「政審」,爺爺掛著黑線不行,老子是「臭老九」也不行……原來這麼個年輕——可以說體格勻稱,頭腦靈活,手腳矯健,眼睛明亮的女孩子,高中裡門門得五分的學生,共青團員,卻不能夠在公園裡掃掃地,刷刷廁所……父女兩個眼前一片黑,思想裡一片混亂……

  李老又歎道:啊,不要想它了,腦袋由沉重變成遲鈍了,鈍得痛起來了。敏銳的痛是尖尖的,遲鈍的痛是沉沉的,是血液湧上頭來,又壅塞著腦袋。這時候要去想腳底板、腳趾頭、腳後跟也可以,讓血液往下走,如果聽到血液蘇蘇的下走的聲音,身上就會鬆快了,腦袋就會迷迷糊糊了……

  血液在往下走,身體在鬆弛,大腦在迷糊,可是人還有一個心,不是心臟,也不是任何器官,這個心在看不見摸不著的地方,好像宇宙裡的黑洞,誰也知道它的存在,誰也不知道它的究竟。李老覺得那黑洞洞裡,隱隱酸痛。往下走的血液又往上翻,往下又往上,激起了浪花……

  現在心情舒暢,可又疏忽大意!誰都知道我們的傳統,一個蘿蔔一個坑,進了這個坑,再想拔出來到那個坑裡去,有時候要三年五年心神不定,有時候要十年八年頭髮見白絲,有時候簡直就不可能。特長、志趣、愛好,為了什麼什麼,都是可以改變的嘛,放棄先前的積累,改過來嘛。要是改不過來呢,不願意前功盡棄呢!那就和個人主義打親家了,弄得雞飛蛋打,那不是沒有的事。什麼有沒有,李老自己當老李的時候,豈只雞飛蛋打,先戴白專帽子,後改黑線人物,一會兒白,一會兒黑……現在是李老了,雖說不是官兒,沒有實權,可是一般還都給面子的,幫助女兒邁出第一步,把頭一個腳印踩得不歪不斜的,那是父女一場的常情,更不用說女兒小學時候中學時候的委屈,完全是受的老的牽連。現在真正的事業,這才開始。老的也不是沒有關心,該打的招呼也都打了,只是疏忽大意,沒有一竿子插到底。實際上是犯老毛病,不肯張嘴求人,舍不下這張老臉,溜邊,後捎……啊,不要激動,亡羊補牢也還來得及。不是沒有人好找,先找誰再找誰,先爭取哪個坑,再準備哪個坑……這都得先睡著,哪怕迷糊一小會兒,要不,腦子轟隆轟隆,黑洞洞裡精痛精痛起來,別想辦事了……

  只要不激動,再把注意力往腳板心上集中,還是會迷糊過去的。安神丸是好藥,只不過中藥慢性子,現在慢慢的起作用了,迷糊了……

  好像一個人站在沙灘上,周圍狂風怒號,那些風像火焰那樣看得見頭,那風頭有時候顯出一張張人臉。腳下翻滾著波浪,浪頭有時候卷上來人那麼高,也顯出一張張人臉。那些人臉五官模糊,仿佛只有一張嘴。嘴也模糊,只見牙齒。有磨盤一般的臼齒,有尖利的鋸齒,鯊魚的,狼的,牛的,馬的,反正不像是人的……這個世界一會兒傻了一樣,一會兒瘋了一樣……

  李老一邊想著:這是做起夢來了,做的又是老夢,這老夢做來做去怕有二十多年了。做就做吧,反正做夢也算是迷糊著了……

  風裡浪裡,人臉時隱時現,包圍著當年的老李。時近時遠,那些牙齒把一些問題浪一樣澆下來,風一樣堵上來……

  「那年你在山裡住著?」

  「是在山裡住著。」

  「住著幹什麼?」

  「幹什麼?幹……沒上學呀。」

  「知道你沒上學,問你幹什麼?」

  「也沒工作呀?」

  「不要說你沒的,說你幹的。」

  「那年我才十三歲。」

  「是十三歲嗎?」

  「是十三。」

  「是不是的,掛著問號。」

  「這怎麼會不是了呢?」

  「交代你幹了什麼?」

  「幫著放放牛。」

  「不要這個。」

  「幫人算算帳。」

  「不是這個。」

  「那……怎麼連歲數也不對了呢?」

  「幹過什麼?」

  「幫人寫過信。」

  「往下說。」

  「寫寫平安家信……我多大歲數呢?」

  「還寫過什麼信?」

  「沒寫過別的。」

  「坦白從寬。」

  「想不起來。」

  「抗拒從嚴。」

  「記不得,糊塗塗,怎麼我不是十三歲?」

  李老看著老李在夢裡真著急,真想交代清楚,真把腦子也想大了,腦子在腦袋裡邊睡脹了。李老歎道:這個夢做起來就是吃力,最好做到這裡算一站,醒來,不要做下去了,可是不行,李老覺著自己的兩隻腳,一上一下蹭著床單,蹬著床單……

  夢裡的李老腳下的沙灘,忽然鬆軟,雙腳慢慢下沉,仿佛爛泥塘,仿佛沼澤地,老李只好拔腳往前,拔出左腳來,右腳沒到小腿,再撥出右腳,左腳快沒了膝蓋,這麼拔著挪著,費勁哪,風裹著哪,浪撲過來哪……

  「我怎麼什麼也想不起來了呢?我木頭了?」

  使勁使勁想吧,使勁使勁拔出腳來。

  「怎麼不是那個歲數了呢?怎麼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歲數了?」

  沙灘更加鬆軟,兩腳更加下沉。風頭上一張張臉不是臉,只有嘴,只有牙齒,一個個磨盤一樣,一重重磨一樣磨著……

  「我什麼也想不起來,我連自己也懷疑,歲數、姓名、籍貫、長相、人格,全都懷疑。」

  浪頭上,那也臉不是臉,只有一行行鋸齒,尖尖的,密麻麻的,來回拉鋸……

  「我是榆樹疙瘩,我是花崗岩,是什麼也一樣,反正我交代不出來了,我不知道我自己了。」

  兩隻腳拔不起來了吧,勁兒使完了吧,好吧,索性不動彈,讓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他,往下沉,沒頂,活埋……可是我要叫一聲:

  「我是不是我自己?」

  李老心疼老李,說:夠勁了,到頭了,這個夢做不下去了,喊出一聲來吧,只要喊出一聲,夢就醒了。李老幫著老李喊,好像喊出來了,可是沒有聲音。再喊,明明是一個字一個字出來的,可是聽聽,沒有一點點音響,再喊,還得喊,非喊不可,不喊醒不來,這個夢再往下做可不好,可受不了,往下可來「文化大革命」了。十幾年前做夢,都是做到這個份兒上,就喊醒來的。經過浩劫,常常還往下做……不好,李老覺著自己的兩隻腳,已經不是在床單上蹭上蹭下,倒是鼓槌一般上下敲打……這個夢,今天又要做下去了。

  沙灘的鬆軟,變成了滾湯,腳一著地,立刻彈跳,兩隻腳跳腳尖舞那樣倒著彈著。老李成了個「喂」,「喂」,自己「展覽」自己;「喂」,「遊」自己的「街」;「喂」,自己「認罪」:

  「我是牛鬼蛇神。」

  風吐著火紅臼齒,一重重的磨在熱光裡磨著。浪吐著藍綠鋸齒,一行行的鋸在冷光裡鋸著。

  李老都不敢偷眼去看看「喂」的模樣,如果有條地縫,那是應當鑽進去的。李老不看不看,可又清清楚楚覺出來,不論神色、肩架、腰腿,都落了魄,喪了魂,走了人模人樣……

  沙灘滾燙,沙粒尖利,古老的民族,有歷代祖師傳授下來的,壯觀的雜技節目,下邊是炭火,上邊是玻璃碴碗碴,赤腳在上邊舞蹈、吆喝、呐喊……

  「我是工具!我是靶子!我是毒草……」

  悠久的歷史故事上,有「炮烙」。有伸手到冒煙的油鍋裡,撈錢。有勒令俘虜過來的帝王,脫下鞋襪,走上燒紅的鐵板,勝利者喝著酒,奏著樂,看帝王連個人樣子也沒有了:

  「我絕對不是人類,是狗屎堆?」

  李老覺著兩隻腳上了發條般敲打,就是上中學時學游泳先學打水,那好年紀,也打不了這樣勻稱。可是累了,很累了,這個夢做不下去了,實在應當醒過來了,還是喊,喊不出聲音來也得喊……忽然外邊有人喊道:

  「電話,電話!」

  誰的電話?哪來的電話?電話就在耳朵邊上,女兒百囀一聲拖長下沉的:

  「爸——」

  好了,夢沒有了,醒過來了。女兒呢,不在身邊。自己在哪兒呢,窗簾緊閉,是在自己家裡吧?李老轉著眼珠,看見了硬木的大理石鋪面的碉堡般實沉的書桌,才塌下心來,好了,是在家裡了。一身的汗,剛才是舊夢重溫。二十多年常做的夢,這幾年當上李老,有一陣沒做了。好了,做了夢,證明這個午覺算是睡著了。

  李老慢吞吞地起身,走到起坐間,叫了兩聲女兒,沒有答應。難道還沒睡醒?走過去推開房門,屋裡沒有人,轉眼去看小書桌,桌面上一隻奔跑的金色小鹿,壓著一張紙,李老兩步過去,拿起來一看,十分意外,立刻抬頭去看窗外,果然陽光明亮,楊樹揚花,柳樹吐絮,黃鳥撒歡,啾啾飛過房梁……

  紙上奔跑著女兒的「行書」:

  

  爸爸:

  窗外春天露臉了,前些日子忙著考試,這些日子忙著分配,我都沒有玩一玩,正好現在空閒,我到春天裡玩兒去了,開心開心,人,為什麼要委屈自己呢?

  爸爸,你說對不對?

   女兒拜上






  李百囀背著搪瓷飯碗回家的路上,早把楊樹猛綠,柳樹飛花看在眼裡。可也沒有撂下飯碗,立刻跑出去,她想著「鮮亮」點兒,認為先得身上「鮮」,才有眼裡的「亮」。想要身上「鮮」,先得掂量鞋襪。李百囀打十五歲上,開始有了「時裝感覺」,到現在自以為閱歷十年了。認識到鞋襪是成事不足壞事有餘的角色,鞋襪和衣服配搭得當,就顯不出它來,起不了多大作用。要是不合適,那就一鍋好湯壞在這只耗子身上了。李百囀盯了一下半年沒有理會的白皮鞋,靈機一動,開櫃子找白褲子,上身大紅登山服,下身白到腳跟兒,紅白相映肯定「鮮」,當然時令上,「白」是早了點,可這一個早,又增加了一度「亮色」。

  李百囀打扮齊整,踮著腳尖,盯著李老的房門,悄悄摸出屋子,推上院子裡的車,左拐右拐,剛剛「滋扭」上了大馬路。聽見背後緊跟上來一輛車子,一聲:

  「謔,耀眼哪!」

  李百囀暗自一樂;立刻掛上尾巴啦。頭也不回,只顧腳上蹬得溜溜轉。後邊又是一聲:

  「大姐,認識認識……」

  好一個流氓,正打算自稱阿姨,來一個對答如「流」。不覺又笑了起來,後邊的聲音好熟悉,是個女孩子逼粗了嗓子。猛回頭,果然就是姚倩倩。李百囀往馬路邊上靠靠,讓姚倩倩上來並排前進,直截了當來了個一語雙關:

  「冤家路窄。」

  姚倩倩也面不改色,說:

  「讓我把你給頂了?」

  「沒的說,竟爭嘛。到了我這兒,我也不客氣。」

  李百囀說得爽朗,說不出來有什麼含酸帶辣的。姚倩倩略略咂了咂滋味,也收了收玩笑口吻,正色說道:

  「就說是我頂了你,也該。你有個好爸爸,愁什麼。我有誰呀?我得自己把自己從農村調回來,自己供自己上大學。」

  李百囀還唱歌一般問道:

  「那麼說,不是你頂了我?」

  「不是。」姚倩倩斷然回答,又加重一句:「不是就是不是。我摸到的底,他們的指標是三個。」

  「那怎麼只要了你一個。」

  「這個底還沒有摸到,也許開了兩個後門,也許人家願意留著兩個空兒。不過你有你們老頭在,准有好工作就是了。」

  李百囀是個沉不下臉,想沉也沉不住的人,這時,也只嚴肅些說:

  「姐們兒,什麼時候了,說句實話,你走的是什麼路子?」

  偏偏這句話,姚倩倩不徑直回答,只是歎口氣,說:

  「嘿,我這裡還一肚子委屈呢!」

  李百囀見她支吾,先就不耐煩,又聽說「委屈」,心想敢倩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叫道:

  「得了。」

  姚倩倩思摸過「分配」裡的疙瘩,準備跟李百囀作個交代的,笑吟吟地說道:

  「別得了得了的,等你的工作也拍了板,小人燒只雞,炸條魚,少不了一瓶酒,咱姐們兒敘一敘。這一肚子委屈,要是白嘴說,可糟踐了材料啦。」

  李百囀立刻高興叫道:

  「好哩,今天不說委屈,別糟踐難得半日閑了,小人專候叨擾……喲!」

  眼前閃出紅燈,來到了十字路口,兩人緊急刹車。李百囀打量了一下姚倩倩,只見穿一身淺藍帶條紋西裝,嶄新的。身材和自己一般苗條,可是五官不算清秀,眼睛肯定沒有自己明亮,不過小夥子們說她耐看,有「蘊藏量」,這倒是真的。三三兩兩的自行車過來、刹住、下車、回頭,這回頭不是「規定動作」,是為這兩個姑娘「自選」的。李百囀暗暗統計了一下,先盯她的較多,更加高興起來。

  綠燈出現,蹁腿上車,飛速大轉彎,兩個姑娘活像兩個輕騎兵,沒有人敢跟她們搶道。李百囀叫道:

  「上公園?」

  「俗。」

  「串門兒?」

  「煩。」

  「那咱倆軋馬路?」

  「累。」

  「姐們兒,你多說兩個字,磨不壞你那紅嘴白牙。」

  「別讓我太嫉妒你了,今天還這麼高興,你有不高興的時候沒有?」

  「那你穿上新西裝,平頭整臉的出來幹什麼?」

  「新科女學士,上街抖抖脊樑。」

  「廢話,有目標沒有?」

  「惦記著拿到頭個月工資,買樣什麼孝敬我勞動人民老爹爹,今天先來個預選。」

  「那咱們——」下邊是兩個姑娘啦啦隊般一同啦出來的:「逛——商——場——」

  如果是南方——也要分南方的哪裡,這時候也許滿城富麗的山茶花,也許遍地是文雅的杜鵑,也許街頭一抱的樹,繁花壓彎了碗口粗的枝幹。可是這個城市裡,只有柳絮隨著車輪,滾成團。成團也能飛上天空,太輕巧了。飛上天空一會兒什麼也不見了,缺少點兒實質東西。可是這是晴朗景象,是高爽氣候,沒有江南的陰雨,沒有西南的霧沉沉。這兩個姑娘鮮衣麗服,車輪飛轉,容光煥發,這個世界當然是她們的了。

  半道上,為了好好玩一玩,又把車扔在同學家裡,免得時間上受存車處的拘束。

  半個小時以後,走進商場擁擠的夾道,五光十色,琳琅滿目,孝敬老頭們什麼好呢?哪有老頭們的東西?只可是食品部吧。食品部靠裡頭,距離門口大約三十米,這可如何走得過去?一個小時能走到那裡就是好了,迎門的裘皮大衣那裡,能夠不站下來?花豹似的,「派」!純黑的,「份兒」!那棕黃棕黃給人金絲絨的感覺,沒的說,「耀眼」……

  李百囀連價碼都不看:

  「拿到頭個月工資,立刻就買。」

  姚倩倩不但看了,還暗中心算過了:

  「買一隻袖子嗎?」

  「行,三個月不就買齊了。」

  「三月不知飯味。」

  李百囀不管驚動周圍,大聲說道:

  「吃老頭的。」

  姚倩倩沖著前邊轉過來的頭,火辣辣的說:

  「吃不上老頭吃大頭。」

  「行,這一件是你的了。我豁上五個月,要那一件。」

  兩人一搭一檔,十分得意,腳下挪到半長不短的春裝大衣那裡,發生了意見分歧。

  「瞧這,颯爽英姿。」

  「看大門的制服。」

  「那,春風瀟灑。」

  「黃黴天。」

  「這兒這兒,洋為中用吧。」

  「土耳其(土而奇)。」

  「那民族風格呢?」

  「詐屍。」

  李百囀工作上的坎坷,竟了無蹤影,滿懷喜歡,把不大看上眼的,也禁不住誇一誇。姚倩倩分配如願,卻又樣樣不滿意,李百囀越誇大,她越貶得狠,「詐屍」,這可是罪狠狠的說出來的了,李百囀一惱,嘴裡仿佛一槍紮了過去:

  「別夠不著葡萄,嚷嚷葡萄是酸的。」

  姚倩倩也不軟,砍回來一刀;

  「別見了貓狸,也是肉。」

  兩人一刀一槍,這個往這邊靠,那個偏往那邊蹭,總算走到食品部前邊,李百囀站住不走,說:

  「有什麼好看的,到時候孝敬一瓶酒齊了。」

  「那也得看看葫蘆瓶兒還是花瓶,老頭喝完了酒,留著也是個紀念。」

  「挑八大十大名牌買唄。」

  說著扭著往回走,姚倩倩在她身後埋怨道:

  「為什麼來的,不為這個我還不來呢。」

  埋怨是埋怨,食品部對她的吸引力也不大,腳下也不往前走了。李百囀原是隨著姚倩倩來的,這時倒心血來潮,甜甜地笑道:

  「你沒看看洋娃娃?」

  「沒看。」

  「有一個你看一眼,保證忘不了。」

  「吃不能吃,穿不能穿的,暫時不欣賞,還沒有這個水平。」

  抬頭一看,李百囀已經站在玩具部櫃檯前邊,從售貨員手裡接過一個枕頭般大,穿著毛線衣,歪戴滑冰帽子的娃娃,那烏溜溜的眼睛淘氣極了。李百囀毫不猶豫,打開掛包,掏出來一張五塊的,又一張五塊的,一張兩塊,兩張一塊……掛包裡邊亂糟糟的,姚倩倩看看還不夠,走過去咬耳朵道:

  「冷靜,冷靜,不值……」

  李百囀聽都不聽,又從衣兜裡掏出一把票子,有毛票還有鋼蹦……這是傾囊而出啦!姚倩倩再看一眼淘氣的娃娃,忽然心裡針紮一般,下鄉插隊的年頭,每每看見同學打後門調走了,心裡就這滋味兒,這時使出咬牙的勁頭,把這針紮壓下去,說出來一句真叫做狠的話來:

  「傾家蕩產,買一個長不大的。原來你也是個長不大!」

  話一出口,也覺著分量過重,扭頭往人堆裡鑽。李百囀只顧掏錢,話是聽見了,卻沒有走心,覺不出滋味。等到抱住包裝了的娃娃,張望著去找姐們兒,姚倩倩已經往地下室的臺階上走了。李百囀買到手一件心愛東西,簡直是興高采烈,別的全不在意。姚倩倩平日常常勸告人家:「冷靜。冷靜點。」她最高興的時候,那基調還是「冷靜」。這時她冷嘲著:

  「渴了吧,來點飲料怎麼樣,看樣子囊空如洗了吧,還得我小氣鬼請請你了吧。」

  地下室裡有個飯館,玻璃櫃的小小櫃檯,再就是一張張小方桌,賣炒菜賣水餃,玻璃櫃裡是酒菜,花生米、拌粉皮、香腸、松花……不論是格局還是飲食,都是道地中國式。這兩個姑娘要了一升啤酒,兩個杯子,連一碟花生米也沒有要,也不找個座兒,就站在小櫃檯前邊喝起來,這完全是外國式的酒吧間的喝法。再加上衣服鮮亮,身材苗條,態度過分的大方,談笑加料的生動,立刻,先是前邊幾張桌子,隨著一張張桌子「傳導」過去,全都警覺到了,有側目而視,有直視不眨眼,特別是小夥子們,停杯,放筷,中止喧嘩,連坐櫃檯的服務員,也放慢了買賣研究起來……

  「大姐,海量。」

  一個小夥子擠上來,拿著自己的酒升,住她們的杯子裡斟酒。

  「大姐,咱們認識認識……」

  兩個姑娘早把小夥子從頭到腳打量一過,小鬍子,七八根拉鍊的茄克,土造牛仔褲,「燒賣」式半高跟。姑娘碰杯喝酒,互相稱呼小高——意思是高中生,小戴——意思是「待業」,菲菲——阿飛,寶寶——暴發戶……小夥子為了在櫃檯上占個一杯之地,挪了挪李百囀新買的大紙包,李百囀說道:

  「可以打開看看,不過小心你的指紋。」

  小夥子做出十二分小心的樣子,打開一角,「喲」了一聲。姚倩倩問道:

  「知道是什麼了吧?」

  小夥子隨口回道:

  「沒錯兒。」

  兩個姑娘舉杯一飲而盡,同聲說道:

  「走。」

  小夥子觸了電似的,猛的應聲:「走!」跟著走出飯館。

  三個人走到馬路上,兩個姑娘忽然一分,一左一右,把小夥子夾在中間。姑娘往公共汽車站走去,越走越靠近,打兩邊擠著小夥子,小夥子開始思謀著,事情不太簡單:

  「大姐,大姐,咱們交個朋友……」

  姚倩倩指著李百囀的紙包說:

  「你說是沒錯兒。」

  李百囀繃著臉說:

  「跟我們走一趟。」

  姚倩倩伸手到西裝上衣的裡兜,那是要掏「派司」的意思了,嘴裡說:

  「老實點兒。」

  小夥子連忙刹住腳,抽身往後退,兩個姑娘回回頭,小夥子車身就跑,不覺掉出一個驚呼!

  「雷子!」

  汽車站台上,有三兩個青年正在張望,聽見了這一聲「雷子」——稱呼「便衣」的黑話,看見了小夥子奔跑,互相使了個眼色,踅著腳兒走散了。

  汽車到站,兩個姑娘大模大樣上了車,一直繃著勁兒,等車一開,李百囀先忍不住,姚倩倩立刻隨著放聲大笑,仰臉大笑,對望著大笑,一車的人莫名其妙,兩個姑娘旁若無人,只管大笑。

  車上的售票員,是個頭髮眉毛濃重的黑姑娘,拿著撕下來的車票,忘了遞給人家,望著兩個姑娘微笑,她們跟她擠了擠眼睛,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她也擠擠眼睛,好象是全知道什麼意思。夠了,再說兩句話,再趕兩趟車,她們就會是鐵姐們兒了,她們多麼心心相印。






  「到春天裡玩兒去了!」

  女兒留的條子上的這句話,鑽進了李老的腦子,坐下來看書,這句話出現在毫不相干的字裡行間,李老不覺獨自微笑起來,拉開門看看院子,這句話會在幾盆「老太太花」中間跳躍,李老不覺笑得甜了。

  李老盤算著,有三個地方的工作,都還算合適,也還有熟人說得上話。當然最合適的還是「青少年研究」,這是一個所裡辦的內部刊物,有個青年時代的老熟人,先前聽說是掛著副所長的銜頭。這回只能怪自己太大意了,沒有去找找這位副所長,當時想也想到過,可是和管分配工作的幾次接觸,人家沒有搖過頭。現在細想起來,人家也沒有點過頭。李老心裡歎道,搞行政的和我們這種人,到底還是不一樣。再者,這個老熟人本是研究員,和自己是一類角色,掛個副所長又不頂班,只怕是「虛晃一招」。

  現在還是先找找這一位呢,另外那兩個地方是三管齊下,還是循序漸進呢?這都得和女兒商量商量,可是女兒「到春天裡玩兒去了」。李老又微笑起來,只是天色眼見黃昏了,怎麼還不回來呢?怎麼這麼心寬呢?怎麼還跟個孩子一樣呢?怎麼完全依賴老人呢?大學都畢業了,二十大幾了,還依賴到什麼時候呢?

  天黑時,李老坐不住,出門去找老熟人。心裡很不痛快,表面上像是惱著女兒只顧玩兒,實際上他最怕求人。當老李的時候,不得不開口求人一回,能不痛快兩天,自從當了李老,以為痛快的,不過是只有人求他,不用他求人。誰知為了女兒,還要求人去,但願今生今世,就這一回也罷。

  老熟人副所長住在五層樓的最高層上,這是所謂「井筒型」的樓房,那麼他住在井沿上了。李老走進樓門時候,天已經黑了,「井筒」裡竟沒有一盞燈,這又是為了省電嗎?不吧,聽說有時候因為電費不好分攤,有時候是燈泡經常丟失。李老堅決不住樓房,和這些囉嗦事情也有關係。現在只好歎著氣,摸著扶手,用腳探著臺階,迂回爬上「井筒」。

  李老敲了敲門,裡面有人走出來,走到門邊,卻不見開門,難道站在那裡聽什麼?李老又敲,手指頭剛碰上門,門裡大聲問道:

  「誰?」

  李老倏的縮回手來,沒有聽出來門裡就是副所長還是別人,只是隨聲應道:

  「我。」

  裡面還不開門,仿佛站在那裡考慮起來,放低點聲音又問道:

  「你是誰?」

  好象非得報名不可。有一個古老習慣,不是經官動府,不願意報名而進。李老猶豫了一下,也只是說:

  「我姓李。」

  裡面還考慮,還愣一會兒,還研究著問道:

  「你找誰?」

  李老這時候所出來門裡的,就是副所長本人,大聲回道:

  「我找你。」

  同時車轉身子,裡面要是再不開門,就要摸下「井筒」回去了。「劃拉」一聲,裡面把門拉開一條縫,一絲燈光撲了出來,李老才陡的覺得這個「井筒」黑黢黢,幽深深,的確可怕,怪不得人家門禁森嚴。

  副所長穿一身原先不知是青是藍還是灰色的布制服,現在反正皺巴巴黃不搭拉,袖筒和褲管都見短了。他讓著李老走進他的臥室兼書房,大家坐下,寒暄了兩句,就點煙,就沒有話說。副所長眼皮低垂,臉上掛著靜靜定定的微笑,他吸一口煙,仿佛嘟噬的一聲,深入肺腑。特別的燈光不夠明亮,越發顯得仿佛是獨自思索,微笑,入神。

  李老只好直截了當,說女兒分配中的遭遇,不免提到了姚倩倩這麼個插曲,兩三分鐘,全部說完,坐著,等待副所長的發言。

  副所長從思索裡出來了,笑笑,卻沒有問李百囀如何,單問姚倩倩,三天以前退了她的檔案,今天早上宣佈名單,卻有她,卻只有她一個。笑笑,又重複問只一個「指標」?這一個是她……把這些情節來回對證清楚,噝噝地深呼吸一般吸了半支煙,靜靜地笑著,毫不含糊說出一句話來,叫李老這種人心頭一跳。

  「這裡頭有一筆交易。」

  交易!一點不錯,說的是交易兩個字。李老一想這是他本單位的事,不禁啞口無言。副所長在煙霧裡,微笑著,又搭拉下眼皮,又走進沉沉的仿佛哲學性質的思索裡,離開了當前的實際問題,撂下了姚倩倩,更沒有接觸李百囀。他說的是這些年來,把人只當作工具、靶子、勞力、因此也可以是商品,也就有交易。好比我吸收了你女兒,你安排我兒媳婦,這是等價交換。你也可以採用彩電、冰箱,那是使貨幣了。你也可以眼前沒有什麼表示,但是你那裡有長期利用的價值,這好比貸款……李老李老,你有什麼呢,跟你做什麼交易呢。你也不用埋怨,我也一樣,你稱「老」,我挎上個「長」,頭上戴著烏紗帽,坐坐主席臺,上上報,高工資,除了開會,時間由自己分配,時間就是生命呀,這還不該知足嗎!給的還不夠嗎!只不過一到實際交易,我們就不靈了。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福、祿、壽、喜,能全給一個人嗎?作為商品,給我們的價碼夠可以的了……

  李老弄不清這是牢騷,是嘲弄,還是人生哲學,只覺得那樣安靜,那樣垂著眼皮微笑著說出這些話來,比大叫大喊要可怕得多。心想倒不如告辭了吧,隨著站起身來。

  副所長抬起眼睛,仿佛從沉思中警覺過來,揮手讓李老坐下,收起微笑,嚴肅說道:

  「百囀實習的時候,搞了青少年犯罪問題的調查,我就和編輯部提過了,他們說很困難,要來的人不少,有的來頭還挺大,簡直招架不住。不過這些日子沒有去上班,你也沒有和我聯繫,一直沒有過問。明天我去一趟,編輯部主任是個女同志,挺有事業心,我和她還能夠過話。」

  「不過我們沒有,沒有實際……」

  交易兩個字,李老說不出口。副所長認真說道:

  「不是還有一頂烏紗帽嗎,必要的話,我摜烏紗帽。」

  李老和副所長是老熟人,來往不多,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深知副所長平日好作冥思苦想,仿佛「出世」。忽然「入世」,說起話來,倒不會有虛情假意。這頂烏紗帽本來也不金貴,他會當真摜起來的,李老覺著不妥當,一邊連聲道謝,一邊又說不必不必,也就告辭了。

  副所長也不留坐,送到房門口,卻又堅持送到樓下,兩人相讓著,又相攙著摸下黑黢黢、幽深深的「井筒」樓梯,到了第四層,李老想起幾句話來,可又說不出口,心裡上上下下翻騰著,腳下只顧往下走,到了第三層,想道:這麼個黑窟窿,倒是說這種話的地方,臉紅耳赤也瞧不見,可還是出不了口。兩人照應著下到第二層,再不說出來就沒有時間了,李老一使勁,站住,一咬牙,說道:

  「怎麼能讓你摜紗帽呢,提也不用提了。」接著,又口羞起來,弄得吞吞吐吐,沒頭沒腦:「我有錢,有稿費,送禮,煙、酒,冰箱也可以,請客,烤鴨、西餐,可以可以,我,不會辦,你辦,我拿錢……」

  說罷,滾下樓梯,到了樓門口,那裡有盞路燈,連忙擺擺手,賊一般溜走,看也沒看副所長的神色。走出樓群,望見汽車站,李老覺出來自己腳下踉踉蹌蹌,穩不住步似的,老了,當真老了,心裡也當真不痛快、窩囊、厭煩自己。

  上了車,晚上人不多,見有座位就坐下。一坐,覺得全身乏力,筋骨酸痛,頭腦昏沉,不象散架子,倒仿佛周身叫什麼捆上了,勒緊了……眼睛還是轉得動的,轉眼看見對過車窗玻璃上,映著一個老頭子,頭髮乾草那樣散亂,腮幫搭拉,彎腰曲背猴在椅子上。這麼個老頭子就是自己?什麼時候自己變了模樣了!應當振作振作,直直腰,挺挺胸,但是懶得動彈,仿佛還是這個模樣合適,真要挺起來倒是假神著,只會更加勞累、酸痛、昏沉……雖說人應當挺直,不該佝僂,不該趴下來,不該四腳落地……為什麼這麼想,跟自己過不去嗎……

  售票員是個頭髮眉毛特別濃黑的姑娘,她叫著買票買票,沒票的買票,把眼睛落在李老身上,大約落過幾回了,成了死勁盯著了。李老才明白過來,掏出錢來交過去,覺得這黑姑娘的眼睛黑得可怕,黑黢黢裡有刀尖似的懷疑、輕賤、厭惡……李老忍著接過票來,想道:人跟人,離得這麼遠!這麼互不理解。人看人,這麼下刀子似的啊!






  李百囀回到家中,「老頭」不在,不知道上哪兒去了。剛才酒喝得急了點兒,上頭,躺躺吧,馬上睡著了。「老頭」回來,喊了她兩聲,沒有驚動她的一根頭髮。

  可她突然醒來,覺得口渴,嗓子發苦,起來喝水,看看表,已是清晨四點多鐘。再躺下,腦子好比一眼清清泉水,自由地流,自在地冒著「咕嘟」……

  ……工作分配不理想,可是我不委屈。(這是個舒展的小「咕嘟」。)這一覺睡得舒服,太舒服過頭,軟綿綿動彈不得。可我得動動腦子,這一天都幹了什麼啦?喝酒啦!還買了個娃娃!「老頭」會說:「大學畢業生,還買娃娃!」把錢花得精光,一貧如洗,還得跟「老頭」要去。不能要了,自食其力,沒有拿工資以前,給「老頭」抄抄資料,算三塊錢一千字,也來了幅度,三塊至五塊吧……

  ……姚倩倩分配例如願,可是一肚子委屈。(這是冷不丁冒出來的,先是個小「咕嘟」,隨後可冒大發了。)她有什麼委屈呢?都是聽她自己說的,一面之詞。瞧那吞吞吐吐的勁兒,八成是個幌子,怕我有情緒,來個緩兵之計……我怎麼會沒有情緒呢?我是應當有情緒的呀;本來說得好好的,順順溜溜的,到時候,變了。當時也一愣一怔的,只不過我這人沒心沒肺,事情一過就煙消雲散……不對,事情還沒有過去,工作根本還沒有門兒,我也太『長不大』了,我是應當抱著委屈的呀。姚倩倩那麼大起大落,是委屈;我這兒臨陣變卦,也是委屈……

  ……我的委屈可大著哪!(下邊的「咕嘟」不在大小,在冒得一驚一乍。)當了三年工人,再考大學,這容易嗎?國家培養我四年,這簡單嗎?學了專業,有了特長,一到分配組那裡,宣佈名單之前,連個談話也沒有。一宣佈,就得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不活像包辦婚姻!包辦婚姻現在也興先相一相,相上了還談兩談呢。這不相不談的,整個是老封建……中央說了,今年是改革年,報上也登了,哪兒哪兒試辦自由招聘來著,雙方滿意,皆大歡喜。他可以自由招聘,我為什麼不能毛遂自薦!

  (這一個「咕嘟」通的一冒,李百囀整個人從床上蹦了起來。)

  李百囀急忙忙穿上衣服,這工夫,她已決定先寫一份簡歷,自薦完了留在人家那裡,人家只要在這上頭寫個「行」字,畫個圈也「行」了。自覺著還真在行。

  李百囀鋪紙展筆,先寫姓名、性別、年齡、學歷這些「自然項目」,都不用思索,可以一揮而就,只是不得不耐住性子,把字寫端正了。文章做在最後一項「特長」上頭,這可要自吹自擂一番也,可是也不過略一躊躕,就刷刷刷地寫了下來:

  ①愛好寫作,發表過有關青少年的報導、特寫、散文。(列表附後)

  ②當過三年工人,由學徒到一級工,受過表揚,擔任過團小組長,有過一定的勞動和工作鍛煉。

  ③愛好文體活動,唱歌,跳舞,經常在大學晚會上演出。冬天溜冰、夏天游泳,因此很容易和青少年打成一片(或玩成一片)。

  ④畢業論文寫的是青少年犯罪問題,曾得到貴所副所長的指導,被認為是有事實、有分析、有觀點的好論文。

  李百囀寫完一看,只覺得第三點裡要說的話還很多。還大有文章好做,現在這幾句話「詞不達意」。是不是和「老頭」商量一下,不,什麼也不告訴,先斬後奏。生怕一商量,「老頭」推敲起來,可能推也不好,敲也不是,把這股子興頭都會推敲沒了。

  主意打定,天也大亮了,李百囀悄悄一梳洗,就躡手躡腳摸出門來,騎上車飛跑。上班時間還早,馬路也還沒有打掃,一夜工夫,鬧楊又鬧下一地的「毛毛蟲」。李百囀單揀「毛毛蟲」多的地方,使勁蹬著車輪壓過去,不管東西南北,只管壓過去,壓過去,心裡高興,身上帶勁,敢跟小夥子摽膀子呀。

  直到上班時間,李百囀來到機關門口,覺得渾身的肌肉才活動開來,臉上紅撲撲地,腿腳彈跳地來到傳達室,撒了個小謊,說是編輯部約她來談稿子。闖進「青少年研究」編輯部,眼睛一轉,看明白了大屋子有五六張桌子和靠椅子,盡裡頭有一扇門,半開,露出沙發一角。大屋子裡五六個人,李百囀打定主意,問也不問,目不斜視,徑直穿過桌子椅子,走進裡頭半開的門,這是一間小屋,靠門一套沙發,靠裡一張寫字臺,靠牆是書架,來不及細看,寫字臺那裡坐著一位中年女人,短頭髮,黃黑面孔,她摘下眼鏡,望著李百囀,單眼皮小眼睛,眼色嚴厲。李百囀問道:

  「你是主任嗎?」

  那主任不作聲,若有若無的點了下頭。李百囀沒有設想過可能有幾種不同的接待,這種似接待非接待更加意外,但她有一個準備,就是無論如何把要說的話說出來,不成功拉倒,再到別處去自薦。能夠接受自薦的地方,條件差些也值得。因此也不等對方發問,也不計較人家讓不讓坐,就稍稍叉開點腳站穩了,自報姓名,校名,應屆畢業生,分配到哪裡,不合適。開門見山,說明今天到這裡來,是毛遂自薦……

  主任聽到一聲自薦,暗吃一驚,腦子一下子轉不過來,只拿下巴指了下沙發,輕輕一聲:

  「坐。」

  李百囀一屁股坐下,靠在沙發上,一想不合適,離開沙發靠背,腰背挺直坐著。主任沒有再說第二句話,李百囀心想:管她呢,只顧說自己讀的是什麼專業,年齡多大,什麼時候入的團……

  那主任把眼睛盯在桌面上,仿佛一邊聽一邊還要看什麼緊急文件,兩手還在紙張中間翻著翻著,翻出了一封沒有拆開的信,這是剛剛十多分鐘以前,副所長交給她的一個大學生的簡歷,她懶得拆開來看看。編輯部裡缺人是事實,缺年青活躍的幹將更是實情。但上邊塞下來的,多半不頂用,來頭越大的,越不好使喚。不是有三天不照面,不言聲的嗎。有想去哪兒,就要出差的嗎。有才批評三句,就摔茶杯的嗎。倒不如空著,少兩個人省心……可是沒頭沒腦,跑來個自薦的,這是頭一回,還是個姑娘,模樣兒還挺精神。這可怎麼辦?給她個不作聲,且看她怎麼辦吧……

  李百囀快要說完那些「自然項目」了,沒想到毫無反應,那個主任坐在那裡看著桌面,哪怕是皺皺眉頭也好些,不讓說下去,不許說,也能激動情緒,李百囀覺著自己的聲音幹拉拉的,空洞洞的,仿佛扔出去一塊塊石頭子兒,都落不了地、飄浮著。快點說吧,說完「自然項目」,進入「特長」,那就帶勁了。誰知「特長」也不能讓主任抬起眼睛來,這要不是個鐵女人,就是個冰女人。真是頭回學剃頭,遇上個瘌痢。「特長」的第三項,文體活動,清早寫簡歷的時候,李百囀覺著怎麼寫,也是意猶未盡,這裡頭可吹的多了。現在必須在這裡生動活潑起來,改變局面。不料發出來的聲音,自己聽著也是沒油少鹽。對方還是沒有動靜,隨著想起自己向來不會自我吹噓,也看不起人家自吹自擂,想到這裡,對自己沒油鹽的聲音,添了一層厭煩。這哪裡是「特長」,這是「特短」!打算再說兩句畢業論文,趕緊結束,初出茅廬第一遭,就以失敗告終算了……

  說到畢業論文,也無心搬出副所長來,只提起實習時候,做過一些青少年犯罪的調查,有一個小男孩殺人的案子……這是脫口而出,沒有準備說這些,清早琢磨簡歷的時候,想也沒有想到這個案件。這些事情和自己的特長沒有關係,細說起來豈不是離題萬里了。但是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管它呢,反正自認失敗不就完了,要說就說個痛快。一說起來才知道這個案件埋藏在心裡,仿佛窖酒,越容越純。聽吧,自己的聲音純起來了,帶勁了,有滋有味了。看吧,那主任抬起了頭,那單眼皮的小眼睛,還是嚴厲,可是閃閃著尖刀般的光彩。李百囀覺著陷在沙發裡,拘著手腳,案件裡,有強烈的動作,索性嗵的站起來,比劃起來,誰知那主任也嗵的站了起來,給李百囀倒了一杯水……

  李百囀說的案件,是這麼回事。

  有個初中生,十三四歲的小男孩,功課跟不上。他坐在課堂裡也不很淘氣,可老是走神,心不在肝上。說說他,跟沒說一樣,仿佛不只對功課,對什麼也不感興趣,冷冰冰的。

  一天,那是星期六的下午,放學的時候,班主任把他留下,讓他在教室裡補作業。班主任是個中年女教師,身體瘦弱,臉色蒼白,戴著眼鏡。可能是身體不大好,工作又忙又累,有時候會忽然起急,本來就夠白的臉,急得透青,手也打哆嗦,拿粉筆頭子往孩子腦袋上「拽」。多半「拽」不准,「拽」上了也不疼,她沒勁,就是那樣子很不好看。不過她是有責任心的,是為學生們好,希望沒有掉隊的。她留下這個小男孩補作業,自己也不回家,上教員辦公室坐著看卷子。到了天擦黑的時候,到教室裡一看,孩子的作業本,沒寫下幾行字,也沒有淘氣,只是冷冷淡淡的坐著,眼睛盯在桌面上。班主任問他是哪裡不懂呢,還是身體不好?孩子連眼皮也不抬,哪怕是皺皺眉頭也好啊。當老師的滿懷熱情的跟他說話,怎麼可以木頭人似的呢?班主任焦躁起來了,想想也只好沉住氣,做思想工作,啟發孩子認識學習的重要。那孩子哪怕是頂嘴也好,不讓教師說話也好,表示個厭惡不耐煩也好,可他照樣連眼皮也不抬,臉上和冰一般冷。班主任覺著自己在這個空空的教室裡說話,聲音都空虛了,好象拋出來一塊塊石頭子兒,都落不了地似的……

  說到這裡,李百囀的大眼睛濕潤起來,閃閃水亮……

  班主任漸漸的上火,突然,把手裡的課本,「拽」在孩子頭上。一「拽」之後,班主任立刻後悔,轉過身來,走到窗口,朝著窗外讓自己冷靜下來,窗外已經黑上來了。那個男孩子吃這一「拽」,才從座位上站起來,彎腰拾課本,碰巧地上有一塊浮擱著的碎磚頭,拾了起來隨手往窗外扔似的,其實是往班主任後腦勺上「拽」。正中目標,班主任都沒有喊出來一聲,那瘦弱身體直往下出溜,下巴頦搭在窗戶臺上了。男孩子拾起掉在地上的課本,整理書包,打算回家了,看見窗戶臺上仿佛打翻了墨水瓶,走過去一看,班主任不但後腦勺上流血,嘴裡也冒血泡,人已經死了。

  李百囀自薦「特長」的時候,很想生動活潑起來,可是聲音幹拉拉的。現在她得讓自己冷靜一點,因為聲音裡的感情,到了飽和了,再多些要盛不住了。

  這是個星期六的晚上,班主任的男人下班回家,只見冷鍋冷灶,連忙哄著女孩子摘菜,自己捋袖子切肉。做完準備工作,班主任還沒有回來,只好自己炒肉絲,拌黃瓜。熱炒涼拌都上了桌子,班主任還沒有來家。女孩子喊餓,男人也忍不住打開酒瓶子,才抿了兩口,心裡突然慌亂不安,囑咐兩句女孩子,自己騎車往學校裡去。學校只有傳達室亮著燈,一問,星期六,除了值班的,全都回家了。男人思謀了一下,說,到教員辦公室看一看,作興桌子上留著個字條哩。打開辦公室的燈,只見班主任的手提包,還掛在椅子的靠背上,斷定沒有離開過學校。值班的老師和傳達室的工友,全都有些驚慌,在廊道上叫喚了一陣,把各處的燈打開,走到教室裡,空空的什麼也沒有。可是這個男人先前做過偵察工作,他在教室裡站了一會兒,忽然心裡一顫,仿佛聞到一種氣味,仿佛是血腥氣味。他在教室裡來回盤旋,找到了那個窗戶台,別人看著乾乾淨淨,他可看見了痕跡。他的臉也白了,要了杯水喝下去,然後走到廊道上,在平平整整的水泥地上看了一會兒,然後往左拐,值班老師他們莫名其妙,跟著他轉過屋角,到了房子後面,走進後邊的儲藏室,那裡邊盡是破笤帚、爛墩布、板箱子、塑料桶,他揭開一塊木板,下邊是個一人高的,好象一個坑似的地下室,角落裡有一具女屍,灑上了整桶的白灰。男人還在屍體旁邊,拾起一塊帶血的碎磚頭,斷定這就是兇器,連兇器也沒有拉在教室裡。

  校長也趕來了,派出所來了幾個人,大家彙集情況,研究了半宿,明確了兇手就是那個十三四歲的小男孩。手腳做得非常乾淨,好象是個十分冷靜的老手,可是的確是個沒有犯案記錄的男孩子。

  李百囀的口氣和神色,都顯出了莊嚴。她平日說話行動,和莊嚴是不沾邊的。這時候好象是和專政工作人員一起討論、研究,不知不覺間也莊重嚴肅起來。

  第二天是星期天,兩名民警走進大雜院,居民組長帶他們去找那個男孩子,屋門口大盆小盆泡著衣裳,高高低低拉著繩子,男孩子的媽叫衣裳床單擋著,也沒工夫細看來的人,回道:

  「拐角那兒買豆腐去了。」

  兩個民警立刻退出院子,拐角那兒有一家小小的副食店,門口排上了隊,一半老人一半孩子,那個男孩子端著個小臉盆,在隊伍的前頭,快賣到他那兒了,一個焦黃頭髮的小女孩跑了過來,那個男孩子往後擠擠,空出點地方,讓小女孩站在他前面,後邊有人叫「夾塞兒,夾塞兒」。男孩子「撥浪」腦袋跟人爭辯,說女孩子本來在這兒,回家拿錢去了……跟沒事人一樣,過著小市民的日常生活,擠著排著隊,吵著逗著嘴。

  兩個民警閃在一邊,看他買上豆腐,端著往家走,這才跟了上去,輕輕告訴他,上派出所去一趟。男孩子一聲也不響,把豆腐端到屋裡,大聲跟在繩子中間晾著衣服的媽說,找回多少零錢,全放在桌子上。扭頭往外走,兩個民警緊跟了上去。那焦黃頭髮的小女孩對面走過來,瞪大了眼睛,張了嘴,直往牆邊縮,那個男孩子走過她身旁,說:

  「下回買豆腐,早點去。」

  到這一句話結束,到此結尾最利落。不過李百囀的意興未盡。她從編輯部主任的臉上,眼睛裡,也看出來她給點燃了的情緒,就勢帶點朗誦的意味,說出來幾句仿佛是哲理的話來,這些話是她寫畢業論文時掂配過的,要不,她順嘴說不了這些個:

  「從這小男孩的作案,特別是作案以後的處理,小男孩沒有把班主任當作人,也不在主任不主任,他是把人,不當做人。從第二天排隊買豆腐看來,原來他也沒有把自己,當做一個人!」

  案件還沒有到買豆腐的時候,編輯部主任心裡已經出現一個思想:這正是編輯部需要的青年幹將,人才難得。到了買豆腐,主任往具體裡盤算了,自己找上門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人事部門通得過嗎?可這是符合改革精神的,咱們在理——主任心裡說的是「咱們」。等到朗誦出來了幾句結束語,主任下了決心:爭取。哪怕是有交換條件,也爭取。

  李百囀說完話,也不再坐下,拿起主任遞給她的水杯,一飲而盡。秉性冷靜的主任,嚴嚴地管住自己的嘴巴,只說工作問題,可以研究。又看看簡歷,上邊有地址有電話,就說等信兒吧。一個字也不多說,可是用眼色,用笑容,用握手——帶拍肩膀,盡情表達自己的傾向。

  送走了李百囀,編輯部主任又拿起副所長交給她的那封信,不覺對上頭壓下來的,後門遞進來的名單,更加厭煩,看也懶得看,往兜裡一掖,直奔副所長辦公室。

  主任說向副所長彙報一件事,特別在彙報兩個字上,加重音量。接著敘述一個應屆畢業生,別開生面,自己找上門來,各方面條件都不錯,隨著一句一句加重語氣;相當合適。是個人才。一般工作人員早齊了,就需要幹將。最後說這個畢業生的名字取得特別,叫做李百囀。

  副所長本來垂下眼皮,掛著個靜靜定定的微笑,仿佛在思索,捎帶聽著點兒。等到聽見李百囀三個字,就抬起眼睛,微笑沒有了,正經回到世界上來了。這時,主任把那封信恭恭敬敬交過去,意思是退還。副所長正色說道:

  「你都沒有打開看看。」

  主任儘量笑著,用商量口吻說:

  「不必了吧。」

  副所長竟拍拍桌子,說:

  「看看。」

  主任只好慢慢打開信封,心想:副所長是個書生,人權財權都不愛插手的,這一回這樣堅決,必定是來頭大,他頂不住。果真如此,那就交換,一對—……慢慢抽出信紙,立刻,三個字跳了出來:

  「李百囀。」

  副所長已經扭過臉去,眼皮低垂,笑容依舊,念了兩句詞:

  「黃鵬百囀無人能解,因風飛過薔薇……現在有瞭解其意者,還能讓她飛走嗎!」






  李老早上起來,女兒早已出去了。心想:怎麼還跟個孩子一樣,貪玩。也是太嬌慣了,從小養成了依賴性,明明是她自己的工作問題,倒全扔給了老的。李老昨天考慮的方案是三管齊下,今天上午本當全面行動起來,可總想著等等副所長的回話再辦,這個老熟人最托得起,他那個單位也最合適,理由再要兩個也還有,實際自己明白,提起求人就腦袋大,「得不求人且不求」吧。

  等到中午,李老接到副所長的電話,得知大體情況,業務部門已經通過,單看人事方面如何了。女兒竟去毛遂自薦一番,李老當然是意外,不過也只是一笑,小孩子家心性,起不了多大作用,因此在電話裡沒有細問詳情,只是連聲感謝老熟人的幫助。

  下午一直等著女兒回來,人事上要過兩道關,一個是分配組讓退,一個是人事局同意轉單位,想來想去,這方面一個熟人也沒有,只好公事公辦,只能走前門。這可要和女兒詳細商量對答進退,女兒卻老不露面,又上哪兒玩兒去了?前途未蔔,大局未定,怎麼會有心玩兒呢?

  好容易等到晚黑六點多鐘,聽見院子裡車響,女兒沖進了起坐間,扔下掛包,搶步打開電視機,原來到了「跟我學」的時間。這時間神聖不可侵犯,李老只好耐著性子,走到自己屋裡,又走出來,又走回去。

  「跟我學」裡一聲再見,李老的忍耐也到了限度,已經失去興趣,問一問自薦的情況,也沒有工夫,責備她一出去就是一整天。緊緊繃繃的提出人事部門的兩道關,怎麼個過法。

  女兒卻「呀」的一聲,從掛包裡扯出一張紙來,李老接過來一看,上邊是女兒的字,不過兩行,不及細看,大意是原分配和特長不合,要求另行聯繫。下邊一左一右,兩個朱紅的圓戳子,一個是分配組的,一個是人事局,兩個戳子旁邊,都有會爬的同意兩個字。李老納著悶,問道:

  「就這個?」

  「就是敲兩個戳子。」

  「這就行了?」

  「明天就背上搪瓷飯碗報到去了。」

  李老心中叫道:真是見了鬼了!

  有關敲這兩個戳子的經過,李百囀勞累了一天,只打算日後和同學們好好吹吹牛,當晚跟「老頭」,不過說了個大概齊。

  李百囀自薦完了出來,滿懷高興,神采飛揚,又覺著腦細胞也消耗了不少,應當犒勞自己。恰好街角上有個活動亭子,拉著帆布棚,不消說是「知青」飲食小「點兒」。帆布棚下邊,折疊的小圓桌,也很合胃口。要了杯酸牛奶,一碟奶油蛋糕,望著街景細嚼慢嚥起來,才明白那位主任最後的態度極好,可是落實的話一個字也沒有。……不覺懊惱起來,發覺右邊太陽穴微微發熱,叫一雙眼睛盯著了。打眼角上一看,這時「飯口子」未到,買賣清淡,亭裡邊一個姑娘閑坐著,亭外邊一個小夥子抱著膀子瞅著她,李百囀招呼道:

  「哥們兒,自在啊。」

  聽見「哥們兒」,小夥子咧開了嘴,亭子裡的姑娘也扭過臉來,小夥子問道:

  「大姐,心中有事吧?」

  李百囀正要找人說話,她弄不慣沉思默想,倒是在吵吵鬧鬧中,可能發生思想的飛躍。她把上午的經過,雖不是全部抖摟出來,可是說得豪爽,只怕比在家裡還要痛快一些,這也是「見鬼」的事情。單單自薦這一手,也「正中」青年們的「下懷」。小夥子叫道:

  「好樣兒!你可沒有找錯門牌。」

  亭子裡的姑娘探出頭來說:

  「每天中午,我們給那兒送酸牛奶,那個主任跟我們不錯。」

  小夥子拍著胸脯說:

  「別的不敢拍胸脯,摸情況交給哥們兒啦。你在這兒再照顧我們點什麼,我這就去怎麼樣。」

  李百囀不覺大笑,小夥子當真拿上一兜子奶,飛車而去。

  「飯口子」快到了,三三兩兩的顧客來了,李百囀幫著姑娘拿盤子端碟子,那姑娘也不推讓,仿佛是多少年的老同學。

  小夥子飛車回來了,帶回來的是百分之百的好消息,還說「口說無憑」,他讓主任寫了張條子。李百囀一看,條子上只寫著需要辦妥兩個手續。李百囀從來沒有辦過這些事情,那姑娘忙著買賣,插嘴問道:

  「有後門沒有?」

  「沒有。」

  「嗐!」

  小夥子又拍胸脯,說:

  「免費供應四字方針:軟磨硬泡。」又找補一句:「你學過心理學沒有?」

  「大學裡有這門課程。」

  「正好實踐。什麼時候軟,哪個骨節兒上硬,根據心理學。」

  「得,趕緊回去跟『老頭』商量。」

  小夥子兩手一攤,做了個苦臉:

  「完了,我這四字方針,到了老字號那兒,一般是『撥浪』腦袋。」

  李百囀笑著去推車,剛要道謝,小夥子伸一個巴掌,仿佛捂人的嘴,說:

  「不謝,往後在這兒上班,早茶晚點,請光臨小『點兒』。」

  李百囀笑著上了車,騎不多遠,心想:對呀,先不找「老頭」吧。要是早起先找他商量,蠍蠍螫螫的——李老絕想不到女兒對他會使用這四個字兒。——這一出毛遂自薦,只怕還唱不成哩!想著掉轉車頭,打算找找姚倩倩,那丫頭鬼點子多。騎一會兒,又想;她是個人,我也是個人,我為什麼依賴她呢?這一出自薦,要是兩人唱,不一定有我獨自撒得開。心理學考試,我拿的分兒在她之上!又掉轉車頭直奔分配組。

  路上回想昨天上午宣佈名單的光景,仿佛是鐵面無私。打個折扣,也是自信分配對口,明面兒亮得出去,不怕誰攪和;站得住腳。要是興高采烈跑了去,人家不順眼,要是表現自己有了更好的工作,人家會吃心。一天工夫,馬上就有了,豈不趾高氣揚!人家准得惱,要是一彆扭起來,自己是單憑腦門發亮,並無來頭。得,根據心理學,讓人家站上風,自己甘居下風,讓人覺著是高抬貴手,得到心理滿足,小民得過且過……

  走進分配組的房門,李百囀當真苦著臉,小聲說分配下合適,果然,那位把眼一睜:

  「對口,怎麼不合適啦?」

  「對口是對口,可是特長不合。」

  「什麼特長?還沒工作哩,就特長啦?這可不好說啦?」

  「我也還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可是想找找看,哪怕花上半年……」

  那位「哼」的一聲,截斷她道:

  「挑來挑去沒好處,去年畢業的,現在也還有掛著的。」

  「就是掛上一年,我也得把工作找合適。一上崗位,安心工作。要不,日子長著呢,盡給領導上添麻煩啦。」

  「你還沒有聯繫好?」

  「我今天才開始聯繫。」

  「你可要三思。」

  「我都沒睡好,不知道多少思了。」

  「那你寫個申請。」

  李百囀提筆就「劃拉」,只是寫到以後怎麼辦時,心想要是寫再行分配,恐怕不會同意,旁生枝節。寫自行解決呢,又太沒他們的事了。含糊含糊吧,寫下「另行聯繫」。

  那位看了看申請,倒不計較,只說:

  「你的決心這麼大,只好你自己負責了。」

  「咣」,戳子打下來了。李百囀不覺笑了出來,立刻伸手去拿……

  「慢著。」

  李百囀心口一跳,可是那位只是抓筆爬上去似的,爬了同意兩個字。

  李百囀「車不停輪」,立刻直奔人事局,這可是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事先不可能分析,只有依靠見機行事。先到傳達室,打聽好了歸那間屋管,慢慢地穿過院子,沿著走廊細細地尋找,好叫自己適應這裡的氣氛。找到了那間屋,先不推門,在玻璃窗外往裡張張。只見不過一間十來米的小屋,只放著一張辦公桌,沿牆放著長椅子,那是讓來人坐的。家具陳舊,四壁光溜溜,仿佛破敗的路亭裡,擺著個王半仙的測字攤,一點人間的溫暖勁兒也沒有。辦公桌那裡,對著窗戶,坐著一位四十來歲的幹部,鬍子拉碴,連個刮臉的工夫也沒有?桌前背著窗戶,坐著個人佝僂著脊樑,他們談著什麼,隔著玻璃一點也聽不見。李百囀想:還是要聽一聽,好作準備。就輕輕把門推開一點,悄悄側身走了進去,儘量不驚動人,在沿牆的長椅子上坐下。可是他們說什麼,還是聽不清,只看見鬍子拉碴的那一位,一會兒皺上眉頭,一會兒腦門上使勁,把眉頭撐開。不多會兒又皺上,皺得上鎖了。他是顯得疲倦,談話又沉悶,可能是車軲轆話,可能瑣瑣碎碎……李百囀心想:這樣不容易敲得下戳子來,根據心理學,這種情況要談得輕巧,乾脆,爭取「喜劇」,要是讓鬍子拉碴松鬆快快笑一聲,他願意敲兩下的……

  那位皺著眉頭結束了談話,李百囀差不多是踩著舞步走進去,未開言,先遞上那張申請,上邊不過兩行字一個戳子。估摸著鬍子拉碴看過了,就不廢話,拿指頭點在「原分配」那裡,說聲「不合適」,馬上把指頭挪到「另行聯繫」旁邊,說已經聯繫好了,「青少年研究」,隨手遞上編輯部主任叫辦兩個手續的條子。這條子是張白條,又沒有採用誰的話,眼見鬍子拉碴要皺上眉頭了,李百囀趕緊又把手指頭點著「原分配」三個字,說:

  「這是包辦婚姻。」

  那位差點兒一個「機靈」,李百囀緊跟著說道:

  「我不一般地反對包辦婚姻,那是歷史的產物。」把手指頭又挪到「另行聯繫」那裡,說:「可是希望也允許來點兒自由戀愛。」

  鬍子拉碴嗤的要笑出來,又收住,說:

  「都怎麼戀……聯繫的?」

  李百囀用大約十句話,說了自薦經過。那位可真笑了出來,笑道:

  「可真是自由啦……不過這個情況,我們還沒有辦過……你等會兒。」

  說著拿著「申請」,站起來走進裡屋,開門關門之間,只見裡屋比外屋大得多,擺設也闊得多。

  不多會兒,聽見門響,李百囀回頭看見鬍子拉碴笑著出來,出來的笑容和進去的笑容一般,心裡先踏實了。果然,那位走到桌子跟前就抓戳子,擎著,說:

  「我們也不老封建。」

  李百囀對著戳子,做個手勢,好象禮讓一位貴賓:

  「請。」

  「羡慕你。」

  「咣」的戳子敲上了。

  李老聽著敲這兩個戳子的經過,耳朵裡響起女兒在電話裡,拖長下沉地叫著「爸——」直到昨天,都還這麼叫著。因此沒有覺著女兒已經不是他的孩子,她是她自己,她自己這個時代的人。等到聽完,想道:究竟也還是孩子,簡單,片面,天真,說:

  「不要太自我欣賞了,你不過是乘著改革的東風,要不,十個你也不可能。」

  這句話說得李百囀啞口無言,「老頭」有理。李老倒又想著這兩天這麼件事,勾起來的情緒和作為,父女兩個多麼的不一樣,現在常常聽見人說:「代溝」……

  「爸——」女兒又拖長下沉的叫著:「拿到頭一個月的工資,孝敬您一瓶雙耳瓷瓶的雙溝大麯。」

  李老心裡稍稍一跳,為什麼是雙溝?看看女兒的笑容裡,有點調皮、有點怪,啊,她想到爸爸想到什麼了,究竟是父女。

  女兒只管笑著說下去:

  「那雙耳瓷瓶古色古香,您喝完了酒,還可以擺在書桌上,插花也行,當水『龜』使也不錯……」

  李老越發明白女兒的笑容了,截住她說:

  「你應當想想,拿上搪瓷飯碗吃飯以後,怎麼把青少年犯罪問題,繼續調查下去。」

  「不,我報完到,先要把姚倩倩的大起大落,摸個水落石出。」

  「哩,那裡頭是……」交易二字,李老還是說不出口,改口說:「是委屈吧。」

  「是啊,她自己說,一肚子委屈。」

  「只怕也沒有別的。」

  「希望沒有別的。」

  「只怕不過是為人上,虧了點兒。」

  「大寫的人字,小寫了。」

  父女兩個簡直是一搭一檔,又很投機。日子就這麼過下去,一個住東屋,一個住西屋,東屋裡全是書報紙張,還有一張安營紮寨般的寫字桌,有時候有噩夢。西屋裡有玩具,有時裝,有書本,有滿城飛花般的作為。每天兩人都在起坐間裡一起吃飯,看電視,女兒拖長下沉地叫著「老頭」,老頭日漸老了,叫起女兒來,不知不覺也有了拖長下沉的聲調,可以說是相依為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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