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斤瀾文集
哆嗦
--十年十癔之一
浩劫過去兩年,有人說:「好肉自己挖爛了。」再過兩年,有人說:「肉有黴爛,挖還是該挖。」又過兩年,有人說:「挖肉補瘡不是辦法,改革。」這以後忙起改革來了,沒有工夫說回頭話,只是社會上留下不少的癔症。這個癔字早先就有,不過不多見,不像現在高樓大雜院都能撞上。
麻局長當副局長的時候,中學生擁進辦公室,把他揪出來陪鬥。他立刻笑著說:
「我去我去,我支持革命。」
那時候已經沒有「公」好辦,他把桌上的報紙整理了一下,讓中學生們擁著走出辦公室,快走到院子門口,一邊一隻手攥住他左右手腕子,再一邊一隻手搭在他左右肩胛骨上,這叫做「揪」,是把「黑幫」「揪」上會場的標準姿勢。恐怕不是新發明,古典戲曲舞臺上大家都有印象,因此天南地北,不教自會。麻副局長個不高,自動窩腰躬背,幫襯著中學生達到標準。還側過臉來,笑著替局長說話:
「局長是大學生,老知識分子,那時候家裡要沒有幾個錢,上不起大學。局長在大學裡就參加學生運動,背叛了地主家庭……」
「嘡」,屁股上挨了一腳,「栽」出了門口,幸好一邊一個「揪」著,才沒有倒地,踉蹌跌下臺階,看見局長跪在院子中間,後背滲血。麻副局長心想:怎麼這樣了呢?昨天還是站著回答問題……
不由分說,在局長身後下跪,他還哄小孩似的自作主張,稍稍兩膝分開,放平腳板墊著點屁股,跪中沾點「盤腿」。知識分子局長全不會,直挺挺硬跪著,那能「支持」多久呢!
中學生問道:「什麼出身?」
這是當時到處一律的「當頭棒喝」,把個棒槌也認作「針」,不帶一絲半點的玩笑。現在誰要是對這份兒心有些懷疑,勢必「看不懂」後來的故事發展。這是敢跟諸位「拉鉤」的。
不過這裡說的「當時」,是漫漫十年浩劫的第一個回合,頭場廝殺。
麻副局長也特意莊重起來回答道:
「三代貧農。到我父親手裡,已經是佃農了。我大哥,落到雇農。」
中學生們眼睛一霎,嘴裡忙不迭的改不了詞兒咕嚕咕嚕著,麻副局長又想:還是要把革命「支持」下去呀,補充說道:
「可是我四爺爺,給地主當個護院,挎過盒子槍。」
沒想到一片口號,緊接著劈哩啪啦一頓打。知識分子局長跪也跪不住,歪倒在地。麻副局長趁勢盤腿伏下,護住前胸臉面。他少年青年時代挨過不少的打,痛在身上,卻不驚慌。那貼地的眼睛,還能把眼珠轉到眼角上,看看革命的革法。忽見十五六歲的女中學生,短頭髮,眉清目秀,解下三指寬的牛皮腰帶,下手比男學生還狠,腰帶頭上的銅扣都帶上血點子來了。當年地主打人,平常也不往死裡打,還要留著做活呢……麻副局長暗暗驚詫。
這一夜完全睡不著。上半夜心裡亂嘈嘈的,下半夜踏實下來。麻副局長還是有農民氣質,心裡越「嗷嘈」,手裡越要找活做;手裡一做上勁,心裡也麻木仿佛踏實了。一夜工夫,他寫了張大字報,把半生經歷和盤托出。十三歲當看牛的,遊擊隊來了,跟著走了。頭一回打仗,拾起戰友的步槍,去拼刺刀,因為年小,叫敵人挑破肚皮。後來叫炮彈削過大腿,叫飛機炸到半天空摔下來……他也班長、排長、連長一級級提拔上來。立過功,得過軍功章,從來沒有受過處分,歷次運動沒有挨審查……
第二天早上到院子裡貼大字報,身上的血疙疤全不在意,興沖沖的對正取齊,做一溜貼過去,占了一面牆還帶拐彎兒。一邊貼一邊就招人看了,時不時的有小聲議論,他也不細聽。貼完了去打掃廁所,面現喜色,手腳帶出興致來。
中午,七八個人一窩蜂圍上他,圍到院子裡,圍到他的大字報跟前,從頭圍到末尾,站住,散開一角,叫他自己抬頭看看……
大字報末尾,照當時的規矩,都要寫上敬祝領袖「萬壽無疆」。麻副局長一看,怎麼是「無壽無疆」了呢?腦子裡「嗡」的一下要懵沒懵,使勁鎮定。再一細看,那千該萬該該是個「萬」字的地方,千真萬真真是個黑黑粗粗的「無」字,麻副局長心裡哆嗦起來,耳邊聽見叫喊:
「現行反革命!」
「罪該萬死!」
「砸爛狗頭!」
這些倒還不要緊,麻副局長知道還不會當場「砸爛」。要緊的是自己內心的哆嗦,電流一般通到外頭皮,好像全身肌肉,全都顫顫的掉渣兒了。咬牙、繃筋、閉氣,全禁不住這通電的哆嗦呀!
「還自吹自擂哩,怎麼臉無人色了?」
「什麼英雄?狗熊!」
這些也都是耳邊風,連那個黑黑粗粗的「無」字也消失了。麻副局長的注意力集中在兩個膝蓋頭上,這兩個東西管自搖鈴一般要搖著跪下了。他明白全身哆嗦仿佛衝開了閘門,再也阻擋不住。只希望拼上最後一口氣,叫兩個膝蓋挺著……
「大家來看,還有個人樣子沒有!」
「滿紙假話,一片謊言,撕掉!撕掉!」
這些事情都過去了。不過不是流水一樣過去,也不能夠像過去一場暴風雨,或拔屋伐木,或沖毀莊稼,都只是地面上的災害。這些事情,是幽靈的噩夢。
那位知識分子局長折磨死了。等到噩夢做盡,麻副局長回歸崗位就頂替了正局長。收拾殘局,提拔一批青年當上科長。
有個青年科長常在麻局長跟前走動,有天,跟著出差郊區,在招待所裡同住一個套間。晚上吃了郊區實惠的酒席,科長沏上濃茶解酒。借著酒興笑道:
「那年揪您出來,我也在裡頭起哄,記不記得?」
麻局長點點頭。
「我就是有一件事情不明白,擱在心裡好多年,清查也好檢查也好審查也好,都查不到這個事情上頭……」
麻局長笑笑,可是眼皮也沒抬。
「……倒好,在我心裡越擱還越是問題了……您困了吧?」
「酒還沒下去呢,不是跟你說過,郊區酒簍子可多了。」
「麻局長,就說借著酒勁兒吧,我把這個問題吐出來。」
「可見我官僚主義了,下邊提個問題還得酒膽子。」
「跟官不官僚沒關係,這完全是個個人問題。」
「哦!」麻局長端上濃茶,望著科長,「你還是比較直爽的,快別吞吞吐吐了。」
「那天揪您到大字報跟前,讓您看那『無壽無疆』的『無』字,您看仔細了沒有?」
「這有什麼仔細不仔細,傻大黑粗一個『無』字。」
「傻大黑粗……您看了就哆嗦起來……」
「說呀,自己看不見自己,怕臉也不是人色了吧。事情都過去多少年了,你儘管說吧。」
「您越哆嗦越厲害,……」
「是呀,馬上不就是現行反革命了嗎?」
「您哆嗦得都,仿佛,快站不住了。」
「要命的是兩個膝蓋,它非得往下跪,你看。反革命還是現行,誰不肝兒顫呀!」
「可我懷疑。當時就有點兒懷疑,後來越發懷疑,直到您的歷史審查清楚了,您大字報上寫的全部屬實,我的懷疑更解不開了。」
麻局長望著青年科長,想說什麼,一會兒,喝口釅茶把話咽下去,挪開眼睛。
「麻局長,您本是個英雄人物,不說早先,就您貼大字報頂風,那是什麼勁頭!經過的事情太多了,您也多方面考慮了。」
麻局長又看了科長一眼,只見這個青年比喝酒時候,還血紅,眼睛都充血了。他倒分外冷靜起來,透出差不多是老年人的慈祥,笑笑。
「麻局長,您的一生見過多少生生死死,在敵人面前,在自己人面前,您都臨危不懼。人生最多不過一個死唄,打成現行反革命,也還不會當場活活打死,離死總還有一截路呢!您怎麼會那麼哆嗦呀?我要說得對,算是酒後出真言。我要說得不對,算是酒後胡說,您哆嗦得真真不像個樣,和您的經歷完全不稱!」
「你說的是真話,是實情。我自己也一直在懷疑,也有解不開的地方。」
青年科長說著懷疑,那表情仿佛咬著他的心似的。麻局長也說懷疑,卻是老年人的心平氣和。
「麻局長,請你回想一下,當時不過是個『無』字,你剛才說是傻大黑粗?」
「這我印象深刻,是傻大黑粗。」
「可我提醒一句,您的字體筆劃細長條。」
「當時我腦子裡也有個『轉遊』,可是已經哆嗦起來了,顧不上別的,一心只想控制住這哆嗦。」
「不過這一個字不是『別的』,要是這一個字上有點毛病,您就用不著哆嗦了。」
「我不是說哆嗦已經起來了嗎。」
「好比說,這個字是別人塗改的。」
「我集中全身力量,使盡吃奶那一口氣,也要壓住哆嗦。」
「那麼說,您這哆嗦和這個字,又有關係又沒有關係。」
「你很機靈,年青人,也別機靈過頭。」
「過後好長時間,定案,平反,您都沒有提出這個疑問?」
「大字報當場就撕了,沒有證據,提什麼!」
「當時拿您的大字報沒法辦,根子正,一色紅,滴水不漏。可是派仗已經打起來了,不能讓對立面盯著揪錯了人,就有個機靈鬼出了個餿主意……」
「不要說了,事情也都過去了,好比大家做了個噩夢,你我全在夢中……」
「您得讓我說出來,我在心裡憋了多少年,您越心平氣和,我越覺得對不起您……」青年科長跳了起來!「我——」
「坐下!」麻局長大喝一聲,鎮住科長,「你不要說了,坐著,茶也釅了,喝吧。」
科長遵命喝茶,果然釅得好苦口,酒勁好像也真的解下去了。麻局長這才慢慢說道:
「今天晚上,你跟我說了憋在心裡多少年的話,掏了心窩子。那得一報還一報,我也得掏心窩子給你,要不,不平等了。我也有個情況,審訊也好,定案也好,平反也好,都沒有說。一來說了也無濟於事,再呢,怕副作用,怕誤會,怕牽扯別人……我們老一代人,條條框框是比較多。當時我一見那個字,明明傻大黑粗,也立刻哆嗦起來。不過一邊哆嗦,一邊腦子還能『轉遊』。忽然,有件事情跳了出來,這件事情擱在心裡多年了,平常也想不出來,到這節骨眼上,跟鬼似的閃出來了。這一閃,那個哆嗦也有了鬼了,渾身不聽我的了,鬼叫兩個膝蓋跪下,可我總不能就這麼下跪啊,我和鬼纏上撕擄上了……」
青年科長瞪著眼睛,支起耳朵,一聲不響。
「……當然,鬼不鬼的是打個比方。我十三歲那年扛半拉活,當小看牛的。鬧日本了,地方上拉起遊擊隊,我跟牛說,你們自個兒回家。我就跟著隊伍走了。遊擊隊司令是個天不怕地不怕,只有人怕他,連槍子兒也怕他。什麼碉堡,什麼高地,只要說聲拿不下來,他帶頭沖上去。身經百戰,沒有一個要緊的傷疤。子彈、彈片進了肉,也不敢碰骨頭。在我小心眼裡,那是指天說地頭號英雄。後來隊伍越拉越大,到解放時候,大軍南下,他已經開創了一個地區,自立成王了。不久,司令首次進北京開會。會議中間,點了十多個人,立刻是領袖召見。趕緊穿戴整齊,互相檢查,眼睛查著別人,兩手摸著自己的扣子呀帽子呀。倒也沒有人緊催,自己緊緊張張的上了大轎車。拉進了紅牆紅樓紅門,進門就下車,只見大道寬闊深長,絕無人影人聲。十多個人自動排成隊,單行前進。兩邊是茂盛沉默的柏樹,沒有飛鳥,沒有爬蟲,樹下隔隔的站著警衛,沉默筆挺,仿佛是柏樹的『樹娃』。走進一個四合院,十多個人在北屋廊下站住,眼睛望著南邊。南屋東頭一溜白粉牆,牆下有過道。院子開闊,竟沒有樹,沒有草,沒有盆花。四面的房屋都閉門關窗,都朱紅,誰也沒有細看,只是視線穿過一片紅糊糊,盯住南頭過道。不知多久,聽見南屋後邊有說話聲音,針尖落地也聽得見的地方,這說話聲音聽得清楚,又聽不清楚說著什麼,立刻,白粉牆上出現高大身影。身經百戰的遊擊司令,忽然哆嗦起來,他自己好生奇怪,槍林彈雨裡沒有手顫過。這一奇怪反倒心驚肉跳了,咬牙使勁也禁不住哆嗦了,兩個膝蓋竟搖鈴一般,大刀砍過來也不知道下跪的這兩個東西,遇見喜慶事兒,光榮事兒,怎麼會要跪下跪下似的……這是多少年前說過的話,平常也想不起這個來。趕我站在大字報跟前,發起的哆嗦還能控制,這個事情鬼一樣閃上心頭,我就搖鈴了,散架子了,挨刀也顧不上了。這顧不上的話也是司令親口和我說過的,他顧不上聽,顧不上答話,原先準備好的幾句報告,一個字也沒有了。司令是個直腸子,他原原本本跟我學了一遍。其實這裡頭毫無秘密,司令也說他心裡絕沒有藏著掖著的,就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兒……我一直沒跟誰說過,照你們考慮,恐怕扯不上什麼副作用呀什麼的。我們兩代人是不大一樣,今晚跟你說了,還是希望這屋裡說這屋裡了,不要外傳。」
青年科長聽了,說不出一句整話來,當晚休息。後來,還是當做茶餘飯後的故事傳出來了。傳來傳去,不免添油加佐料,麻局長也拿青年科長沒有法子,只好歎道:現在的年輕人,全不管不顧的。
司令也在浩劫中據說是自己摔到井裡,死了。那口井當時立刻填上了石頭塊兒。後來平反,家屬要求扒井,撿出零碎白骨,又不同意火化,裝楠木棺材,又專車運回故鄉,造墳立碑。為了照顧家屬情緒,一一照辦。
哆嗦故事傳出來以後,家屬好不惱火。要求澄清,要求闢謠,要求追究責任。組織上讓大家向前看,不要再「磨粉」這些事。
麻局長年紀也大了,有點精神不濟。說著說著工作,會來兩句相干不相干的話:「這可是真事兒,還真是說不清。」「知道是這麼回事,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有時候也會看見青年科長的冷笑,仿佛尖刀一閃。後來也知道背後有人拿他這幾句話,尋開心。也只好裝不知道。有回走過走廊,聽見一間屋裡青年科長說話:
「這可是真事兒,還真是說不清——哆嗦。」
屋裡年輕人笑。
「知道是這麼回事,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哆嗦。」
屋裡年輕人大笑。
不久他就動員離休了。青年科長提升做副局長。
麻局長一離休,不但司令家屬,連幾位老戰友都表示對哆嗦的氣憤,青年副局長用商量口氣,幫助老人們歸納意見:至少是損害英雄形象!是不是還影射著什麼?
麻局長也不去老幹部俱樂部打牌了,組織離休幹部旅遊、療養、參觀,一總不去。大白天,連窗簾也不愛拉開,誰也不知道他獨自在屋裡,怎麼摸摸索索過日子。
有天傍晚,麻局長忽然聽見敲門一聲比一聲急,嘭!嘭!!嘭!!!還沒有答應出來,門外叫道:
「瞧您來了,給您送節日禮物來了!」
聽出來是青年副局長響亮的聲音,又聽不出來說的話是什麼意思,腦子轉不開,禁不住全身一激靈,一快轉身,一個冷哆嗦,撲通,竟對著門跪下了,那門自己拉開,青年副局長呀的一聲往後退,後邊有人跟著,連聲問怎麼了?青年副局長失聲說道:
「怎麼麻了?麻了?」
麻局長姓麻,從來不是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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