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斤瀾文集
開鍋餅
作者:林斤瀾
有的說形容一個人,最好是抓住眼睛。因為眼睛是靈魂的窗子。要是頭髮,就似乎沒有多大意思。其實頭髮也有可以說說的地方。好比說新媳婦葉文錦的心思,頭髮絲兒一般。這是說她心細,可也是說她的頭髮。這位新來的人兒留的是齊耳朵的短頭髮,不帶卷兒,沒有彎兒。颳風,下雨,三伏脖子流汗,三九耳朵凍冰的時候,她的短頭髮,總是紋絲不亂。說剛梳過吧,沒見使梳子來著。說沒梳吧,哪來的這個整齊法子?究竟眼睛鼻子又怎麼樣呢,不消說了,沖這頭髮,還說什麼呢!
秋深天氣,夜深時候,隊部院子裡的月光,清清泉水一般。屋裡的燈光,紅紅爐火一般。葉文錦坐在寫字桌那裡,面前是賬本、算盤,端端正正放著。連一把大小不等、各色紙條子,在她面前,也齊齊的摞著。她輕輕地問道:
「還有一回,也是豆子,也是八十斤。」
對面,東牆根的板凳上,坐著一位乾瘦的半老頭子。他披著一件大襟棉祆,那棉襖的白布裡子油黑,那黑布面子蹭灰,掛湯,倒灰不灰白不白了。他駝著腰,兩胳臂支在膝蓋頭,手裡拿著滅了火的煙杆,不住地塞在嘴裡瞎叭噠著。他頭也不抬,好象問自己:
「又是一個又一回?」
葉文錦拿起一張紙條,清清楚楚地,可是只答應了個:
「嗯。」
「八月節前?」那半老頭子稍一抬頭,「滋溜」,盯了對面一眼。
葉文錦連根頭髮絲兒都沒動彈,回了一句,都是重複說過的話:
「又是豆子。」
「是節後吧?」
「又是八十斤。」
「我他媽的瞎字不識,兩眼呼打黑,早半輩子投胎,沒尋上個好爹娘……」
這一晚上,象這幾句話,少說也說了七八回。只要有誰稍稍接個碴,哪怕頂回來,也會象溝裡跑了水一樣跑出來。可惜對面跟一面橡皮牆似的,只好乾咽了回去。
院子裡,蛐蛐都像是不耐煩了,叫得著急。
半老頭子使勁打了個哈欠,表示發困得不行了。
屋子裡,卻又湊上來一聲,由低到高,昏沉沉的呼嚕。這呼嚕來自北牆角落,燈影裡,有一張太師椅。那椅子上,滿滿的堆著一堆什麼。半老頭子趁勢喝了聲彩:
「嘿好!」
呼嚕立刻打住,椅子上那一堆伸展開了,卻是一位骨骼粗大的漢子,穿著制服。這位是副隊長,分工抓後勤的。他立刻睜開眼來,立刻發言,還立刻接上了碴。
「瞎字不識管什麼呀。不識不識就沒事沒事了?把你的飼養員撤下來,那是群眾意見。讓文錦上來掌握豬場,也是群眾選的。大家都是為的集體。把飼料賬對齊了,你幹什麼去也是拿工分吃飯不是?別疲疲溜溜的好不?」
副隊長說這段話時,半老頭子差不多一句一點頭,只聽到最後一句,把腦袋一歪,說:
「說我嗎?我還疲疲溜溜?」
兩個人都掃了葉文錦一眼,只見這個新媳婦兒,已經靠在椅背上,安靜地,可又精神奕奕地聽著。誰能摸透她心裡是清,是渾?是熱,還是涼?
副隊長提高點嗓門:
「說你疲疲溜溜,你還不愛聽不是?群眾反映,你把豬喂得跟猴兒似的。」
「那都怨我?」
「你聽著。領飼料的條子,誰許可打白條的?有的連個日期也沒有,……」
葉文錦的眉毛微微一皺,掃了那一摞紙條子一眼。
副隊長,這位粗大漢子從太師椅上挺地站起來,指著半老頭子嚷道:
「你別翻跟,我們知道矛頭指向『四人幫』,什麼規章制度,全給攪和得稀巴爛。現在打倒了『四人幫』,獨獨你那個豬場,嘿,叫我怎麼說好,連一點新鮮空氣兒也沒有。……」大漢子忽然聳肩窩腰,學著乾巴半老頭子把腦袋一歪:
「是節前哪?是節後吧?你存心問誰去!」
「存心?」
乾巴半老頭子也從板凳上跳起來,忙忙的把煙杆往腰裡掖,把黑白不分的大襟棉襖這邊攏一攏,那邊扯一扯。他要幹什麼?什麼也不幹,不過都是表示他的氣憤。
「良心在當中間兒擱著呢。你當是挾在胳肢窩裡?不論『四人幫』『五人幫』那會兒,大凡是沾著糧食,一星半點拋撒的,也都打掃起來,喂到豬肚子裡去了。大凡是口袋,沒有不翻過來,拍打乾淨了,才往外拿的。」
「誰說你往外拿了?沒有真憑實據,誰敢給你扣黑鍋?你跳什麼?你嚷什麼?飼料沒少領,豬沒長膘,這是冤你了不是?文錦人家新到咱們村來,新郎倌兒又上了水庫。論起來你還是蘿蔔長在輩兒上了。我聽了這半宿,人家沒一個字高聲,沒半句起急。你不得向晚輩青年好好兒學習?」
副隊長一說到文錦,半老頭子立刻和軟了,轉過身來,望著這位新媳婦,堆下一臉的笑容,連聲答應著:
「人家識文斷字……肚子裡能走車。論細緻,頭髮絲兒一般……學習,好好學習……我侄兒上水庫的時候,我說放心走吧,別看你牛脾氣,可你是牛犄角上落鳳凰的造化……」
葉文錦理著那一把大小不等的條子,好象什麼也沒聽見。副隊長攔住半老頭子:
「得、得……」轉過來問道:「文錦哪,飼料都領到哪月去了?」
葉文錦遲了一會兒,笑道:
「不是還沒有對清嗎?反正,今年是沒有了。」
「瞧,誰接這一攤子也咬手。」
「副隊長,隊委會上不是說了,不清帳我是不接的。」
「要清要清,往後都得日清月結。」
「往後?那往前呢?」
「要清要清。可豬是開口活物,一天不喂,吹燈拔蠟。咱們一邊喂著,一邊清著。」
葉文錦還要說什麼,卻聽見隔壁屋裡,有一個大嗓門敞開來叫道:
「誰拿了?誰拿了?鬧野物的毒窩窩頭,少了半拉。」
這是守夜的民兵隊長。葉文錦心裡一「咯蹬」:「還嚷!這人!」就把眼睛盯在桌面上,鎮定自己。也就在這一「咯噔」工夫,她從眼角裡,掃見那兩個,仿佛都一「機靈」。隔壁屋裡,有人回答說沒有,有人叫仔細找找。又聽見民兵隊長一路嚷著:「邪,邪性。」往外走了。
葉文錦抬起頭來,只管接著碴說:
「副隊長,明天,咱們把現存的飼料,過一過秤。」
「過秤——過,過。」
「今晚上,是不是先說到這裡?」
「說到這裡,說到這裡。」
葉文錦把桌面上的一把紙條,夾在賬本裡。把賬本放到手提袋裡。把算盤收到抽屜裡,把水筆插到衣兜裡。臨了,順手抓起塊布,還把桌面擦了擦,撣了掉。然後並不望著誰,只是一笑:
「我走了。」
提起手提袋,走出屋門,抬頭望瞭望月亮,慢條斯理地走過院子。大門前不多幾步,是一條溝,豬場在溝對面。溝裡沒有正道,長著雜草樹杈,平常人們不打這裡走。葉文錦一看左右無人,猛的一扭身下了溝,好象紮到水裡去了。邁坑跳坎,繞過樹權,她的腳步變得那樣輕快,她的身段顯出那樣刷溜。在月光下邊,就象一條閃銀光的梭子魚,活潑潑遊過水草淺灘。
過了溝,鑽進胡同,插到豬場,穿過排排豬圈,只見飼養小屋已經熄了燈。走到窗下,喘了兩口,才舉手輕輕敲敲窗子,小聲說道:
「大咧大咧,是我是我,不怕不怕。」
裡邊有個女孩子睡意朦朧地問道:
「是文錦姐啊?」
「是我是我,沒事沒事。拉拉燈,開開門。」
裡邊的女孩子,其實是個有名的大膽姑娘,一口應承住到豬場裡來。她身矮體壯,有點大咧咧脾氣,人們管她叫大咧。這時拉開了燈,也不下炕,一骨碌伸手撥開門閂。葉文錦進去時,只見她還直挺挺躺著。腦袋邊,炕沿,戳著根腕子粗的燒火棍。
葉文錦不覺一笑:「這個大咧咧,也有這一手。」就笑著告訴她,隊部鬧野物的毒窩窩頭,不知誰拿了半拉。大咧打了個哈欠,說:
「作死。」
「那你還躺著。」
又一個哈欠:
「我著什麼急。」
「你想想,正趕咱們接班的時候。」
「哦!」
隨著這一聲「哦」,大咧一蹦起來,披上祆。兩個人一個點上風燈,一個拿上電棒,走到院子裡,一圈一圈挨著查看。母豬呼嚕著,小豬哼哼著,都挺好的。食槽一個個照了,過道一處處尋了,什麼也沒有。牆頭有小孩子扒的缺口,牆腳有豬拱的坑窪。大咧叨叨著趕緊拾攝。可是葉文錦又不作聲了,她偏頭望著清清月亮,那月亮悠悠地要翻過房梁了。大咧想了想,笑道:
「文錦姐,水庫上的月亮,只怕也這麼圓吧。」
「放你娘的屁!」
這樣清悠的月色,這樣斯文的小媳婦,竟爆出來這麼句粗話。連大咧也只能嗔道:
「還管你叫姐呢!」
「大咧大咧,我是想著剛才隊部裡的一場戲,……大咧,我的好妹子,咱姐兒倆接下這爛攤子來,就為的堵堵缺口,填填坑窪?不吧,咱要走現代化吧。到本世紀末,咱大咧按按電鈕,成千上萬頭豬交給國家了。可眼下不連踢帶打,肯定邁不開步……」
「這我知道。」
「你知道什麼?」
「我知道人家塊頭大著哪。」
「明天過飼料,你在一邊用心瞧著,只怕那半截子老頭也就半截子,那大塊頭的塊兒怕還真不老小。你聽那嘴,『四人幫』『四人幫』梆梆的怪響,實際呢,……咱頭三腳,一腳要操十二分的心……」
「怕也得炕上躺躺吧。」
「那哪成,婆婆等著我呢。」
「呸,等著喂喂你。」
「不,等著叨叨我。」
葉文錦笑著走出豬場。一條長街,仿佛斜斜地切成兩半:一半邊黑影幢幢,一半邊月光銀亮。很靜,很美。美得叫人不安,靜得叫人警覺。葉文錦由月地拐到陰影裡,貼著院牆走回家去。
她輕輕推開柵門,院子裡向日葵還沒有砍倒,擋著月光。腳下踢著一個什麼,仿佛大口袋,差點兒絆一跤,不覺小聲「呀」了出來。這時,只見西頭婆婆房裡,拉開了燈。葉文錦低頭一看,地上躺著的,是家喂的肥豬。摸摸,涼了。
完全意外!好象瞧都沒瞧見,哪兒爆過來一星火星,把心頭的油鍋「蓬」的點著了。葉文錦臉紅筋暴,她很少這個樣子,特別是很少讓人看見。這時候也只有月亮看見了,可是月亮裝做什麼也不知道,只把涼水一般的光芒,涼水一般傾瀉下來。不過幾秒鐘,她心頭的火勁兒全然壓下去了。
她輕輕推開堂門,摸黑推開婆婆的房門,臉上已經掛著微笑。只見婆婆盤腿坐在炕頭,披著大襖,眼眶裡淚水模糊。
「可把您急著了?」
「還急著了呢!」
「明天我找人開開膛,把肚子裡的食化驗化驗。」
「還化驗呢!」
「晚半晌在隊部開會,聽說少了鬧野物的毒窩窩頭。」
「還毒窩窩頭呢!」
「娘,您也聽說了?」
「還聽說了呢。」
「等找出原由來,咱有話說。」
「還有什麼話說呢!人誇你心細,頭髮絲兒一般。你信真了,我不肯信。看你也是個大咧咧。難怪大咧,肯跟你穿一條褲。你們兩個,原是一般粗細兩條腿。聽說毒窩窩頭少了,怎麼就想不起來家來。家裡就咱娘兒倆,能有多少雜七溜八?還只見你丟三拉四。這大半宿,都上哪兒?幹嗎?怎麼去了?」
葉文錦想了想,不回答,只說:
「娘,您歇著吧,明兒我找書記說說。豬是完了,可這個事兒怕才剛開頭哩!」
不想這句話,倒把婆婆急得又歎氣,又拍炕席,眼淚水從眼眶裡滴滴達達地掛下來:
「嗐!還才剛開頭呢,還才剛開頭呢。你男人在水庫上,不年不節不家來。家裡就一老一少,兩個婦道人家,瘸腿的螞蚱,粘了翅膀的蜻蜓。咱家打老輩子手裡,出來進去的,沒跟誰紅過臉。現如今,倒鬧騰得讓人下毒。還才剛開頭呢,還才剛開頭呢!」
「娘,我是說事情還不清楚,可別著急。您要急著了,倒值多了。」
「還怨我著急了呢!」
「您是著急了。起早的瓢,貪晚的勺,一把一把喂大的豬,能不心疼嗎!咱娘兒倆,從來沒有,娘,象今兒晚上這麼對過嘴呀。」
婆婆一時回不上話來,想了想,歎口氣說:
「嗐,你當我心疼那口豬?我一隻腳進了棺材的人,別說四條腿的活物,就四條腿的板凳,也帶不到棺材裡去。但求個家門清吉,歲歲平安,也是你們的造化。」
「娘,要說這個,我那心氣兒,只怕比您還高點兒呢!但求一年比一年紅火,機械化電氣化呢。」
「那可好了,歇著去吧。這兩天也不知道你幹什麼,忙得白耗子上圈兒似的。」
葉文錦回到自己屋裡。婆婆也拉了燈,卻不躺下。老人家躺不下來,心想都下了毒了,怎麼還才剛開頭呢?誰跟誰呀,這麼冤深似海?迷糊糊的打著燉兒。忽聽見有哭聲,是抽抽搭搭的哭泣。一驚,睜眼醒來一聽,是兒媳婦屋裡,是兒媳婦強忍著哭出聲來。
婆婆不由得心疼起來,扶著炕沿下地,摸到堂屋裡,拍拍兒媳婦的房門,反倒勸道:
「睡吧睡吧,什麼大不了的,左不過傷耗一口豬唄,我已托了人,給咱抱個扁腦殼短嘴巴的來。」
聽聽屋裡,沒有應聲,也沒有哭泣。正要走開,忽又聽見一聲抽搭好象咬牙忍著呢。婆婆更加心疼不行,說:
「明早給水庫上送個信,叫家來一趟吧。」
又遲了會兒,聽見翻身,兒媳婦好象剛剛睡醒,用朦朧的聲音說:
「什麼事也沒有啊,娘,您還不快歇著。剛才,八成是手壓在胸口上,夢魘了吧。」
「還夢魘了呢。」
婆婆一邊往回走,一邊嘟囔著:
「還說是心高呢,我看是心重。……年輕輕的人兒,小心眼兒也灌了鉛似的……」
第二天早上,廣播喇叭放開音樂,叫著上工。只見葉文錦悠悠地走到街上,挾著個嶄新的鋪蓋卷。上工的人們,全把目光投在她身上。不知幾張嘴問道:
「你們家的豬……」
「百來斤兒了吧,……」
「誰造的孽啊……」
葉文錦只用一聲聲「是呀!」「可不是嘛。」「真是的!」回答了人家,不往下說,也不停步。別人想幫她訴訴苦,生生氣,也不能夠。
幾個婦女迎上前去,細看她的臉,琢磨著急了沒有?哭過了吧?只見她的短頭髮,紋絲不亂,再搭上微微笑著,找不著一點點煩惱的樣子。
幾個老太太,盯著鋪蓋捲兒。心想:跟婆吵吵了吧?住娘家去了吧?葉文錦笑笑,說:
「跟大咧就伴兒去。」
「謔!」
眾人都是意外。葉文錦只管一步步往豬場去了。
剛進院子,就聽見大咧嚷道:
「快來,我家去喂喂肚子,餓了。」
「別走。」
葉文錦放下鋪蓋,抽出一個小口袋,舉在大咧面前,一聲斷喝:
「不家去。今兒是咱開張的日子,光明正大的烙開鍋餅吃。」
地方上的風俗,新安的家,新砌的灶,新開張的買賣,都要烙頓餅吃,叫做開鍋餅。
大咧「哈」的一聲,奪過小口袋,竟扭起秧歌步子,找盆和麵去了。葉文錦單腳一「咯噔」,出了門檻,到院子裡抱柴禾。
可是剛出門檻,就收住腳,恢復平常斯文模樣,因為看見副隊長走進院子來了。這位粗大漢子,怎麼搓弄得一臉的喪,仿佛奔誰家老人咽氣來了。
「文錦,出這種事兒,你們家那豬……」
「副隊長,一大早過飼料來了。」
「什麼,這兒的豬,都沒什麼吧?偏偏你們家,那是怎麼搞的……」壓低了嗓門:「文錦,要不開開膛瞧瞧……」
「一早起,書記跟民兵隊長來抬走了。」
這大塊頭漢子立馬抬腿,可又自覺不妥,站住找話問道:
「哦,哦,埋了嗎?」
「誰知道呢。」
「可得找找原因哪。」說著扭身要走。
「什麼時候過飼料呀?」
「過,過,昨晚上你一走,我又說了那老傢伙一通,他倒有些認識了,態度好了點兒。我這就找書記去,開膛不開膛的,只怕今天沒空,要不回頭再說……」
「大咧,有糊味兒了。」
屋裡大咧「喲」了一聲,啪啪的翻著餅。
「謔,烙餅呀。」
「別走,嘗嘗我們的開鍋餅。」
「謔,還烙開鍋餅呀,真有個講究。」
「可不是,一張開鍋餅,也得三翻六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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