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斤瀾文集                 陽臺 

 
 作者:林斤瀾





  「四人幫」猖狂的年頭,迫害過「紅點子」教授。「四人幫」高高在上,呼風喚雨。在下邊賣力氣的,是我。

  就我一個人嗎?不是。記得清楚的,也有那麼十來個。有軍人、工人、學生,有象我這號的青年幹部。這些人裡頭,有沒有「爪牙」、「打手」之類呢?要說有也不多,反正大多數是好人。這些好人,現在各在各的崗位上,為建設現代化的社會主義祖國,走上了新的長征大道。有的挑的擔子,也還不老輕。

  因此,我寫迫害「紅點子」教授的經過時,就很躊躇。真把張三李四一個個寫上去,那多不合適。就寫一個我吧,打人是我,罵人是我,折磨人是我,種種壞事,都是我幹的得了。

  可巧有的壞事,一個人三頭六臂也拿不下來,這可怎麼辦好?索性寫「又一個我」,「另外一個我」,「兩三個我」,「十幾個我」……這在語法上通還是不通呢?別去管它了,老天爺,別旁生枝節因小失大就是了。

  再,時間和地點呢?

  時間毫無疑問,本文頭一句話已經交代明白:「四人幫」猖狂的年頭。

  那麼地點呢?還是商量商量,先不提南方北方好不好?不說是學校還是機關怎麼樣?

  沒勁,照這麼婆婆媽媽的能成個什麼氣候?

  且慢。這裡寫的主角,受迫害的「紅點子」教授卻決不含糊,正南巴北的一位歷史學教授。年紀六十上下,體格粗壯,聲音寬厚,一頭馬鬃般的黑頭發,一臉的風砂,一雙細長的眼睛——那像是哪位豪放的金石家,一刀奏效,不待回刀修理的。要不是長年伏案,伏得腰背發駝,肌肉發「泡」,他的整個體格面貌,可以看做開荒起家的農民。

  他不但有名有姓,還是名聲在外。不過那年頭,我只管他叫「紅點子」。咱們就從這個「紅點子」的來由說起吧。






  院子裡現在已經安靜了,就和一場火災以後的安靜一樣。剛才沖天的火焰,現在已經萎萎了。只有那些精裝書的硬皮,象「料子西服」那樣一下子燒不透,還抽冷子吐吐火舌頭。線裝書的封套,也象長袍馬褂一樣不容易燒化,冒著濃煙,像是一肚子怨氣。只見紙灰飛揚,有的竟成團成串地飛起來,竟飛得四層樓房那麼高,竟在那裡飄飄蕩蕩。正是封、資、修的陰魂,不甘願退出歷史舞臺。

  剛才許多來回奔跑的聲音,已經沒有了。呼叫,喝彩,爆裂,蓬蓬著火,都一概過去了。該休息的休息了,化為灰燼的也化定了。

  我渾身燥熱,也要找個清靜地方,歇一歇身體,也歇一歇靈魂。我上了四樓,走過會議室門口,門半開著,看見教授站在屋子中間。這個外貌粗野的臭老九,現在斯文得很,駝著腰背,兩手筆直下垂,一動不動,站在空空的會議室正中間。周圍有許多椅子凳子,他不坐,他站著。

  這才想起,是我剛才下的命令,把他從火堆旁邊叫開,指定他站到這裡來。心想:「免了他一頓好打。」這個人可是「格色」,他在人前,竟敢「赤膊上陣」。在人背後,倒又可以「畫地為牢」。

  我走進會議室,看了看扔在桌子上的、剛才從院子裡撕下來的一張標語,這標語是用舊報紙寫的。不能不說那字有根底,又象「草」,又象「隸」,一揮而就,瘋狂地帶出許多拐彎抹角,那些彎和角,都騰騰地冒著「反動氣焰」。這標語只有四個大字:「火下留情」。

  我連看都不看教授,問道:

  「這反動標語是你寫的?」

  「我沒有寫反動標語。」

  我敲敲桌子,提高點嗓子:

  「這是誰寫的?」

  「這是我寫的。」

  我「甩」地一回頭,這個頭部動作,在戲曲舞臺上是有名稱的。李玉和就是這樣甩出威風來的:

  「什麼?」

  教授不作聲。我這才看見他把眼睛死盯在地上,那細眼睛都像是合上了。他在掩蓋感情,可又掩蓋不住,他那一臉的泡肉,顫顫的。他咬著牙,也咬不住那顫抖。

  我雖說已經疲倦,但過多的勝利,好像喝了過多的酒。酒精管自激動著已經幹啞了的嗓子,連嘲帶笑:

  「哭吧,跳吧,唱一曲黑線挽歌吧。為你們的罎罎罐罐,為你們的命根子,為你們的祖師爺放聲痛哭吧。可是我們,向全世界宣佈:在熊熊的火光裡,一切封、資、修全化為灰燼,工農兵佔領了文化陣地,一個史無前例的嶄新的時代開始了。」

  教授臉上的泡肉,繃成了塊塊疙瘩。

  「你安身立命的三十年代,也一把火燒光了。你拚死拚活捍衛的黑線,也一去不復返了。」

  「我沒有捍衛黑線!」

  忽然,他敞開了嗓門,嗓子又粗,又寬,又沙沙地活像鳩山。

  「那你叫囂什麼來著?」

  「我說歷史上有一條紅線。」

  我斷喝一聲:

  「狡辯!」

  教授咬住牙。

  「你根本不承認黑線專了工農兵的政?」

  教授點點頭。

  「你說話呀,你不是宣揚不隱瞞觀點嗎?你不是吹捧獨立思考嗎?你不是標榜歷史的真實嗎?你這個赤膊上陣的英雄,怎麼狗熊了?」

  教授臉色灰白,沒精打采地說道:

  「我沒有隱瞞觀點。從『五四』起,一條反封建的反帝的反一切法西斯的紅線,是文化主流。」

  謬論。要當著人說,我當然得說是反動觀點。可我心想:只怕謬是謬在落後吧?時代在天翻地覆,他一死兒抱住陳糠爛芝麻。正經是個榆木疙瘩腦袋,這麼鬥,那麼批,新鮮詞兒一句也灌不進去。注意!我還得站穩立場,這麼個腦袋瓜正經是個「土圍子」,作為造反派,當然要打掃了它。作為個人,我也很想打開這「土圍子」看看,究竟神經方面是不是出了什麼毛病?我拉開腔調,問了個問過多次的問題:

  「你那條紅線,都有誰們哪?」

  「三十年代,魯迅是主將。」

  「還有呢?」

  他不作聲,我敲敲桌子:

  「還有呢?」

  他只能不作聲,這個我是有把握的。我穩吃穩拿地笑了起來:

  「還有呢?」

  只要他說出一個人名來,准的,不是特務就是叛徒,要不就是反動權威,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至不濟,也得是個摘帽右派。沒有一個能跑得了的,必勝的王牌在我手心裡呢,我跺腳厲聲叫道:

  「還有呢?」

  別說是人名,連一本書他也提不出來。不是黑書就是黃書,全是封書、資書、修書。寫書的人自己也說,恨不能一把火燒光。這一關他是過不去的,關口上懸著千斤的閘門,電鈕在用這兒攥著呢。我正要以全面勝利宣告結束,說了一句警句:

  「教授,只有點點點連起來,才是一根線嘛。」

  不料這個榆木疙瘩一撥愣,一頭馬鬃般的黑頭發仿佛直立起來,說:

  「還有我。」

  真是胳肢窩拱出個人腦袋來。我倒措手不及,只有連聲說:

  「你啊,你啊,還有你啊。」

  好傢伙,你看那一臉的疙瘩肉,竟咬斷鐵似地嚷出來:

  「我是個黨外的布爾塞維克!」

  我都信不及自己的耳朵了,我都疑心站在對面的是不是瘋子了?別說是現住「牛棚」的「黑幫」,就是平常時候,「我是個共產黨員!」倒還聽見說過,有誰見過這麼拍胸脯的:「我是個黨外的布爾塞維克!」正經聞所未聞。

  「失敬失敬,還成了個人物哩!」

  那刀縫似的眼睛裡,有兩點火光:

  「在三十年代,給戴過紅帽子,給叫過『紅點子』。」

  我忍不住放聲笑了起來。我真不知道當年戴了紅帽子,能是個什麼滋味兒。我倒是想本當不笑才是,路線鬥爭是嚴峻的。無奈不合身份,不合時宜,不知好歹,不知死活,原是笑料的來源。我忍著笑,用嘲弄的口氣重複說:

  「紅點子!紅點子!紅點子……」

  不錯,這三個字確有一種說不清的嘲弄意味,對狂妄自大,愚昧無知,有微妙的嘲弄。






  「是可忍,孰不可忍!」

  明明是個「土圍子」,公然叫囂「紅點子」。

  一天晚上,「好幾個我」在會議室裡貼上標語,不消說,都是生死簿上的語言。北牆上照例拉上橫標,橫標上少不了得有個帽子,打上叉子。在帽子上費了腦筋。地富吧,人家還出身貧寒。特務叛徒吧,歷史上沒找著岔口。走資派怎麼樣?他從不當權,連個黨員也不是。那麼權威呢,也還不那麼老大有名的,沒勁。右派也不行,湊巧人家沒戴過帽子。最後,選定一個帶有浪漫主義色彩的:「牛鬼蛇神」。

  屋子中間,換上百瓦燈泡,賊亮賊亮。

  我在橫標下邊,照楊子榮那樣坐下,象個大寫的「壹」字。在風雲變幻的時候,原本兩個差不多的人,也會顯出全不一樣來。這一個,是個大寫的「壹」字。那一個,許是阿拉伯的「1」字那樣一根棍兒,還斜戳著。我坐定之後,吩咐道:

  「帶上來。」

  「另外一個我」走到廊道上,用帶欒平的聲勢,把這「牛鬼蛇神」押上場來。

  一進來,就不是味兒。這個欒平怎麼星眼朦朧,神思恍惚。標語橫標,叉叉和驚嘆號,他連看都不看。場上的火藥味兒,全沒在意。往那賊亮的百瓦燈泡下邊一站,還微微的晃悠。

  我心想:「出了怪了!」

  我這裡擺下殺氣騰騰的戰場,他那裡晃晃悠悠,也不知是詩情方興,還是畫意未艾。

  我這裡金剛怒目,滿把抓著綱上線上的大題目。他那裡沒精打采,賽似木頭樁子橡皮頭。

  我這裡呼風喚雨,只著急手裡攥的,左不過那張亮過的舊王牌。他那裡垂眉搭眼,死啃著幾句煮不爛、燒不化、砸不碎的老文章。

  如此這般,幾個回合下來。我正經地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

  要問這怒這惡從何而來,須知「四人幫」乃是金口玉言,上頭一哼一哈,往下層層照著哼照著哈。到了我這兒,也不能改成咳嗽。俗話說的好:一塊石頭醃了一百零八天,它也鹹了不是?我也可可的養出來金口玉言的脾胃。由我這兒往下,下邊的,得照著我使氣支嘴。無奈這麼個「紅點子」,本身是個革命對象,竟敢「明目張膽」地軟硬不吃,「十倍瘋狂」地滴水不進。瞧瞧那模樣,泡頭泡腦,晃晃悠悠。單單這晃悠,難道不就是個態度問題?立場問題?現行問題?難道我能夠不火冒三丈,眼冒金星?

  我一拍桌子,這叫「驚堂」。鼻子裡哼一長聲,這叫「威武」。大步奔了過去,兩手按住「紅點子」肩膀,叫他站穩當了。可我一撒手,他又晃了晃,這可惡勁兒,「罄南山之竹」不盡書,我揚起胳臂,順乎自然,一記響亮的耳光。緊跟著,「四五個我」一擁而上,左右開弓,劈啪有聲。眼見那「紅點子」的強腦門牛脖子上,湧現了紅點子……

  我有生以來,這是頭一次打人。小時候淘氣也打過架,小傢伙們你一拳我一腳,拳繞拳腳絆腳,那叫打架。現是對方不用捆來不用綁,決不會還手,這叫打人。

  冷靜想想,這樣的打人,不容易打出個英雄模樣來。可當時,我可是覺得「力拔山兮氣蓋世」。入畫、塑像、上鏡頭都是現成的。

  我本是單位裡頭散漫的小幹部,在官兒面前是個聽喝的。我伺候著專家,給教授們跑跑腿。忽然間,我成了響噹噹的革命派,那些個人五人六的,顛倒成了革命對象。有點像一個孩子,本守著那一肚子條呀簧呀大小齒輪的玩具,碰都不敢碰。現在摸摸它,沒事。撥弄撥弄,不但沒事,倒聽見叫好。爽性拆了它,摘了它,踩了它。稀哩嘩啦回頭睡大覺,做夢也是心滿意足呀。

  我向一臉紅點子的「紅點子」吩咐道:

  「把今天的事情,寫一個『認識』。這是給你一個最後機會,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你要充分重視。」






  讀者讀到這裡,可能以為我五大三粗,或者挺拔軒昂。其實我是個五短身材,雖說不瘦也不弱,但到處還是只好叫做小個子。記得上中學時,一天有迎賓任務,男生一律要穿白襯衣。我從家裡出來忘了換衣服,到了學校無法可想。女同學們卻要穿舞蹈服裝,有個大個換下白襯衣,我抓過來穿上,富富有餘。這事救了急,卻被同學們笑到畢業。我把腰板伸直,把脖子伸直,也還是解決不了問題。

  我參加工作以後,單位裡老九成堆,壓得我精神上也小不點兒了。誰知現在,我在樓梯、廊道,更不用說院子裡了,遇見這些人五人六的,就把眼睛瞪起來,對方就得正確對待把頭低下。我可以俯視人家的項背了。對方要是大人物兼大個子,我更加甩著膀子走在廊道中間,眼見他貼著牆壁,側著身子,儘量縮小體積,這都是我從來沒有過的快樂。

  現在我很會運用我的眼睛。本來我的眼睛不老小,只是和鼻子嘴巴靠近了點,成了張「小孩臉」。我的大眼睛的大眼白,透著蛋青色。有個女的誇過這種色彩,說是幼兒園裡常見,使我自在又不自在。有回坐電車,旁邊一個女的抓起我的左手,看了看手腕上那只表,隨手放下,一聲不響。過後我細細回味,心裡好像給砍了一刀,這個傷痕可能一輩子也抹不掉了。

  現在我瞪起了眼睛,我的蛋青色的眼白,一定是變成了鐵青色,只怕還劍一樣閃著寒光。如果沒有這麼個「紅點子」,那就所向披靡了。雖說「月有陰晴圓缺」,天下的事不能夠十全十美。但已經照著上頭的模樣,聽不得下邊來的半個不字。

  「紅點子」沒有交「認識」來,他根本一個字也沒寫。上頭指示:如果頑抗到底,「有地方擱他」。我想那是當然的囉。可我不能設想,怎麼我拿不下這麼個「土圍子」來!

  我設計了個「攻心戰術」,時間選定在深夜,把紅點子從睡夢裡提溜起來,不等扣齊衣裳,立馬帶到會議室。

  會議室黑著,只見中間那百瓦燈泡,加了個罩子,把白光集中下照,光圈裡放著把椅子,指定給「紅點子」坐。我坐在他對面的燈影裡。這場面有人許在什麼電影裡見過,我也沒說是我的發明,只說是我設計。

  「紅點子」坐在那裡,只管低著頭,垂著眼皮,好像還沒有睡醒。我只見一頭馬鬃似的黑頭發,在白光下邊閃著金絲。這對「攻心戰術」不利,這個態度也不能夠容忍。

  「抬起頭來。」

  他抬了抬,照舊低下。

  「抬頭。」

  「不許動。」

  「看著我。」

  我直視他的朦朧睡眼,我把眼光放柔和了,我的大眼白想必是保持著蛋青色,有個女的誇過的那種顏色。以後我開始談話,在談話中間,我不斷提醒這個泡泡腦袋抬起來,叫這雙睡眼看著我那蛋青色眼白。

  我用「綠蔭蔭」三個字,描寫他家的小院子。我又用「綠蔭蔭」三個字,描寫他的書房。那書房的窗戶叫樹木擋著,屋裡書櫃、書架、書桌全摞著、攤著、塞著書,其實陰暗像個地洞。

  我用烏煙瘴氣形容那些書,「紅點子」不動聲色。我用打掃衛生說明抄走那些書,「紅點子」的眼皮彈了一下,複歸半睡眠狀態。我說到他那位老伴兒了,那位賢妻良母,那個終身奴隸,我描寫她包著頭巾,手腳哆哆嗦嗦走前走後,我說明她的頭髮已經長出一寸有餘了。「紅點子」的刀縫眼裡,汪汪閃現水光。我說已經告訴居委會,不要再剃她的頭。但是——這裡有個但是,誰要是一條道走到黑,誰也不能保險不剃二回……「紅點子」坐在那裡晃悠起來,含著眼淚晃悠晃悠,咬著牙關晃悠晃悠,我命令他不許晃悠,他還只管晃悠晃悠……我不能容忍,我的眼睛成了鐵青色,我像當頭傾瀉一桶冰水般說起他的小女兒,蜷縮在角落裡的躺椅上,跟一隻貓一樣,弓腰奓毛,眼睛裡放綠光……

  「紅點子」在椅子上晃悠得像是掙扎,就像有條繩子把他綁在椅子背上,掙扎著一下子掙開了,一下子竄了起來,一下子跨出光圈,站到燈影裡。隨著卻又老實下來,兩手垂直,低頭望住地面,一動不動。

  我正要發作,猛然心想:可不說明「攻心戰術」有所突破了嗎。就把聲調舒展開來,說:

  「群眾是要『仁至義盡』的。現在的主動權還在你手裡,不過時間不多了。其實關鍵只是你——,只要你把那紅線謬論一筆勾銷……」

  「紅點子」作難地說:

  「可我這大半輩子怎麼活過來的?」

  我把臉一沉:「乾脆你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沒有紅線,我是沿著什麼走過來的呢?」

  「群眾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三十年代的時候,我還年輕。我打算寫一本反法西斯的書,搜集了許多資料,也和當時的鬥爭有密切關聯。可我不知道反完了法西斯,應該怎麼辦?我的書寫不下去。當時白色恐怖很厲害,党的領導冒著生命危險,到我家裡來,和我整整談了一夜……」

  我截斷他的話,問道:

  「你說的什麼領導,是誰?」

  他剛要張嘴,立刻閉上,啞然失聲。我的王牌又上來了,振振有詞地問道:

  「是誰啊?」

  他的嗓門小了一多半:

  「當時地下党文化方面的領導。」

  「是誰啊?」

  他的嗓門堵上了。我可是有十二分的把握,敞開來重複我的:

  「是誰啊?」

  「我只能根據我所知道的……」他打算繞開去,溜走。

  「你就說是誰啊!」

  「人家有缺點錯誤。」他打算息事寧人。

  「光是缺點錯誤的問題?」

  「別的,那些,什麼……」他脫口而出,「我實在說不出口來。」

  「哥們義氣!」

  「我們沒有私交。」

  「這些年你們沒有見過面?」

  「開大會,人家坐在主席臺上……」

  「心領神會,心照不宣,心有靈犀一點通。」

  「也是我不愛串門,也是我老落後,老受批評,人家還在報上公開批判過我。」

  「那你憑什麼拿身家性命保他?」

  我理直氣壯,因為太不合情合理了。除非是瘋?是怪?是缺根弦?可是他站在燈影裡,有礙我的觀察。我指著光照下面的椅子,大聲命令:

  「坐下。」

  他木頭似的坐下,臉上發「泡」。

  「說。」

  他又晃悠起來,我最見不得這晃悠,厲聲叫道:

  「正面回答問題。」

  「還就是那年,白色恐怖,他上我家,關上門,拉上窗簾,談了一宿,實際是辯論了一宿,到天亮,拉開窗簾,東方一抹紅霞,天邊一線曙光,那出太陽的地方,燒得白熱……」「紅點子」那刀縫眼半睜著,也像是有些白熱的東西。「……他輕輕地在我耳邊說:『中國的希望在西北,東方的巨人在延安……』」

  「紅點子」又晃悠得像是掙扎,又仿佛掙開綁著他的繩子,彈跳起來,一步到了燈影裡,又老實站著了:

  「從那以後,我決心把反法西斯的書寫下來。從那以後,我的一生,有了新的起點……」

  他再說什麼,我已經不注意了。因為我發現他在陰影裡,一點也不晃悠。我指著椅子命令他:

  「坐下。」

  「……我要求,不要為我浪費時間,不要因為我浪費精力。我不過一個黨外的知識分子,要是許可保留意見,就讓我保留吧……」

  我注意著他一坐到光照下邊,就止不住地晃悠,我隨口喝道:

  「有地方擱你。」

  「對,遼闊的祖國,哪裡也擱得下個我呀!」

  「還對對哩,還做夢哩,擱到那地方去,半年也不定問你一句話。」

  「我要求把時間,把精力,放在老黨員、老同志身上,把他們早早解放。他們比我有用處,他們是祖國是人民的財富

  我命令他站起來,指定他站遠一點,完全站到陰影裡去。只見他一邊站過去,一邊腮幫抽搐,黑發抖顫,刀縫眼裡滾下粒粒淚珠……終究敞開了寬寬的沙沙的嗓門:

  「告訴我老伴,等著我。告訴我女兒,她走她的路,她還年輕。可是相信爸爸,五年以後,能追上隊伍,能回到人民中間來……」

  我觀察出來越往陰影裡站,他越不晃悠。我的結論是:送精神病院檢查。






  我受到嚴厲的批評。什麼百瓦燈泡,什麼燈影,什麼晃悠,那都是「人性論」,恰恰把「五年以後回來」這句話,給輕輕放過了。「五年以後」,這是赤裸裸的「變天思想」。這是明目張膽的「秋後算帳派」。我首先是被迷惑了,繼而越走越遠,竟替黑線人物放煙幕:精神病。我的錯誤歸結起來是一個字:「右」。

  那年頭,這個「右」字可比罵娘還難聽。古人製造這個字時也特別,一隻手扠住嘴巴,說不清,道不出來。

  我立刻採取了措施。「大張旗鼓」地宣佈紅點子「隔離審查」。不得到許可,不能離開「牛棚」。我把「牛棚」裡的燈,換上百瓦燈泡。把電門挪到走廊上,通宵不許關燈。

  每到晚上,我少不了查查號。總看見「紅點子」在屋裡不是晃悠,就是轉身,反正散步是散不開的,那「牛棚」原本是挨著樓梯放笤帚墩布的小屋子。點上百瓦燈泡,就像是火剛點著,剛剛發出光來,就叫四面牆堵回來了。這樣的光是帶著火苗的。

  不幾天,我看見他坐在「馬紮」上,趴在鋪板上——寫字!心想:莫非轉過彎兒來了,投降了,在寫「認識」了。我推門進屋,他彈簧一樣彈起來,轉簧一樣轉過來,啊,這個人變了樣。紅光滿面,精神奕奕。泡泡肉繃成了塊塊疙瘩,刀縫眼裡簡直有刀光劍影。他是給點著了,渾身發著光,那光是帶著火苗的。

  我鎮定一下,扭臉看著牆,問道:

  「寫什麼呀?」

  「我糾正一個重大錯誤。」

  「好、好。」我連聲肯定。

  「我那本反法西斯的書,一直沒有定稿。到了解放,心想民主革命的任務完成了,現實意義又不大了,乾脆給擱起來了。」

  「你在寫書?」我真正吃了一驚。

  「我要從頭修改。」

  這個「紅點子」變本加厲。他本來還只是沒有把「身份擺正」,一會兒像是向人民低頭,向革命群眾認罪,一會兒又發謬論,堅持「反動觀點」。平心靜氣地說,總還拘著自己,「扮演」了派給他的角色。可是現在,他完全「失掉身份」,或者是他燃燒了,「隔離審查」他寫書!他燒得白熱化了,連起碼的「常識」也沒有了。他白熱得瘋狂了,不論神色、聲音、氣味,無不狂熱像是吐著火苗!

  我本當「敲警鐘」、「當頭棒喝」、叫聲「懸崖勒馬」,再來一回「仁至義盡」。可我覺著渾身沒勁,或者是不對勁。我抓起攤在鋪板上的紙看著,迎著燈光再看看,我心裡哆嗦起來了……

  瘋了,真正瘋了。什麼反法西斯的書。什麼修改,什麼定稿。紙上不但一個完整的句子也找不著,連單個的字也沒有幾個。滿是歪歪扭扭的線,大大小小的叉,不規則的三角、圓圈、方塊……在一片亂糟糟中間,我找出了四個大字:火。髡。抄。電。

  在那個「火」字旁邊,蚯蚓般的線條中間,我看見了一個人名字:「戈培爾」。這幾年看交代看外調材料,對人名字我有特別的敏感,這個「戈培爾」像是在哪裡見過,我琢磨著說:

  「這個姓戈的……」

  「希特勒的宣傳部長。」

  喲,可不是嘛。這些年沒往那兒想,差點兒給忘了。我正要找個臺階下來,用不著,這位「紅點子」敞開了沙沙嗓門,熱騰騰地講解起來。他說希特勒上臺不多天,一個夜晚,成千上萬的學生舉著火炬遊行,走過柏林大學對面的廣場,一個個把火炬往廣場上扔。那廣場上,堆著書,遍地是書。從圖書館拉來的,從書庫搬來的,從教授學者那裡沒收的。廣場上一場大火,中世紀以後沒有見過的景象。戈培爾發表了一個演說,他說在火光中,不僅一個舊時代結束了;這火光還照亮了新時代……

  我一警惕,心想「釘子」埋在這兒啊。我瞪了「紅點子」一眼,可他毫不理會,只管慷慨地說出了這麼兩句,倒像是警句:

  「但是歷史證明,這火光照亮的,是法西斯的毀滅。」

  我心裡也出現一句警句:「知識越多越反動。」可我沒有拋出來,仿佛心裡也跟他那張紙上似的,爬著些蚯蚓似的東西。我看看蚯蚓中間,那個寫得大大的「髡」,那是個冷字:

  「這個『幾』……」

  「念『坤』。」

  「對了,『坤』,不常見。」

  「兩千多年不見,現在又見著了。」

  我瞪了「紅點子」一眼,他不但沒有低頭,反倒沉下臉來:

  「我們古代,奴隸社會的時候,有一種刑法叫髡。髡就是剃掉頭發。」

  我想了想,冷笑一聲,說:

  「奴隸社會動不動就用鞭子抽打,剝皮抽筋也不當回事,剃頭發還算個刑法?」

  「紅點子」的嗓音低沉下來,好像咬著牙說:

  「確實是個刑法。我想對於婦女特別可怕,這是精神上的鞭撻,人格上的抽筋剝皮。」

  我不想去看「紅點子」,只把眼睛盯在紙上,我看見那個「抄」字旁邊,各種符號特別多,也特別齊全。「紅點子」順著我的眼睛,指點著說:

  「漫長的封建時期,哪一個朝代也沒有斷過抄家。這裡沒有參考書,我只好憑記憶把史書上有名的事件,大致理一理。看看人的基本權利,什麼時候有過保障?看看悠久的歷史,給我們多麼沉重的負擔。」

  我在最後一個大字「電」那裡,又發現一個名字,這可是無人不知的「蔣介石」。

  「蔣介石集古今中外之大成。還有新發明,因為世界上有了電。」

  「紅點子」用這麼兩句話開場,接著滔滔不絕地演說起來,他忘記了「牛棚」,好象站在講臺上。他完全弄錯了身份,好象還是個教授。他聲色熱騰騰,措詞還火辣辣,把我也弄糊塗了。當他說到他叫蔣介石特務抓起來過,這幾年審案養成的敏感,才使我警覺過來,連忙插一嘴:

  「你進過監獄?」

  「沒有。那不得經過法院,費那個事幹嘛?」

  「那麼是集中營?」

  「也用不著,那還得圈個地方。就在我們學校的辦公小樓上,鎖一間小屋,貼上個小條叫做『反省室』。我的人身自由就全沒有了。他們要我承認是共產黨,我不承認,實際我也不是。他們說你不是個共產黨,也是個『紅點子』……」

  「紅點子?紅點子就是由這兒來的?」

  「由這兒來的。說既是紅點子,就有紅線。點點點連起來,就是一根線嘛。」

  「那倒好了,你不是堅持有紅線嗎?」

  「那是現在。那時候我堅持沒有紅線。實際那時候,我也真不知道什麼線不線。」

  「謔,你倒哪會兒都是實話實說。」

  「現在為的是有紅線,那時候為的是沒有紅線。要是掉個個兒不都沒事了嗎?偏偏事實不能掉個個兒。他們拿繩子把我綁在椅子上,在我太陽穴旁邊,一邊一個百瓦燈泡……」

  原來如此。我破了謎,一陣高興,站到「紅點子」面前,臉對臉問道:

  「從此你做下了毛病,在亮光下面止不住晃悠。」

  他也湊過臉來,跟老熟人似的認真問道:

  「我晃悠了嗎?」

  「你自己不知道?」

  「我使勁不晃悠。」

  「我看你咬著牙呢。咬得腮幫起疙瘩。」

  「咬牙不頂事,我咬著腮幫呢。我想這是群眾審我,是自己人受罪,不能晃悠,把腮幫都咬爛了……」

  這都拉起家常來了,鬧得我也忘了我的身份!趕緊扭頭往外走,邊走邊說:

  「休息吧,我把燈關了。」

  誰知「紅點子」連聲叫道:

  「不關不關,關了怎麼寫字,我要抓緊完成。」

  我頭也不回走過走廊,多少有些踉蹌,走進自己的屋子,放倒在床上,閉上眼睛。

  可是我的眼前,抹不掉攆不走「紅點子」的形象。他不但眼神,連身上都有一種奇異的光彩,我斷不定是瘋狂的邪光,還是創造發明的光芒。這兩樣好像是有不容易區別的時候,試看彈鋼琴的,彈到手舞足蹈的刹那間……

  我承認我知識不多,外國的很少接觸,本國的模模糊糊,歷史一片黑暗……如今讓「紅點子」一攪和,腦子裡——腦子裡就跟他那張紙上一樣,那些歪歪扭扭的線條,那些莫名其妙的叉叉圈圈點點,就像是我的「腦電圖」。我應當好好想一想,可是這時候思想集中不起來,也找不著線索。我那腦子變得跟一把豆腐渣似的,沒有油性,也沒有粘性,好容易攥成團了,一鬆手又散了……

  我決心不想它,去球,睡覺大吉。這時,一些警句姍姍而來……

  「知識是生產資料,隨時產生資本主義……」

  「……甯要沒有文化的勞動者。」

  「從國際歌到樣板戲,中間是空白。」

  「空白」!我躺在那裡不由自主地笑開來。「空白」,好像熨斗一樣熨平了那些歪歪扭扭的皺褶。「空白」,試想冰山那樣的空白,多麼高爽!千里雪原那樣的空白,多麼純淨!就說沙漠吧,缺水,乾燥點兒,可也多麼的寧靜!我需要寧靜,我歡迎空白,……我寧靜地走進空白的睡鄉……

  誰知睡鄉也不都寧靜,也難得空白。後半夜,不知幾點鐘,我忽然驚醒,心頭噗噗亂跳,一軲轆爬起來,走出房門。我走過走廊的那個樣子,如果錄下像來,准是個小偷模樣。我鬼鬼祟祟地走到「紅點子」那「牛棚」門前,摸著了電門,啪,我終究關了百瓦燈泡。






  從此,我把紅點子的「專案」撂在一邊,按我的心願,天下最好是沒有這麼個人。有時在走廊上忽然看見,我立刻轉過臉去。有回上廁所遇見了,我吐口痰扭頭出來。

  說實在的,看見這個人我不自在。心裡發慌、發毛,好像還發怵。我們兩個的地位都沒有改變,我照樣可以瞪眼,他照樣得低頭。我指的是內心情況,這個情況還必須保密。我躲著點兒免得露餡兒。因為,因為,因為我在爭取入黨。

  「紅點子」究竟有什麼厲害招兒呢?沒有。我說過我需要寧靜,我歡迎空白。這個人由頭髮、泡臉、刀縫眼,直到農民那樣的體格架子,對我的寧靜都起破壞作用。他要一張嘴,那沙沙的寬嗓門就象把我踩著的空白,由腳底下掀了起來,天旅地轉……在我爭取入黨的時候,需要,需要,需要太平無事。

  正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覺到了年終。照例,把「黑幫」都叫到會議室裡來,一人給把椅子坐著。挨個兒說說這一年的心得體會。

  不用挨個兒看,准是一張張苦臉。有誰揚眉吐氣的那還了得!挺大的老爺們抹抹眼淚,倒是正常。說的話我也懶得細聽,都有頭有尾,頭尾都有模子。頭是低頭認罪,尾是仰望解放,中間有幾句各人不一樣的地方。

  輪到了「紅點子」,我連眼皮都不抬。他說了幾句「開場白」,還是沒精打采,好像在牙縫裡軲轆著……忽然,聽見寬寬的沙沙的嗓門一敞,出來這麼句話:

  「我要求入黨。」

  我陡地一抬頭,座上有「十來個我」呢,我飛快掃了一眼,只見「個個我」都睖睜著,證明了我耳朵沒出毛病。

  「我要求入黨。」

  「十來個我」都露出笑容,當然,沒有一個笑出聲來的。有的把嘴一撇,把笑容撇成爛柿子。有的腮幫往下沉,把笑容拽成驢臉。有的瞪圓的雙眼,仿佛兩個鉚釘把笑容鉚死在那兒了。

  要說紅點子的神經是正常的,怎麼連幾歲的小學生都不如?有專政隊裡發展黨員的嗎?要說他的神經是不正常的,他怎麼不胡說別的呢?

  我轉眼看看「黑幫」們的苦臉,也變了,大多數變嚴肅了,有的變得鐵鑄的那樣錚錚的。

  我不由自主地去看「紅點子」,「紅點子」卻什麼也不理會,只管揚著泡臉,睜著刀縫眼,望著窗外。四層樓上的窗外:一片藍藍的天,淡淡的幾朵白白的雲。下邊有一些些波濤似的蒼翠的松樹樹梢,微微起伏。仿佛聽得見隱隱約約的松濤。真是海闊天空,任憑魚躍鳥飛……

  「……我象一隻船,一葉扁舟,在江河湖海裡飄蕩,飄蕩,飄蕩了半個多世紀……起初沒有航線,是党在文化方面的領導人,冒著生命危險,給我指出了……」沙沙的嗓門,忽然像沙瓤的瓜那樣酥,那樣甜:「……中國的希望在西北,東方的巨人在延安。我開始寫一本反法西斯的書……。可是我這條船,沒有靠攏碼頭,只是望著紅燈,在風雨裡飄蕩,在潮漲潮落裡飄蕩……我以為這樣就可以了,就不會偏離航線了。但是在烽火連天的年頭,在驚濤駭浪的險灘,我差點兒撞上了礁石。我那本反法西斯的書,陸續發表了一些章節,出現了唯心史觀,過份著重個人的作用。沒有用階級鬥爭的觀點,去分析希特勒的興起。不是從歷史背景,從民族根源去解剖蔣介石匪幫……當時党在文化方面的領導,叫我多聽聽批評意見,我說我這本書是棵大樹,那些意見,是長在大樹上的蘑菇。後來書在社會上起了些消極作用,黨在報刊上公開批判了我,又在思想上生活上幫助了我。使我驚醒,使我回到航線上來。我又沿著這條紅線走過來了,要是沒有紅線,我怎麼有今天呢?……可是我還是一葉扁舟,飄蕩,飄蕩……

  我覺著我坐得不大穩當,有些晃悠。不是這個「紅點子」,是我在晃悠。我忘記了這是個革命對象,因為我震驚。我看見了一個人要求入黨的時候,這樣敞開了胸懷。不是「這個我」「那個我」爭取入黨那樣,封閉著內心,嚴防著露餡兒。

  「……飄蕩了半個世紀了,明明看得見碼頭,可總是靠不攏。……我的心木了、柴了、幹咧咧幹咧咧了,跟蘿蔔糠了一樣……」

  我扭頭去看窗戶,那一溜玻璃窗,一扇扇全關嚴了,我覺著憋悶得慌,我聽見了悶沉沉的一聲雷:

  「……跟蘿蔔糠了一樣……」

  不是滋潤的寧靜,不是悠悠的空白。在我心裡頭,好像一個塵封多年的角落,有個聲音叫著:我不要寧靜,我不要空白。寧靜是虛假,空白是欺騙。啊,窗戶為什麼關得那麼嚴?我為什麼更加晃悠起來?

  「……一解放,我把沒有完成的書放下了。心想現實的意義不大了。中央一位領導,他那麼日理萬機,怎麼還記得我這麼個人,記得這麼本書,他叫人傳話給我:有意義,完成它。可我還是飄蕩,飄蕩……」

  我看見會議室的盡西頭,有半扇窗戶開著,仿佛有些涼風進來。

  「紅點子」還在說什麼,我已經聽不清楚,只像有兩個聲音都在叫喊入黨,一個叫說真話,一個叫順著說。一個叫敢說敢當,一個叫唯命是從。究竟哪一個是革命的?我糊塗了,我掙扎站了起來,有點踉蹌,我走到盡西頭,站在那開著的半扇窗戶跟前。

  我想開動腦筋想一想,可這腦筋仿佛齒輪長了鏽,發條沒膏油,格啦啦格啦啦響著轉不起來,格啦啦格啦啦乾裂了般精疼……我膽戰心驚,我已經不會用自己的腦筋去思考。

  誰知「紅點子」也在叫喊:

  「……我的舵輪快長鏽了,我的鏈條沒有油格啦啦響了。我要靠攏碼頭。我要完成反法西斯的書……」

  我探頭窗外,好蔚藍的天空,好蒼翠的松柏。

  「……我要求入黨!」

  「哄!」好像是一個哄堂大笑,我沒有回頭去看,只覺得這「哄」的聲浪,把我托上了窗戶台。開闊的藍天向我歡笑,波濤似的蒼松向我招手,我一步跨到窗外,跳了出去……






  這些事情過去兩三年了。

  「四人幫」已經送上了歷史審判台。我們偉大的祖國開始了實現四個現代化的新時期,我們勤勞勇敢的人民走上了新的長征。

  現在,「紅點子」教授埋頭完成他那本反法西斯的書,我自願要求幫他查對資料,算是一個助手吧。

  當我提出這個要求的時候,教授雖說沒有一口拒絕,但是沉默不語。我想著是不是打個退堂鼓算了,教授卻問道:

  「你是對這本書有興趣,還是因為別的?」

  我覺得他問得直率,也認真。就儘量誠實地回答說,我感興趣的是這麼個問題,「四人幫」的那一套,拆穿了不成片段,荒謬,空洞,可笑,說什麼也不過分。可是當時,怎麼把我蒙得奉為聖明?

  「要說最初,我也蒙了。可你是不是直到最後,還奉為聖明呢?」

  「後來我也有些懷疑。」

  我想說到這裡就算吹了吧,可是教授一本正經地追問下來:

  「懷疑什麼?」

  「這可三言兩語說不清。」

  「現在清不清楚呢?」

  「也還不大清楚。」

  我想徹底完了,可是教授斷然說道:

  「是不清楚。法西斯的來龍去脈,它的要害,我也不敢說全清楚了。可是你,我的印象是,那時候你幹得挺帶勁兒。」

  「是的。」

  「要是咱倆換換,你處在我的地位,你能帶勁兒嗎?」

  「不能。」

  「可見有些東西,是你處的地位造成的。但是,要是我處在你的地位,我能帶勁兒嗎?」

  「也不能。」

  「可見有些東西,是你個人的關係。」

  我站起來要走了,可是教授把我按住:

  「別走,幫我弄清楚這個問題怎麼樣?」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只好不作聲。

  「這是我對你的看法,你對我的看法呢?」

  我想反正是「吹台」,沒有了顧慮,脫口而出:

  「你象個開荒起家的農民。」

  教授一愣,沉下臉來問我這話從何而來?我的顧慮又悄悄起來,我說這是從外表得到的印象。我說他體格寬厚,沒有說粗野。我說他一臉的風砂,沒有說什麼泡泡臉,刀縫眼。我說他那一頭頭髮也叫人覺得直爽,當然我沒有說不合時宜。最後我說了個缺點:固執、主觀。偏偏在說這個缺點的時候,我心裡想著這個人最難得的是:敢堅持觀點。

  教授聽著,一直沉著臉,接著問道:

  「這是你現在的看法吧?」

  「不,我早就這麼看。」

  「那你主要還是好感吧?」

  「好像是。」

  「那我告訴你一件五事。這件事誰也沒有看見,我跟誰也沒有說過。還是我圈在四樓小屋裡的時候,有天後半夜,我醒來,覺得悶,憋氣,覺得屋子裡沒有氧氣了。我開門出去,摸到會議室,想著那間屋子大,可能痛快些。進了會議室,我看見那一溜玻璃窗外邊,月光清亮清亮。月光下邊,好象一片水一個大湖。我在屋子裡走來走去,更加悶,更加憋氣。那一溜窗格子全像鐵柵欄,把外邊的世界隔絕了。這屋子是個石頭鑿的牢洞,這大樓是個石頭山鑿的大牢洞。我要再在這裡頭關下去,也要變成石頭。我的腦子已經常常一片空白,這是變成石頭的信號。我要逃跑,我要衝出去,我去開窗戶,可是打不開。挨個兒打,都打不開。我更悶了,我真急了,我摸到盡西頭……」

  「那半扇?」

  「對,那半扇一拉就開了。謔,外面美極了。是煙雨迷濛的太湖?是水天一色的五百里滇池?是碧波蕩漾的渤海灣?我上了窗戶台,跳水一樣撲了出去……」

  教授急刹車似地收住口,瞪住我。我卻笑了起來,教授很覺意外,但他也撐不住敞開嗓門沙沙大笑,我們有了「共同語言」:

  「窗外是陽臺!」

  「窗外是陽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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