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斤瀾文集
母女
作者:林斤瀾
十萬來人,在十來裡長的野地上,分作三班,夜以繼日,劈山壘壩,移山造海。
這十三陵水庫工地,比北京城裡還熱鬧。車成隊,人成陣,道路交叉象魚網。車不停步,人不住手,條條道路日夜沒有片刻的冷落。可是看不見吵架,找不到誰跟誰彆扭得不行的事兒。
這些人多麼好啊!
隨便往哪兒一站,不管跟誰一談,總有一些叫人高興的事情。有些事情也許很小,小到象一粒砂子。可是砂土能夠壘成壩。
工地三十裡外,有一個村莊。有天,東頭棗樹上,貼了一首詩:
隱身歌
家住棗樹下
路南有門庭
丈夫遠在外
孩子纏住身
唱唱隱身歌
常常不出勤
這位詩人年方十六,兩根小辮子只有兩寸長。有人說小山羊兩隻角,弄錯了地方,倒長在小姑娘的後腦勺了。這小女詩人的小名,就叫做小羊子。她做這首詩,為的批評街坊二嬸劉淑蘭。凡是抱著孩子哼哼、遇事就推孩子離不開手,這在鄉里,叫做唱「隱身歌」。
劉淑蘭三十六七歲時,才養活一個小丫頭。見了這首詩,背著人掉了幾滴淚,當著人面卻裝個沒事人兒。心想:「小羊子啊,都說你積極,這回你可當了你媽的炮筒子了。冬天挖水渠,你媽爭工分。我說了幾句,你媽記我一輩子。這一冬大躍進,日有日班,夜打夜作,我還不是把孩子扔給托兒組,聽見鐘響,站起就走。孩子還說不圓全五句話,如今躍進也躍了,還不該我娘兒倆松心幾天?小羊子哩,你肚子裡有幾滴苦水?你比我知道社會主義好?等著吧,給你們娘兒倆顏色瞧瞧。」
過不了幾天,社裡調動一隊人馬,支援十三陵水庫。劉淑蘭立刻報名,社裡不准,說是沒有日夜托兒的地方。劉淑蘭連夜把孩子送到三裡地外她姥姥家。社裡還是不准,說孩子姥姥有年紀了,還七病八倒的。可是第二天站隊時,劉淑蘭站在隊裡,撥她不出去。
到了水庫工地,這一支生力軍,給派到壩下卸斗車。這邊是火車,那邊是汽車。還有七八條飛橋,架在半空裡,橋上有皮帶,皮帶骨碌碌,團團轉,把砂子石頭卷上山坡。壩在哪裡呢?一打聽,原來這望不到兩頭、看不見頂的山坡,就是壩。還嫌它不夠高。還要壘上去呢。好大的工程呀,家裡鬧的那些水渠,比一比,簡直不是活兒了。真正社會主義的工程呀!不來出一把力,過了這村,沒有那店,到老也得失悔。
沒有人嚷嚷,沒有誰指手畫腳。可是多少雙手,一刻不閑。多少雙腿,走路都帶小跑。有幾個姑娘,打著小旗子,轉來轉去地問有病號沒有,有傷員沒有。這是大夫。你打開水嗎?不認得路,有人指給你。還找不著嗎?有人帶你去。你撕了衣服?這裡有針線。借來使一使吧,不,她伸手給你縫上了。大家都不相識,可是連聲勞駕也不用說。都是自己人,人人一條心。
這些人多麼好啊!
小夥子們搶著幹重活,抬斗車,翻砂石。可是他們剛來,沒留神有一樣活。斗車空放回去時,走的是下坡路,轟轟地跑到轉彎的地方,需要一個人,抓住車,讓它慢點。拐過彎子,推它一把,讓它快點。小羊子搶著幹去了。
劉淑蘭回頭一看,只見斗車在鐵軌上,轟轟隆隆,顫顫蹦蹦,水瀉一般下來了。小羊子才那麼點年紀,伸手去抓,絆個跟頭呢?撞倒了怎麼辦?呀,看,身子都飄起來了,叫車子帶跑了呢?
劉淑蘭抓住小羊子,說:
「我來。」
「不,我行。」
「走開,別惹你二嬸生氣。」
小羊子嘟囔道:
「在家是二嬸,工地上還論輩分嗎?」
「論社會主義,我也比你早知道幾天。」
小羊子只好咕嘟著嘴,晃著直撅撅的小辮子,讓開了。
這年近四十的婦女,踩好步子,上身向前,面對轟隆隆滾將下來的車子。車到眼前,抓住一拽,車轉彎,人轉身,轉到車後,扶住,往前推,開跑,撒手,返回原地。英勇如戰士,矯健如接力賽跑的運動員。
下工回來,隊裡有五個小姑娘,都跟小羊子年紀不相上下,性格一般淘氣。挎起胳臂,走齊步子,扯起喉嚨,放聲唱道:
有個老媽媽她的福氣大
她有五個寶貝女兒五朵花
大女兒挑土如飛機是個挑土家
二女兒鏟土如切菜是個鏟土家
三女兒刨土如風鑽是個刨土家
四女兒平土如和麵是個平土家
五女兒壘土如繡花是個壘土家
多少個小夥子叫好,多少人笑得合不攏嘴,為的明明是個蘇聯正經歌子,唱的是農學家、醫學家、科學家,這幾個小丫頭子,胡改瞎編,竟鬧出挑土家、鏟土家、刨土家來了。真正淘氣得沒法治了,還往下唱呢……
她有五個寶貝女兒五朵花
五個女兒都來修水壩
大女兒……
多少個小夥子不走自己該走的道,隨著她們走了。唱了一遍再來一遍,小夥子們記熟了也隨著唱起來了。不知不覺間,劉淑蘭也撐不住,隨著唱道:
有個老媽媽她的福氣大
她有五個寶貝女兒……
唱到女兒兩字,心裡一哆嗦。怪呀怪,竟一整天沒想起那心頭肉兒了哩!這忽兒她姥姥喂她什麼吃的呢?
回到住處,劉淑蘭獨自躲到工棚裡,撣撣鋪上的土,拍拍枕頭,忽然眼前出現了一個光景:小丫頭側著腦袋躺著,自己哼著拍著哄著她睡;看看睡著了,剛剛住了手,誰知這小鬼靈精轉過頭來,眼都睜不開,可是對著自己,咧嘴一笑。趕緊再拍,這小壞蛋又側過臉睡去了。剛一住手,這小東西又回頭了,看,又咧嘴了……這時候,她姥姥該哄她睡了吧,她肯聽話嗎?姥姥吃得住累嗎?劉淑蘭對著枕頭,眼眶裡癢絲絲的了。
聽見有人進來,趕快站起,轉過臉去,裝做找東西。進來的是小羊子,也趕快轉過身子,裝做找東西。
過了兩天,隊上一定要她回去,她說什麼也不走。隊上沒法子,又硬給她兩天假,讓她回去看看再來。她一直做到下工才動身。
一走出工地,天已黃昏。也不管大路小道,也不理會坡坡坎坎,更不知道怎麼有這樣的腳力,三十來裡路,到得姥姥村子時,卻還掌燈不久。推開姥姥家門,一眼就見小丫頭沒在炕上,再一眼,就明白也沒在屋裡。腦袋裡嗡的一聲,天,怎麼回事呀?
她姥姥說,社裡嫌她年紀老了,一定要接回去,讓小羊子她媽帶著。嗐,怎麼弄到她家去了呢!劉淑蘭坐也不坐,車身奔回自己的村子,直往小羊子家間去。
走進院子,不好意思就這麼一頭汗、一個勁地喘著進屋,站在窗外沉一沉氣兒吧。不想聽見小羊子她媽在哼著拍著哄孩子睡呢。從窗戶眼裡一張,那小東西側著臉,安安穩穩地在小枕頭上閉著眼。小羊子她媽輕輕拍著,輕輕哼著:
媽媽修水庫
寶寶睡覺覺
水庫修好了
不旱也不澇
社會主義好
劉淑蘭躡手躡腳走進屋子,靜靜悄悄地對著小羊子她媽笑。小羊子她媽也躡手躡腳地招呼她坐,靜靜悄悄地對著她笑;說:
「叫醒她吧,抱起來吧。」
劉淑蘭搖手,坐在炕頭細細看呆了。
小羊子她媽壓著嗓子說:
「放心,這孩子跟我自己的閨女一樣。」
劉淑蘭也壓著嗓子說:
「放心,小羊子跟著我,也跟我自己的閨女一樣。」
孩子睡熟了。兩個母親坐在炕頭不睡,一個把水庫上的光景說得天花亂墜,一個把社裡的抗旱點種形容得遍地出彩。
雞叫頭遍,劉淑蘭跳下炕。小羊子她媽說:
「不是有兩天假嗎?待上一天也好啊。」
劉淑蘭說:「我沒有要假,他們楞給的。水庫上那道壩呀,半天不見,就呼啦啦長高一截。一天不見,你就不認得它啦。」
「抱抱孩子再走。」
「不抱不抱。還有三十裡路呢。八點鐘上工。」
「再細瞧瞧吧。」
「不瞧了,不瞧了。」說著咯咯笑道:「人真正要瘋了:在壩身邊惦著孩子,到了孩子身邊惦著壩。」
說得小羊子她媽也笑個不住,說:
「是呀是呀,人的心氣兒都變了。」
劉淑蘭走回工地,大家吃了一驚。年紀大的熟悉《水滸傳》,笑著管她叫「神行太保」。年輕人清楚運動場上的名目,尊稱她是「長跑健將」。
劉淑蘭卻悄悄把五個小姑娘叫到一邊,囑咐道:
「我上你們各家都走了一轉,你們家的老子娘,還有社長、團支書,都好生託付我,吃飯穿衣,都讓我惦記著你們。下了工,也不能讓你們淨頑皮。多睡覺,養力氣。學習人家九蘭組,七女英雄組,得一個名號,扛一面彩旗回家。勝如刨土家、挑土家地瞎編,給自己招笑。」
說得小羊子直吐舌頭,直晃撅小辮子。
往後,這五個小姑娘倒跟定了劉淑蘭。下了工,劉淑蘭挎個針線筐籮,五個姑娘五朵花,隨著劉淑蘭轉工棚,給男人們小夥子們縫縫補補。
有天,做著針線,劉淑蘭說:「姑娘們,留神沒有,壩上打夯的人手可不夠呀!」
小羊子叫道:「咱們要求打夯去。」
別的姑娘有些拿不定主意,說:「沒見過婦女打夯呀!」
「咱們誰也沒打過呀!」
「胳臂上得有多大的勁呀!」
劉淑蘭沒說什麼,第二天跟隊長一商量,瞅個空,帶上五個姑娘找九蘭組去。到了那裡,只見九個蘭姑娘不在幹別的,正在打夯。夯打得刷溜溜飛,夯歌唱得滴溜溜轉。
五個小姑娘立刻有了信心。小羊子叫道:
「二嬸,幫幫我們,讓我們打夯去,我保證打得扎實,唱得響亮。」
那四個也嗓子癢癢地說:「這活兒好,讓人唱個過癮。」
劉淑蘭領著五個姑娘打起夯來了。只是有一樣不行,劉淑蘭張不開嘴唱,這事得讓小羊子。但她挖心思,幫著編新鮮歌詞,唱得人們支起耳朵聽。
一夯連著一夯
一窩壓著一窩
打夯姑娘五個
五瓣梅花一朵
不是同根生
張王李趙羅
來到工地上
百姓成一夥
你夯的連環夯
我窩的連鎖窩
手連手心連心
團結不分你我
老人都是親父母
兄弟姊妹滿山坡
旱魃山頭奪下水
蟒山腳下種花果
千年旱土踩出油
十三陵前萬人樓
夯的千年不愁夯
窩的萬人開心窩
這十三陵水庫的攔水壩,修在蟒山旱魃山的中間。蟒山禿,旱魃山頭,傳說是個妖怪,能把過往雲霞裡邊的水,吸到肚子裡去。天旱時,老百姓點火燒山,逼它吐出水來。可是只有今天,才真能得到水,種花果,蓋亭臺樓閣。
這劉淑蘭跟五個姑娘,得到幾次表揚。認得不認得的人們,都把劉淑蘭看做五個姑娘的媽媽。尋思給他們取個光榮稱號,叫做「一母五女組」。但是有的小夥子愛跟姑娘逗笑,說是叫做「母女專家組」,還要響亮些。究竟如何,現在還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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