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斤瀾文集               假小子   

 

 作者:林斤瀾


火車站


  山重山,火車在山肚子裡鑽來鑽去。車頭鑽進這邊的山腰,車尾剛出那邊的洞子,好像海洋裡的一條龍,使一個猛子,探出頭來吸口氣。山高天低,黑煙和白雲戲耍。四山轟隆轟隆的響聲,就跟上天下地滾著的一般。這光景雄壯極了。

  這麼個山坳裡,有一個三間屋的火車站。原本也許有十來家人家,可是那一間屋的飯鋪,那兩間屋的百貨商店,那工棚似的診療所,那亭子一般的郵電局,想必是隨著火車站,才辦起來的吧。

  過了晌午,山溝裡一陣風過,暑熱就消散了。新來的老站長,走到門前的柳樹下邊乘風涼。他在樹根上坐得穩穩的,把一杯釅茶,放在石頭礅子上。有幾隻雪白的來亨雞,在腳邊盤來盤去。老站長雖說頭髮花白了,可是臉上油光油光,老有一個老年人的和氣的安靜的微笑。

  樹下,還有幾個等車的旅客,人數不多,可也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看那衣著,那在自己家裡一般的神色,就知道都是身邊四山的鄉親。有人跟老站長打了個招呼,說:

  「山坳子裡好不好?過不過得慣?」

  站長望著來亨雞,微笑著,和和氣氣地應道:

  「好,好,過得慣,好。」

  鄉親們,厚道的山裡人,都象委屈了老站長似的,一個個說道:

  「上坡下坎的,走動不便。」

  「吃沒好吃的,瞧沒好瞧的。」

  「人呢,都是大老粗。」

  老站長抬起頭來,略一尋思,說:

  「有那麼個人,這兩天又不見了……,前天,我剛來,站裡開過飯了。我上那小飯鋪吃點兒去,正趕上一夥趕車的客人,急著等飯吃。一個上年紀的服務員,拿湯端菜,忙得團團轉。我心想,走吧,待會兒再來吧。忽聽見一個大嗓門,嚷著『得羅,得羅』,只見一個留分頭的後生,穿著大垮垮的白褂子,高高捧著個託盤,託盤裡飯碗菜碟,都堆尖地摞起來了。他幾個大步,一個轉身,客人們面前就都有了飯啦。好利落的服務員。可我細細一看,那後生白白淨淨,透著秀氣。身上圓滾滾,嗓門大是大,可又帶著點尖溜溜的,怎麼倒象個姑娘呢?我吃完飯,寫了封信,上郵局寄去。剛在粘郵票,聽見背後登登登,一個人闖了進來,也不招呼,徑直闖進櫃檯裡邊,指著這個包那個卷兒,跟郵遞員嚷著,這給捎到什麼村去,那是哪個隊部的。不知為了句什麼話,還哈哈大笑,『嘭』地捶了下櫃檯。我抬頭一瞧,還是那個後生,不,這下我認出來了,這下沒穿那大垮垮的白褂子,才認出來是個短頭髮的姑娘。可又讓人納悶,她倒是飯鋪的服務員呢,還是郵務員啊?我寄完信,左右遛遛,認識認識新地方,順腳走進百貨商店,看見一個老鄉,捧著一雙鞋。櫃檯後邊沒有人,老鄉沖著裡屋說:『行了,不用試了,地裡來的泥巴腳,一試還不試髒了。』只見裡屋有人敞著大嗓門說:『買鞋哪能不試試呀。』說著,登登地端著一大盆水出來了,一瞧,又是那個短頭髮的姑娘,她讓老鄉洗個腳,好試鞋。我可真納悶,她怎麼又變成售貨員了呢?可是這兩天,仿佛又沒見她了,哪兒去了?這是誰啊?」

  老站長還沒有說完,鄉親們早笑開了,大家說道:

  「假小子,准是假小子。」

  「是她是她,她是咱們百貨店的售貨員,這兩天准是下村子送貨上門去了。」

  「哪兒都有她的活,什麼背角落她都鑽得到。」

  「連梳根辮子也嫌麻煩,一剪子給鉸了。」

  有一位老人家,指著腳邊盤來盤去的來亨雞,說:

  「站長,春起要不是她呀,你們站上也別想吃雞蛋羅。」



來亨雞


  說話的老人家,年紀跟站長仿佛。可是站長臉上油光光的,他卻跟老樹一般。站長老有個安靜的微笑,他可是一說話,就舞胳臂,提高嗓門,坐也坐不穩。連同身下的石頭塊,往站長跟前挪了兩步,他說:

  「我們村裡,哪家也養了十來個來亨雞。往綠草坡上一放,瞧吧,渾身雪白,冠子血紅,不比花朵好看嗎?花朵是死的,這可是活潑潑的呀。每天每,還給下一個油光光的蛋兒。誰知春起,謔,嘩啦鬧開了雞瘟。吐黃水,拉稀屎,一半天工夫,我家栽倒了五隻。瞧著真叫人揪心。趕這時候,假小子來了,來幹什麼?收購雞蛋。我說你這收購計劃,怕得打個折扣了。她說不行,國家需要。我說需要也沒有法子。她扭頭往雞棚裡跑,一瞧,扭回頭來,謔,舉起拳頭,倒象要捶我老頭子兩下,敞開嗓門那個嚷呀:雞藥,雞藥,雞藥。」

  老人家說著,又連同石頭塊,往站長身邊挪了挪,說:

  「我知道咱們這裡沒有雞藥。火車才站一分鐘,多少要緊的東西得往下卸。火車一身的任務,不能多站一會兒,哪裡顧得上卸雞藥。可是沒想到這假小子,她要起了心,山擋不住,黑夜也攔不住。她說社裡許有區裡也可能有,我說得了,這一來回,有也來不及了。她說抄近路,翻大樑。謔,這大樑上下三十裡呢。她扭頭往山上跑,我怎麼攔她呀,我說回來回來,為小雞子不值當。謔,她翻了我那麼一眼,只顧走。我說回來回來,你不看看都是什麼雞。她邊走邊說,不就是來亨雞嗎。我說可不,那不是本地種,不服咱們的水土,沒藥治。囑,她扭回頭來,翻了我那麼一眼,奔到雞棚跟前,抓起一隻病雞,扯下圍巾裹上,拎著就走,我說回來回來,給你根棍兒。她又扭頭回來了,我心想,到底是姑娘家,嘴頭沖,心頭還是膽小啊。我給她根棍子,說,上下三十裡可沒有人煙。一聽這說,謔,她那麼一『機靈』,那麼舉了舉拳頭,倒象要打人了,奪了棍子,扭頭又走了。」

  這時,有個厚墩墩的後生,張了張嘴,還沒有說出什麼來,老人家叫道:

  「兄弟,你等等再說。她一走,又有兩隻雞蔫了,支著毛,縮著脖子,耷拉著眼皮,瞧著揪心,真揪心。心想假小子這一趟,要弄到了管事的藥,那就太好了。到晚上,躺炕上也睡不著。忽聽見山梁上,哇哇的,是狼叫還是人喊哪?走到外邊細細一聽,遠遠的,悠悠的,可聽得出來是假小子的嗓門。萬萬想不到,她夜間翻大樑回來。她一路唱嚷,幹麼那麼高興?我一琢磨,准是給自己壯膽羅。我急了,把左鄰右舍的姑娘後生,叫了起來。我領著,上樑迎她去。那晚上,有半個月亮,山梁上朦朦朧朧的。我說姑娘後生們,也唱起來吧,會什麼唱什麼吧,使勁地唱吧,梁上的假小子,她得鑽一片樹林子呢!那晚上,唱得雀、鷹、老鴉,撲楞楞往天上飛,唱得梁上樑下,四山嗡嗡的。唱得那半個月亮都發懵了。唱得心頭那個歡喜呀,不唱都不成了。」

  這時,那個厚墩墩的後生,小聲說了一句:

  「有這事。」

  他不像是插嘴,也不沖著誰說。別人也沒有注意,只有老站長可看在眼裡了。一個婦女插上來說:

  「也上我們村裡去了,挨家挨戶地撒藥。」

  那老人家這時真地坐不住了,舞著胳臂站了起來,說:

  「大嫂,你先聽著,我老頭子還有兩句。我跟假小子說,姑娘,你可幫了個大忙了。她那麼翻我一眼,舉了舉拳頭,說:『完成國家計劃,別打折扣就行了。』

  「我說你別操心了,不用來回跑了。這個村裡的雞蛋,都在我老頭子身上。說實在的,咱們山裡人說話算話,到時候家家都把雞蛋交給我,我整花簍地給假小子背了去。她說這可幫了個大忙了,我也那麼翻一眼,那麼舉舉拳頭說:『不打折扣完成國家計劃就行了。』

  「我老頭子就這麼句話,大嫂,你說吧。」

  老人家這麼一讓,那位婦女倒不好意思了,揚臉望著山頭,說了兩句:

  「我們村裡沒死多少雞,可她一送藥,倒把幼兒園給治了一治。」

  大家不覺「喲」了一聲。



幼兒園


  說話的婦女三十來歲。黑紅黑紅。一說話,只見兩行牙齒,整齊,雪白。她飛快地看了大家一眼,就轉臉望住莽蒼蒼的山頭。好像她要說的事情,正藏在樹林中間,得緩緩地尋了出來。她說:

  「假小子挨家挨戶地送雞藥。她可不是個光跑腿的,走到哪個院子,也打聽短什麼,富裕什麼。敢情要買的要賣的,她都給惦記著。走了幾個院子,小雞子沒什麼事,她倒尋出一件事來了。」

  仿佛在樹林中間,尋著了話頭,這位婦女一變調子,飛快地說了下去。

  「假小子問:『不是春耕忙上來了嗎?怎麼女將們都在家?』

  「『叫這些小孽障墜住手了。』

  「『怎麼不上幼兒園?』

  「『也得愛去。』

  「『怎麼不愛去?』

  「『去了也愛鬧小病。』

  「『怎麼不跟隊長提提?』

  「『提了提了,隊長在研究呢。可這不是買也不是賣,你別怎麼怎麼的,非問到山窮水盡。』

  「『嫂子,你怎麼了?我們是支援生產的,生產上什麼最要緊?是人吧?我們不想方設法,讓人們安心上生產前線,還怎麼能叫支援?』

  「假小子這就上幼兒園去了,怎麼怎麼地問了個山窮水盡。跑到地頭,找著隊長,問道:

  「『怎麼不添置玩具呀?』

  「『晚上研究研究。』

  「『怎麼暖和了,還不把爐灶挪到外邊來?不然孩子們愛鬧毛病哩!』

  「『人都忙春耕去了,回頭研究研究吧。』」

  這位婦女一口氣說到這裡,又放慢了調子,仿佛那位隊長,閃到山頭的樹林深處去了,得緩緩地找到他。

  「我們隊長有年紀了,抓生產,一點也不含糊。可有一樣,遇著他覺著不大要緊的事,好說研究研究,且擱在一邊。誰知這假小子,等到晌午,婦女們都上食堂吃飯時,又找上隊長了。」

  這位婦女不覺又飛快地說了下去:

  「『隊長,媽媽們都在這兒了,怎麼研究呀?』

  「『嗐,這裡頭有個難處。』

  「『怎麼個難法?』

  「『錢』。

  「『怎麼就叫錢難住了?』

  「『今年不是買很多化學肥料嗎?錢都花了。』

  「『怎麼連個零頭也撥不出來?』

  「『別著急,晚上研究研究。』

  「假小子舉著拳頭,只聽見她怎麼怎麼地不住嘴:

  「『怎麼能讓這點錢難住人了呢?讓人下了地,怎麼也比這錢值得多。』

  「有個孩子的媽媽說:『依著做媽媽的心哪,賣破爛也把這事辦下來。』

  「隊長說:『破爛不用研究。近處誰要?遠處,火車才站一分鐘。』

  「有個婦女說:『一家賣點菜籽兒,我瞅著都夠了。』

  「假小子趕緊問:『什麼菜籽,你們怎麼有菜籽?』

  「『自留地上收的唄。』

  「『那怎麼能賣?自己不使了?』

  「『去年收得好,誰家也使不清。』

  「『嫂子,你怎麼不早說。這可不用上火車,本公社裡就需要。』

  「假小子說著,高高地舉了舉拳頭——她好舉拳頭,那位大爺說,跟要打人似的。可我瞅著,怎麼倒象敬禮那樣。」

  這位黑紅的婦女笑了笑,兩行牙齒雪亮。一個中年男人不慌不忙地說道:

  「這菜籽是這麼來的呀,不簡單。可是嫂子,你先說完吧。」

  那婦女看了大家一眼,又望住莽蒼蒼的山頭,緩緩地說道:

  「過了兩天,假小子拿著一疊票子,交給隊長。我們隊長樂得張嘴張手,可是不接錢。說:

  「『好假小子,幫忙幫到底,錢你拿著。你做對了,讓媽媽們研究去,該買什麼,還是你給捎了來。最好把幼兒園倒個個兒。』

  「打這起,隊長走到哪兒,也誇假小子。他怎麼能不誇,春耕春種上,添了二三十個媽媽下地呢。」

  大家一笑。那老站長又注意到,那個厚墩墩的後生,甜甜地笑著,管自點了點頭,說了句:

  「有這事。」

  那個剛才插了兩句話的中年男人,這時站起來,不慌不忙地笑道:

  「各位,好有一比,咱們這裡的火車,剛由這山肚子裡鑽出來,立刻又鑽到那山洞裡去了。假小子辦事,一頭鑽下去,一氣兒解決一串。由這菜籽,她解決了水桶子水鬥水車呢!」

  大家不覺又「喲」了一聲。



水桶子


  這位中年男人的頭髮拔頂了,長臉,大腦門。上身穿的是中式褂子,下身是制服褲。他站在柳樹下邊,柳條在他的臉旁飄搖。他笑洋洋地說道:

  「一個平平常常的人,究竟能起多大的作用呢?」

  他張嘴先提出這麼個問題,接著不慌不忙地挨個望望人們,看來是個山裡的讀書人,還是常在會場上發言的人。

  「各位:這麼一個山坳,自從立下火車站,才有勉強說是半條街。」他打挺老遠的地方說起,「街上有那麼一家兩間屋子的百貨商店,商店裡邊,櫃檯有新有舊,貨架有高有低,就是說湊合起來的。櫃檯後邊,站著穿家常衣服的售貨員。這實在是報上常說的:一個平凡的工作崗位。站在這崗位上,能做些什麼呢?把日用百貨的品種、價碼、質量記得爛熟,算盤打得劈里啪啦,再加上手腳勤快,說話和氣,也就算是不錯了吧。可是你看假小子,櫃檯哪裡攔得住。她起的作用,兩間屋子哪裡盛得下。她收了菜籽,轉給缺少籽種的生產隊。這事不就完了嗎?不,沒有完。過了些日子,趁下村送貨,她惦記著上秧地裡,看看菜籽的發芽率。眼見芽發得不錯,嫩幼幼的一片。這不就完了嗎?不,她發現人們澆水使的桶子,滴滴答答地漏水,一問,一時買不到新桶子。喲,她想起來了,快到栽白薯的時候了,白薯不是多半種在高岡地上嗎?水上不去,不是得挑水點種嗎?她立刻跑到隊部,打聽需要多少桶子。隊部覺著這事可得先走一步,立刻表揚了假小子。馬上去各小隊調查,總共需要桶子二百挑。假小子得到了鼓勵,緊跟著向商店上級反映。可是咱們國家大了,新建設多了,桶子暫時發不到這裡來。這可怪不得火車,別說站一分鐘,就是站上十分,也是卸不下這號貨。商店跟隊部一商量,想出兩個辦法,一個是找代用品,就是柳鬥。一個是修理舊的。又作一次調查,破的漏的舊桶子,總有一百多挑。東西不少,這個修理任務,交給了假小子。這位姑娘眉頭也沒皺一下,拿了個介紹信,直上區裡,找著黑白鐵合作社。可那個社裡,正壓著大批的活。誰知她找黨委,把咱們的情況一說,覺委就給派出一個老師傅。聽說她在人家那裡,也那麼舉了拳頭的,不過這個不關緊要。商店裡拾掇了一副挑子,由假小子領著這位老師傅,串小隊,上門修理。各小隊的隊長、書記,沒有一個不歡迎,不表揚的。假小子說,她不過是幫著老師傅,敲敲桶底子,可是得到的鼓勵,是桶子沒法量的。她更加留神百樣事情了,眼見有了水桶子,可是有的水車,打水不利落。其實水車不愛壞,就是那些小零件,日子久了得換換。什麼皮錢,螺絲,管子,鏈子,都是不好掏換的東西。假小子這回心裡也沒有底,可是不言聲地攬了下來,上樑下山,區裡社裡,不掏換齊全了不撒手。跟人舉沒舉拳頭呢,那恐怕免不了,不過這個不關緊要。等到齊全了,一亮出來,可把人們嚇一跳,喜歡得炸了。」

  那個厚墩墩的後生,又輕輕說了句:

  「有這事。」

  他管自微笑,笑得那個甜法,正是如糖拌蜜,蜜裡調油。都叫老站長看在眼裡了。

  一個瘦長個子叫道:

  「修著水車,還幫我們村裡搞了個柳鬥組。她打七八十裡地外,訪到了一位技術人……」

  那位中年男人不慌不忙的,截住說道:

  「你看,她的事兒,一個緊跟著一個,好象一個個的山頭。有一天,她翻一個大山,走得渾身火燙,走到頂上,一看,迎面陡的又是一個高峰。她望了一陣,倒好笑起來,心想:『原來咱山裡人的脾氣,跟山一樣。』……」

  中年男人說到這裡,挨個望望人們。正要把這句話,有條有理地分析一下,可惜一言未了,聽見山洞裡,哦哦地沖天叫喊,立刻四山轟隆轟隆,雷般滾動。洞口冒黑煙,又有兩道白光閃亮。人們早已站了起來,往鐵道邊上走去。那位瘦長個子一邊走,一邊還抬高嗓子,搶著說幾句話:

  「我們那裡,有的是柳條……可是誰也不會……你們使上柳鬥沒有?頂得上桶子吧?……」

  只有老站長不忙,端起面前的口杯,喝了口釅茶,才背著手,拿著紅綠旗,往道邊走去。



假小子


  老站長送走火車,回到柳樹下邊,卻看見那厚墩墩的後生,還在那裡坐著。問道:

  「你不趕車?」

  「不,我等個人。」

  老站長又坐下來,剛要端口杯,卻叫山景愣住了。只見火炎炎的一輪紅日,蹲在西山頭,把天邊團團塊塊的雲彩,燒得鮮紅、朱紅、桔紅。有的鑲金邊,有的嵌鑽石。眨眼間,這莽蒼蒼的山坳,仿佛投進了熔爐。老站長看得出了神,油光光的臉上,也映著火光。那個安靜的笑容,也透著驚訝了。心想:好不雄壯。忽聽身後有人叫道:

  「過來,喂,過來。」

  回頭只見厚墩墩的後生,跳了起來,向鐵道那邊招手。那邊,有人一路小跑,小馬撒歡一般跑下山坡,一路哦哦地放聲答應。聽那嗓門,可不就是假小子嗎?那後生一手拎上挎壺,一手提個包迎了前去。兩人在鐵道上會合了。

  假小子敞著嗓門笑道:

  「哈,你又在這裡等我。」

  後生可是小聲嘟囔著:

  「誰等你呀,我在這歇涼來著。」

  「倒好,回頭你給商店捎個信,說我上隊部去了。」

  「走到家門口,還不回去一下。」

  「白菜長蟲子了,噴霧器不夠使。隊部許有閑著的。」

  「草帽呢?」

  「丟了。」

  「丟在哪兒?」

  「不記得哪個村子了。」

  「大太陽底下,能把草帽丟了,真是丟三落四。」

  聽見丟三落四這句批評,老站長很覺意外。回頭一看,兩個青年人,並肩坐在鐵道上,遍身的紅光,好像坐在紅霞裡邊。那圓滾滾、白淨淨、短頭髮的姑娘,舉起拳頭,叫道:

  「咱們說定了,別在這裡等我。」

  「誰等你——,咱們早就說定不喝生水,可你連個水壺也不帶。」

  「忘了。」

  「丟三落四。拿去。」

  後生把手裡的挎壺,遞給姑娘。假小子擰開蓋子,仰脖子就灌。後生嘟囔道:

  「這是下地喝剩的,別當我給你預備下了。」

  「記住,別在這裡等我。」

  「沒有人等你。逮住一句話,你也不撒手。」

  「回去告訴商店,民兵隊的膠鞋,給送到了,大小號全夠了。」

  「丟三落四,剛才還有個老爺子,在這裡說你,翻大樑也不記得拿根棍子。」

  「今晚上我要不回來,明早你提醒他們,把六六六粉趕緊往村裡送去。照著單子送。」

  「丟三落四,拿去。」

  後生把身邊的小包塞了過去。姑娘扯開一看,敞開嗓門笑道:

  「哈,褂子,你在哪兒找著的?我丟在哪兒了?」

  「我才不給你找呢,人家老鄉巴巴地送了來的,你說你丟三落四不?」

  「我走了,你回去吧。」

  這時,老站長猛地站起來,緊腰帶,扣領扣,一邊說道:

  「上隊部去嗎?咱們一路。」

  「有事嗎?」

  「也沒什麼大事。」

  「道兒不好走呢,要是不大要緊的,我給你捎個話去。」

  老站長望著這位記得民兵的膠鞋,幼兒園的玩具,各村的雞藥,水桶,六六六粉,可是記不得自己的草帽,水壺,褂子,丟三落四的姑娘,十分鄭重地回答道:

  「不,我應該去走走。火車得走好些地方,在咱們這裡,只能站一分兩分鐘。可是咱們會有法子,叫該上的都上得去,該下的都能卸下來。」

  說著,兩人上了路,姑娘忽然回身,舉起拳頭。老站長看著,心想說是要打人似的也行,說像個敬禮也可以的。姑娘叫道:

  「別在這裡等我了。」

  只見那厚墩墩的後生,還在鐵道上扎實站著,甜甜地笑著,如糖拌蜜,蜜裡調油。

  姑娘扭頭走了幾步,問道:

  「站長,這裡上坡下坎的,走不走得慣?」

  老站長抬起手臂,劃了個圓圈,這就指了紅日,指了山頭,指了雲霞,樹林,洞子,三間兩間的房子,最後,指頭落在假小子的心口,心平氣和地說道:

  「這裡雄壯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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