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斤瀾文集                 轆轤井 

 

上篇


  五十年代之初,西郊平坦坦的田野中間,有一條土馬路。能夠走一輛卡車,若是對面再來一輛馬拉板車,就要大家小心著都往路邊讓讓。卡車司機把喇叭按得吹號一樣,真叫神氣。馬車把式就要跳下車來,攏住點轅馬。那時候的牲口還看不服四個軲轆的鐵傢伙呀。

  馬路邊上還沒有栽上鬧楊垂柳,那裡有個石頭墳,站著七長八短的柏樹,就很顯眼。就管那一大片地和伏在地裡的村莊,都叫做柏樹墳了。

  玉米長起來的時候,站在土馬路上只見烏綠烏綠,看不見村莊。秋天砍了莊稼,村莊才象超重的航船,半浮半沉出現在廣闊又寂靜的地平線上。

  柏樹墳村哪,它的外表和名字,都是古老、沉悶、破敗。但內裡面,也有活生生的日子在過著哪。有一條十字街,十字街口有一家油鹽店,一家賣針頭線腦火柴煙捲兼管報紙書信的。還有一家斤餅斤面外帶豆腐攤子……到了傍晚,哪家門口都有大人小孩捧著飯碗蹲著。槐樹下邊還會走來一個花白鬍子,背來腰子形的木頭箱子。在箱蓋子上用雪亮的片刀,把染紅的豬頭肉片得紙片般薄。店鋪和攤子都點上電石燈,噝噝叫著,發散著濃重的瓦斯氣味,還把人臉照得白裡透青,把街道照得又亮又陰森。聽吧,粗野的「開逗」和輕俏的「賣笑」都是有的啊。

  這年,出村莊往西三裡地,修建起來冒黑煙、白煙、黃煙、老叮叮噹當響的機械廠。卻還沒有家屬宿舍,拉家帶口的工人就在左近村莊找房子住,三塊五塊的給租金哪。城裡人把收房租叫做吃瓦片兒,村莊裡原本只有借房住,沒有論月見錢的。

  頭一個住到柏樹墳村來的,姓尤,三十來歲,帶著一個媳婦兩個孩子,都是農村打扮。住進來頭一天,那大孩子就捧著飯碗往門口一蹲。那媳婦就在槐樹下一坐,大敞懷給小的餵奶,一邊張長李短的和村裡老娘們打成一片了。這位姓尤的上下班,老穿一身藍布連衣褲的工作服,機油汽油黑油從胸前油到後背,臉上也油晃晃的常常抹著黑,村裡人不誤工夫給了個外號:油耗子。

  油耗子尤師傅也是農村人,十多歲進城當學徒,老在皮包公司、合同工廠裡混飯吃,鉗工、管子工、電工、汽焊工,要什麼是什麼。去年歸了公私合營,今年歸了國家。敲鑼打鼓的時候,他擺弄起鼓來能頂個鼓工。

  看去夏來,天氣暴熱。中午時分,尤師傅從廢舊鍋爐裡鑽出來,下班往家走。大太陽一曬,分外口焦舌燥,眼冒金星,就往地裡插,抄近道,不覺撞在三間房跟前。這三間房孤零零地,悄默聲地藏在柏樹墳村和上馬路中間。背朝著馬路,房前圈著圍牆。圍牆破敗了,數不清的缺口,好象破鋸條上的鋸齒。尤師傅不覺一腳邁了進去,眼前卻是一個菜園子,總有一畝來地。中間一口井,井口上架著轆轤。村莊裡有時候說「轆轤井那兒」,指的就是這裡了。尤師傅還沒有觀看明白,迎面過來一隻白山羊,到了跟前卻汪汪叫起來,原來是只小腦袋瘦臉的白狗。叫了幾聲,又掉過身子來搖尾巴,對這個「油漬麻花」的油耗子,拿不定主意。

  園子拾掇得好不整齊緊湊,都讓人可憐見啦。一畦菠菜緊挨著小白菜,中間是兩畦茄子。茄子靠外支著黃瓜三角撐,靠裡是西紅柿架子。畦背兒有點上豌豆的,有種上小蘿蔔的。挨著破鋸齒般圍牆,還有一畦小蔥。緊貼牆根,那裡見縫插針了,還有一行大葉茴香。摘兩片燉肉、做湯、和餡兒,也是一種風味。畦頭畦尾繞來繞去一腳寬的小水溝,小水溝又都連著兩腳寬的大水渠。這水渠在園子當中間,在轆轤並緊跟前。合著一絞上轆轤,可園子全澆上啦。

  井跟前站著一個老人家,他腳跟前堆著些小蘿蔔。他是蹲著拾掇蘿蔔剛剛站起來吧,不是還紮著兩隻泥手嘛。涼棚下邊有一張烏黑了的白木八仙桌,一個老太太站在桌子跟前,兩隻手按在一個盤子邊上,是剛剛還捧著盤子來著。這老兩口都瞧著尤師傅,都不作聲,也不動彈。

  尤師傅一身帶著火焰似的,倒也還能把油花臉拉開來,露出一口好白牙,這是笑著啦。忽然看見老太太按著的盤子裡,碼著三大塊白豆腐,不覺狠狠盯了一眼。

  老頭子指了指腳邊的小蘿蔔,嘴裡咕嚕道:

  「一毛錢三把,隨便挑。」

  尤師傅才知道園子裡的菜可以現買的,叫了聲好,可是還禁不住回頭再盯豆腐一眼。打學徒起,豆腐就跟治尤師傅的藥一樣。他連盯兩眼,勾起老婆子扭頭望了老頭子一眼。這老太太高鼻子,五官分明,耳朵眼上戴著小小的銀耳環。老頭子鼓眼泡,眼珠深藏。嘴巴老咕嘟著,連帶著腮幫也鼓起來似的。細看全身都像是氣吹起來,手腳動作都是飄浮的。他沒有絲毫活躍的表情,好象三魂六魄已經不耐煩走了一半。可是老婆子一眼就能瞧出他的陰晴雨雪。瞧完了才把豆腐盤子往前推推,縮回兩手。

  尤師傅扯開工作服上衣兜,裡邊亂糟糟揉著一把大小票子,隨手扯出一張來——這就是工人了。一個農民兜裡的票子,總是分別大小,折疊整齊。尤師傅放下票子,順手抄起一雙筷子,挑起一塊豆腐,一口咬掉一隻角。老太太連忙說道:

  「有鹽,撒點鹽面兒?有小蔥,拌拌,放點香油不?」

  尤師傅顧不上應聲,連著幾嘴,一大塊白豆腐就不見了,還收不住勢,禁不住又挑起一塊,一口一隻角……老婆子看傻了,老頭子咕嚕道:

  「心裡有火。」

  尤師傅只點點頭。老頭子看看他身上和油簍一般,又咕嚕一聲:

  「這活,又傷氣又上火。」

  尤師傅吃罷兩塊白豆腐,盤子裡還剩下一塊。趕緊逃走一樣離開桌子,走出棚子,在小蘿蔔堆那裡蹲下來。照著老頭子的樣兒,大小配搭,五個一把,拿根稻草一捆。那帶著土汪著水的粉紅蘿蔔,那支棱著的烏綠纓子,在手心裡涼沁沁的,竟使得渾身舒展了。也怪。

  老兩口有一兒一女。女兒隨著女婿南下了,兒子在內蒙當工人。這口井和這一畝園子是祖傳家業。老婆子一個月上村裡一兩趟,買點油鹽。老頭子只在園子裡「飄浮」著,可是把菜種出來了。種出來的菜等不及上市,見天有騎車下班的人,從馬路上拐下來,左近的職工家屬,挎著籃子起地裡插過來。熟人熟事的,可以自己到架上摘豆,到畦裡起菜,這是金錢買不到的優待,光手心裡涼沁沁的就是享受,連白狗在腿襠裡穿來穿去也是個樂趣。臨走,老頭子再在車後座塞上把小蔥,老婆子擱幾張茴香葉子在籃子裡。啊,凡油耗子們,都感覺到一身油膩仿佛綠豆發芽,皮兒褪啦。

  有天,尤師傅望著轆轤想起老家,想起小時候澆園不但賽力氣,還要賽歌。不覺抓起轆轤把,上軲轤抬,下軲轆蹲,不覺露出一口好白牙,嗓子癢癢地唱了出來。這歌叫做罐歌,又叫數花罐:

  誰打一,我打一,烏溜溜一根辮子一丈一。
  誰打二,我打二,二姑娘畫眉兩道柳葉兒。
  三月裡,三月三,小蔥蔥開花尖子上尖。
  上架子,四月四,黃瓜開花好看一身的刺。
  初五十五二十五,光棍摘棍豆叫不得苦。
  馬蓮草,葉兒長,穆桂英只認公公楊六郎。
  井臺高,井臺低,井臺底下找不見我的妻。

  白狗汪汪叫起來,老婆子慌張張打手勢壓嗓子,叫道:

  「別唱別唱,怎麼唱起這個來啦,有什麼好唱的呀。」

  尤師傅住口,回頭一看,圍牆缺口那裡站著一個青年幹部。雖說年輕,卻是老成。雖說穿著制服,卻紅黑壯實還是農民模樣。這一位是柏樹墳村叫得響的人物。農業初級合作社的社長。他慢慢走到涼棚下邊,老婆子趕快端過來高板凳。社長不坐,把園子打量一遍,順便和尤師傅點點頭,扯起閒談:

  「二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說這是小農思想。可一畝園子十畝地呀,再一口井呢,中農人家啦。老兩口輕時不到村裡來,沒見參加過會,如今初級社要轉高級社了,吸收中農戶了,象你們沒有正經勞動力的,我們也發揮優越性,一塊堆走社會主義共同富裕光明大道。別是個尾巴了還長瘡,人說轆轤井那兒又農又商,究竟倒是膿包呢還是傷口呢?可別無時無刻產生資本主義啦……」

  尤師傅聽到這裡,猛然覺著剛才唱的罐歌,難怪讓老太太起急,一點兒社會主義氣息也沒有呀,和年紀、年頭哪樣都不稱,暗自慚愧。趁著社長慢條斯理地和老兩口做工作,躡著腳兒走了。

  秋風秋雨,一個陰雨天,尤師傅淋著往園子裡來,不明白怎麼園子能治他的病似的,強似白嘴吃豆腐。

  一園子的綠葉長老了,黃花開敗了,紅果熟透了,都滴答著水珠,靜悄悄地舒展到盡頭。白狗蹲在棚子裡邊打盹兒,老頭子坐在小板凳上迷糊著眼,氣球那樣飄飄著。尤師傅也抄過來一張小板凳。啊,在田園裡不能坐高椅子,要坐就坐小板凳。是不是離泥土越近越合適呢?老頭子從窗臺上拿來一張紙,往泥地上一鋪,啊,棋盤。再拿來個小布袋,不消說是棋子啦。

  園子秋深,細雨秋涼,象棋和小板凳都浸透了秋天的恬靜……忽然,村裡大喇叭聲響,廣播著激揚文字……堵死資本主義……取締小商小販……割掉亦農亦商尾巴……

  第二天是個響晴天,尤師傅傍晚走到園子裡,紅霞散落在綠葉上,潮氣夾帶著土肥氣味。尤師傅今天洗刷乾淨,換上了新漿洗的工作服,端端正正走到棚子下邊,拿兩張小板凳對面一擺。老婆子望了老頭子一眼,連聲說道:

  「好天兒不下棋,不下棋,不下棋,咱們不招不惹的。」

  尤師傅卻從懷裡摸出一瓶「高粱燒」,往地上一戳。老婆子又望望老頭子一眼。這個高鼻樑銀耳環的老太太,是個利落明快的人,但有一個先決條件,必須先望一眼老頭子。這個像氣吹起來的老頭子毫無表情。但必須一望之後,老婆子才心中有數,手頭嘴頭才活潑起來。

  老頭子剛往板凳上落坐,老婆子車身過屋了。酒瓶子剛打開,一盤紅豔豔的、片得薄薄的、碼得齊齊的、剛從地裡摘來、打井水裡冰鎮過的、撒上雪花似的白糖的紅柿子,從屋裡端出來了,眨眼間,炕桌也有了,筷子酒盅也有了。

  不過,酒才三兩杯,老婆子就小聲催道:

  「快吃,快喝,快快。」

  尤師傅望望園子,皺皺眉頭。老婆子湊過來說道:

  「下中農全人了,老中農穩不住了。」

  說著先把西紅柿盤子給撤走了。老頭子咕嘟道:

  「光剩下地富,反正不能跟他們紮堆兒。」

  老婆子塞上來一盤碧綠的滾刀條兒的黃瓜,那是細鹽暴醃,小磨香油拌勻,才有這碧玉一般顏色,又比碧玉有香有味。尤師傅才稱讚兩聲,又塞上來一塊白豆腐,尤師傅卻是正眼也不瞧了。

  「快吃快吃,讓人看著還賣酒,還賣酒菜,那還得了。」

  尤師傅倒吸一口冷氣,舉杯叫道:

  「幹。」

  一飲而盡,那「高粱燒」從嗓子眼直燒到肚臍眼,尤師傅正色說道:

  「今天兄弟我來,借著這瓶酒,說一句現成話。你們老兩口待人親愛,兄弟我也不能冷血動物。咱們都是勞動人,受苦人,沒有黨,哪有今天。不搞社會主義,哪是光明前途。如今毛主席號召啦,咱能不聽話?咱們抓緊,脫胎換骨吧……」

  說著,滾下熱辣辣的淚珠。老婆子小聲說:

  「好說呀兄弟……」

  望見老頭子要張嘴,老婆子連忙收住口。老頭子咕嘟著嘴,仿佛漏氣似的把字一個一個吐出來:

  「合作社多打了糧食啦,可也剛把日子過起來。咱在家門口還能動彈幾天,一轉身就拖累人家了。兄弟你放心,為人,能過百年日子,不能一天累贅。」

  尤師傅又斟滿兩杯酒,端起杯來,掛著眼淚,把園子打量一遍,說道:

  「門前清。」

  仰脖一口,把杯扣在炕桌上,杯底朝上,這叫做亮了海眼,起身就走。耳朵裡仿佛哢嚓一聲,連忙回頭,只見老兩口愣愣地望著圍牆缺口。尤師傅一轉眼,先是一個亮晶晶的照相機,再出現一個瘦高條,活象一支筆的「筆桿子」邁進牆來。白狗汪汪地撲上去,老兩口嚴厲地命令回來。這「筆桿子」和誰也不招呼,只管找鏡頭,直接往菜上踩過去。只管說話,挺大的聲,卻不對著誰:

  「最後一個單幹戶,拍照留影。老頭跟轆轤照一張……」

  老頭子回身飄進了屋,老婆子啪地帶上門。

  夜間,黑洞洞的田野,遠遠近近,若隱若現,傳來冬冬的鼓聲。那是戰鼓,突破百分之八十,達到百分之九十,擂鼓前進。那是喜鼓,完成了百分之百合作化,擂鼓往區裡報喜。區委機關整夜開著大門,燈火通明。區委書記守在電話機旁邊,區長在門口等候。各村的村長社長聽著鼓聲,都像熱鍋上的螞蟻,沒有一個坐得住的,別說是放倒頭睡覺啦。

  一天晚上,柏樹墳村也忽然鼓聲冬冬,街上人來人往,吹哨子叫集合,土喇叭鼓著勁:

  「同志們,社員們,柏樹墳消滅了最後一個單幹戶,搬掉了最後一個絆腳石。連根砸爛窮根子,勝利完成任務。集合,往區裡報喜……」

  尤師傅雖然只是個房客,也走到街上來,擠到鼓跟前,把鼓和鼓架子端詳一番。不過「消滅」兩個字,究竟也紮耳朵。不覺踅出村莊,邁進破敗圍牆。白狗汪的一聲,好了,白狗還在。老兩口呢,雙雙並肩坐在門檻上,守在暗朦朦裡,定神聽著鼓聲。尤師傅試探著說:

  「入社啦,恭喜啦。」

  這回老婆子沒有先望老頭子一眼,連聲說:

  「沒人沒人沒人。」

  尤師傅吃驚不小,顧不得倒騰個詞兒,說:

  「那怎麼說消滅——消滅了呢?」

  老婆子說:「廢物啦,累贅啦……」

  老頭子咕嘟了一聲,老婆子連忙收住口。老頭子安安靜靜地咕嘟著說:

  「油盡燈滅,好嘛。」

  這時,火把通紅,鑼鼓喧天,報喜的隊伍穿過田野。社長小跑來到圍牆缺口,興沖沖喜洋洋叫道:

  「老叔老嬸,問題解決了,你不用入社,也不用種園子啦。機械廠要地,連園子帶房全劃給他們啦。老叔你進廠,看個堆兒興許還行啊。」

  老兩口不作聲。

  「老叔,大喜事啊。你要看不了堆兒,上內蒙我兄弟那兒當老家兒啦。房子啦零兒八碎的包在我身上,給要個好價下來……我趕報喜隊伍去啦。」

  社長不見了,尤師傅思摸著說:

  「倒是個主意,看咱挑哪一個……」

  老婆子望了老頭子一眼,尤師傅常見這麼一望,可是今晚暗朦朦裡這一眼,仿佛寒光一閃。這本該是心心相印的眼色,若是青年人那樣火般熱,或是老年人的水一般清亮,都算是美好啦。可是今晚上,怎麼讓人覺著冰一般寒冷,又劍一般紮人的心。

  尤師傅搭訕兩句,起身告辭。老頭子兩手飄飄地擺擺,尤師傅等著他說話。他什麼也不說,卻漾開吹氣的臉。尤師傅看見一個表情:怪異的微笑。

  第二天傍晚,尤師傅下班回來的路上,那山羊似的白狗汪汪地鑽過來,咬他的褲腿。心知出事啦,拔腿就跑,跳進圍牆。園子裡,拔了秧,倒了架,塌了井臺;瓜果蔬菜,齊齊地碼在棚子底下;房子裡被窩照舊垛著,圍腰毛巾照樣搭在竿子上;就是不見了老兩口。

  白狗到處瘋跑,到了晚上,就蹲在房門口,不時汪汪叫幾聲。後來有人說白狗會哭,一連哭了三天三夜,再也沒有人看見它了。



下篇


  大約過了一個世紀的四分之一,一代人老去了,新的一代當令啦。

  西郊的馬路加寬了三倍,中間走機動車,兩邊走自行車,再兩邊是人行道,裡外總共栽起了四行樹,有加拿大楊樹,法國梧桐,也有咱的老槐樹。柏樹墳那幾棵柏樹,想找也不容易找見了。

  田野上先蓋起了一座座高樓,後來論片論片的叫做樓群,高高的水塔,直挺挺的煙囪,數不清的柏油小馬路。沿馬路看不見莊稼啦,要看莊稼得穿過樓群,到老背後去發現啦。柏樹墳村也蓋了不少新房,一來二去貼在道旁了,農民住的平房好象「蛐蛐兒籠子」。什麼十字街和街頭的鋪子攤子,早給擠沒了。

  總有些被人忘記的地方,照樣存在。當年機械廠有個發展計劃,徵用了地拿鐵絲網一圈。那三間房也圈在裡頭啦。後來計劃幾起幾落,家大業大,三間房「小不溜溜」的碰都沒碰,連那破鋸齒般的圍牆也還在,好像也還沒有更加破敗。多少年來門窗封閉,只有尤師傅路過,還站站腳望望。

  尤師傅現在住樓了。前年兒子「待業」在家裡,和大小夥子們喝起酒來,尤師傅連忙退休,讓兒子頂班。兒子立刻娶了媳婦,分開另過。

  尤師傅身上什麼油也沒有了,連鞋襪都是乾乾淨淨老像新買的。有天,忽見那三間房朝馬路的山牆打開了,又驚又喜,鑽進去一看,裡邊三五個男女青年,把三間房的方向調過來,面向馬路。要粉刷起來,要支貨架,要放櫃檯。不消說這都是廠子裡的職工家屬,待業青年,搞小集體的服務業。

  尤師傅走出後門——現在是後門了,那一畝園子卻是枯草萋萋,廢墟寂寂,春來地氣動,卻又有針尖般的新綠打說不清的地方鑽出來了。

  「尤叔叔。」

  尤師傅扭頭一看,一個二十多歲的大姑娘出來倒髒土,張著手笑著。這姑娘中等身材,又有小夥子般寬肩膀,可又小腦袋尖下巴,可又眉清目秀,給人一個複雜的印象。

  「這不是鳳妞嗎!喝,下鄉兩年,喝,長結實啦。」

  「遛彎兒啊。」

  「開店啊。」

  「待業待煩啦。」

  「好事兒啊,誰的頭兒?」

  「這還什麼頭不頭兒。」

  「你負責啊,好啊,有肩膀啊。」

  尤師傅打手勢把鳳妞叫到一邊。在這個廢墟破園子裡,完全用不著背著人似的說話。可是尤師傅不知打什麼時候起,到了節骨眼上,就壓下嗓子,不出整話,打手勢比劃著補充。這時他躲避耳目那樣,指指園子,小聲可又熱切地囑咐道:

  「出息在這兒……」點點前頭三間房,「不在那兒。」

  鳳妞哪能明白呢?只是著急地說:

  「我們自負盈虧,大夥兒還定不下心來,叔,可虧不起呀。」

  尤師傅點著頭,表示理解,又只管指指點點,說他的半截話:

  「那兒……面兒,這兒……裡兒。」

  鳳妞一點也不明白,可究竟也見過點世面,能抓住話茬:

  「尤叔,早知道您是個業餘園藝家。」

  「架(家)不起來的趴豆。」

  「尤叔,您一住樓,再一退休,可把您給憋壞啦。」

  「憋乖啦。」

  「您來參加一份兒……」

  這下尤師傅堅決地搖頭又搖手,連聲說道:

  「不。不。不」

  「當當顧問?」

  「不。不。不」

  「那您自囑咐了,我們誰也沒伺候過園子。」

  尤師傅嘴裡還在爆豆似的蹦著「不、不」,眼望著廢墟可象蒙上了一層霧。這又叫鳳妞抓住了,拍手叫道:

  「好啦,好啦。」

  「這丫頭,這丫頭,行,行,光是園子,前面一概不管。」

  「行啦行啦。」

  「白盡義務。」

  「顧問啦顧問啦。」

  「我給拾掇出來交給你們。」

  尤師傅先看那口井,當年老兩口隨便推下些石頭塊兒土坷垃,掏掏不難。前邊忙活的只有兩個是小夥子,一個鬧過小兒麻痹症,拐著一條腿。那是鳳妞的弟弟。再一個小夥子細腰身,厚墩墩的胸脯,運動員的架勢。可是留起了小鬍子,眼睛裡露著譏諷嘲笑的神色,別人手忙腳亂的時候,他要歇歇就甩手不管,大模大樣走到後門口,抱著膀子一站,誰還能指使他呢!尤師傅冷眼旁觀,實際上高下低,凡笨重力氣活兒還都得他於。他一上手,七裡哢嚓還就拂落整齊啦,又該歇著啦。

  尤師傅在井臺上支架子,小鬍子抱著膀子不遠不近站著,帶看不看,帶笑不笑。偏偏尤師傅是個讓人盯著做活裡混出來的,一較勁兒,分外手疾眼快,梆梆安上了滑輪,刷刷拴好了土籃。心想:別人不敢指使,我來。正眼不瞧,卻提高嗓門:

  「給拽著繩子,我下去。」

  小鬍子雖說慢吞吞,倒也走過來,拍拍架子,扽扽繩子,晃晃滑輪,正是檢查質量的派頭。尤師傅等他放出個屁來,誰知小夥子只把土籃放到井裡,扔下一把鐵鍁,把繩頭掛死在架子腿上,忽然兩手抓繩,味溜——就跟掉下井去了一樣……

  「哦!」

  鳳妞推開後窗戶,探出身來。這一聲姑娘的驚叫,比小夥子掉下去還讓尤師傅吃驚。

  不一忽兒,小鬍子在井下邊叫道:

  「還有死孩子哩,拽繩子,快。」

  「哦!」又一聲驚叫。

  尤師傅拽上土籃一看,細長的骷髏,一堆白毛,這當然是白狗。尤師傅也不作聲,只給埋在棚子下邊,白狗常蹲著看門的地方。

  轆轤把也從井裡掏出來了。刨刨地,開畦,修溝。尤師傅不用思索,手下自然照著原來的式樣去做。做著做著倒是思索起來,原樣原是最精打細算的安排,只怕不光老兩口,還是老祖宗的家傳。

  凡細緻活兒,小鬍子過來過去的斜眼瞧著,閃著譏諷。凡一動力氣,忽然插上手來,好像他一直盯在身邊。凡活兒上出點險情,或是過分吃累,就會聽見一邊驚呼讚歎,好像小夥子的身後,又有一雙姑娘的眼睛盯著。

  三間房裡的事,尤師傅堅決不聞不問,等到貨架站起來了,園子裡也撒上了菜籽。尤師傅絞上了轆轤,嗓子癢癢的想起了罐歌啦,忽聽三間房裡放聲大哭。

  尤師傅三腳兩步走到房門口一張,房裡只有姐弟二人。瘸弟弟傻坐在靠山牆的賬桌子那裡,瞪著窗戶。鳳妞小腦袋紮在櫃檯上,抽著寬肩膀。

  大集體工廠招工,小鬍子和兩個女孩子都走了。瘸子人家不要,這個當姐姐的為什麼不去,誰都會說為了瘸弟弟。可又為什麼哭呢?也誰都會說為了前途。尤師傅的心裡,卻出現了那小夥子老是譏諷般的眼神。尤師傅覺著不能不開口說幾句話,想想說道:

  「這麼個小店,姐弟兩個也頂得下來!」

  「還有我妹妹也快畢業了,也要待業了。」瘸弟弟插上來一句。

  「園子裡有我先頂著。」

  鳳妞抬抬頭:

  「那您參加進來不?」

  「我盡義務。」

  「還是,」鳳妞擦著眼淚,「本來還算是個小集體,現在落了個連家鋪個體商店啦。」

  尤師傅心裡一動,又立刻把住,連連說道:

  「我義務,我義務……」

  春雨貴似油,下了兩天連陰雨,著太陽一曬,地裡的綠點子竄起身子來了。三間房又經過一番努力,掛上招牌,上寫「轆轤井」三個大字。下邊是四個小字:「個體商店」。為這三個大字,尤師傅把鳳妞叫到一邊,咬著耳朵說:

  「這麼順,這麼順……」

  小店的買賣平平常常,頭兩天還聽見點新鮮話,後來就沒有人說長道短了。

  園子裡長成了高高低低深深淺淺的綠。高架子上,有蝴蝶般的黃花,還有朱紅、金紅、粉紅的色彩;大葉片下邊,藏著深紫……天氣炎熱起來,打開後門好過穿堂風。不斷有顧客往後門外一張,禁不住叫聲好。有的走到涼棚底下站一站,眼睛骨碌碌在園子裡轉,聽說好現起一捆菠菜,好現拿幾把蘿蔔走,無不歡喜。饒上幾根小蔥,添幾張緊貼破敗圍牆、見縫插針的首香葉子,無不呵呵哈哈笑出聲來。

  鳳妞這才心服,尤師傅打起手就說了,出息在後頭園子

  到了星期天,就有大人領著孩子專來看轆轤,和看名勝古跡一樣。搭訕著讓打打瞧瞧,打上水來讓孩子們試試水涼,小把戲們無不喳喳搶先。

  讓親手摘瓜起菜是對熟客的優待,得到優待的無不露出一口白牙,早早地張著手走到畦裡去。把碰掉的沒長成的瓜果,把起折了的葉兒梗兒都抱來過秤,要不讓,就說過意不去。

  區裡的一位什麼主任,走來前前後後一看,指出這個園子和文化生活都有關係,為什麼不搞點茶座,讓下了班到這裡坐坐,把緊張的神經鬆弛一下。

  鳳妞找尤師傅商量,尤師傅把鳳妞拉到自己身邊,指指自己做活用的小板凳,鳳妞當然解不過來。

  「小板凳?」

  尤師傅指指棚子角落:

  「往那一撂就得。」

  果然,有的顧客看見一撂小板凳,哦哦哈哈地又是勞駕又是借光,往溝旁、畦邊、井臺一坐,渾身通泰,毛孔裡的油,鼻子眼裡的火,耳朵窟窿裡的噪音,都象綠豆發芽,皮兒褪啦。

  鳳妞問尤師傅,這不嫌亂嗎?尤師傅扯了下鳳妞的衣角,走到破鋸齒牆圍根兒,指著扔著的幾塊方正石頭,說:

  「鑿上棋盤格子。」

  石頭鑿好了,錯錯落落往園子裡一擺,人們拿上小板凳,自然是往石頭跟前坐下了。

  主任現在一天來轉兩趟,又拿主意說:

  「有棋子沒有?怎麼不準備幾副。不收租金,誰下輸一盤,認罰三分。」

  說罷哈哈大笑。有了棋子,主任又來了,又說:

  「有愛下棋,還有愛喝二兩的,怎麼不賣點下酒菜?」

  鳳妞又找尤師傅,尤師傅把手掌比作刀片,做出切削的樣子。第二天,涼棚裡邊,迎門兩桶井水,一桶拔著紅豔豔的柿子,一桶碧玉般的黃瓜。可以現片,灑上雪花似的白糖;現切滾刀塊兒,暴醃拌香油。

  有個身穿油簍般的工作服的,臉上「油漬麻花」跟油耗子一般,天天走來坐一忽兒,有天喝了口酒,要求幫著澆園,誰知手一抓轆轤把,上軲轆抬,下軲轆蹲,就放開嗓子唱起來。他的罐歌和當年尤師傅唱的不大一樣,第一句就是:

  誰打一,我打一,一根烏溜溜辮子誰家們的妻?

  頭一句就挑上了高潮,得了個滿園子彩。

  主任定下日子來開現場會,來了一屋子的區幹部和街道主任。鳳妞找尤師傅,可是尤師傅不見了。可園子嚷追,也沒有應聲。鳳妞比前些日子,更加有了鍛煉,也就挺直腰板往人前一站,落落大方。主任仿佛這才看明白,這姑娘多寬的肩膀呀,有擔當。小腦袋也合適,眉清目秀的是個尖子啊。鳳妞一五一十說了待業的煩惱,瘸子弟弟的苦處,開辦小店的困難……大家也鼓了掌。

  散了會,主任還往園子裡站站,想著再出點主意。井臺上「格拉」一聲,有人撂下轆轤要走,可是走不及了,四隻眼睛打了照面。主任認出來井臺上穿得乾乾淨淨的老人家,就是頭一個到柏樹墳租屋子住的油耗子。尤師傅早就知道,這位白胖胖的會打哈哈的鼓出個圓肚子來的人物,就是當年紅黑的慢條斯理的柏樹墳合作社社長。兩人相互看得清清楚楚,卻都不想敘舊,就都笑了起來:

  「嘿嘿嘿。」

  「呵呵呵。」

  「哦哦哦。」

  「啊啊啊。」

  就各自走開了。

  過一天,主任帶著一個矬胖的記者來了。記者鼻子上架著圓鏡子,胸前掛著圓鏡頭,整張臉都笑圓了,進門就明知故問:

  「這就是最先的個體商店吧?給你們拍照留影來了。」

  鳳妞找尤師傅,當然找不見。也就自己握著轆轤把,前腿繃後腿弓,更加顯出那肩膀是小夥子的架勢。

  過兩天報上登出帶照片的文章來,標題是:《第一個個體戶的誕生》,副標題是:「鳳妞創業記」。文章中間把轆轤、小板凳、摘瓜起菜、澆園下棋、還有那罐歌,歸結到土地和勞動人民的血緣關係,養育我們的大自然,是我們的母親。文章隨著端上警句:有許多人沒有事幹,有許多事沒有人幹。又以豪言壯語收尾:為群眾方便,為人民需要,為祖國四化,待業青年立志創業吧!

  眨眼間,三星高照,紫氣東來。廣播電臺、電視臺、文藝月刊、青年週報、婦女叢書,來專訪、登報道、發評論。參觀的、訪問的、拍照拍電視拍電影的,那是踢得破鐵門檻的。鳳妞成了演說家,不用找尤師傅,也不講個人的煩難,理直氣壯地講創業,講給群眾方便,講人和自然的關係。講到對立面,就講有人抱著膀子,用譏諷的眼光斜眼瞧著……鳳妞的寬肩膀越發的寬闊,那秀氣的小腦袋一揚一揚的,也很有點新人物的氣概了。

  有天傍晚,尤師傅看見風妞送走最後一撥來訪,一臉的汗油,頭髮裡都像冒著煙兒,走到涼棚裡,叉腰一站,忽然盯住了小桌上的一個盤子,那盤子上摞著三大塊白豆腐。盯著盯著颼地抓起一塊來,一口一隻角,白嘴吃起來……

  尤師傅覺著心疼,領她到井臺上,給她小板凳坐下,打上桶水,讓她擦把臉。鳳妞踏實下來,望著遍地的綠,輕輕地說:

  「尤叔,主任說了兩回,讓您給說說這個園子的歷史。」

  尤師傅想了想,說:

  「他怎麼不說呢?」接著又自己回答,「二十多年,才翻一篇日曆啊!」

  太陽落山了,陰涼了,蟋蟀彈琴了。鳳妞又說:

  「尤叔,您不參加,老義務,我們心裡都過不去。」

  「我們是翻過篇兒去了的陳人了,就這麼著好。」

  「可還得依靠您哪。」

  「別這麼說,你就像是我的女兒。」

  「為什麼不說是兒媳婦呢?」

  尤師傅心裡一震,這話可是「出格」啦。仔細看看姑娘,只見兩眼閃著譏諷嘲笑的光彩,活像那小鬍子來到了她的眼神裡。姑娘的心事,神仙也猜不透。尤師傅只能想著:啊,姑娘二十六七啦。

  鳳妞站起來,走到三間房後門那裡,跨著門檻,忽然回頭說話,那聲音又是一個巴結的經理人處理事務的調子:

  「園子裡還得添點什麼不?考慮考慮。」

  「一頭白狗。」

  「狗就是了,黃狗黑狗不都一樣。」

  「一頭山羊似的白狗。」

  「叔,您是明白人,可有時候一半句話,神仙也猜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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