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清宮懸案 | 上頁 下頁
七十


  他可以割斷對國家政事的牽掛,他可以割斷對鮮衣美食、男女情愛的嚮往,但他割不斷骨肉之親、母子之情。他不能拒絕曾與自己相依為命,共同沖出驚濤駭浪,為自己獻出一生的母親!

  皇太后命朝臣緊急召來了行癡和尚的師父玉林通,他是十月十五日到京的,幾乎是不待喘息就直奔萬善殿。十月十六日,皇上還俗回宮。十月十七日,像沒事人似的,皇上一早上朝,處理國事,心平氣和,從容寧靜。確實,他從此不摘帽子,人人都知道他背後不拖辮子,但誰敢看一眼呢?

  其實玉林通處理這件令滿朝文武棘手難辦的事十分簡單,乾淨、利落、快。他一進萬善殿就命他的徒子徒孫們把剃度福臨的茆溪行森綁在柱子上,架起了乾柴;然後再去見他的小徒弟行癡和尚,勸他還俗,命他還俗,並十分安靜地說:如若不然,就點火燒死茆溪行森!

  在福臨猶豫不從的當口,柴薪真的燒著了,茆溪行森用大聲念佛代替求救呼叫,行癡和尚不能眼看師兄為自己喪命,只好妥協,答應蓄髮還宮。

  十月初八削髮出家,十月十六蓄髮還宮,福臨只做了八天的和尚。

  這以後,全憑著他的最後一根精神支柱,也即他的母親的勸慰和支持,他又在人世間這滾滾紅塵中晃蕩了兩個多月,他的心早已經離開了。

  福臨的身體一直不能算是很健康,各種跡象表明,他似乎早就患有肺結核一類的慢性病。到順治十六、十七年前後,他更增添了神經衰弱的症狀,而且骨瘦如柴。這樣的體質,怎能經得住愛妻病逝的慘痛打擊?隆重的長時間的葬禮、無窮無盡的悲痛和眼淚,都是對他身體的進一步摧殘。他更加衰弱,身體抵抗力迅速下降。順治十八年(公元1661年)元旦期間,他染上了滿洲人最害怕的天花。

  天花本是重症,成年人得上更為兇險,而體弱的成年人若是染上就沒救了。事實如此。福臨的病程很短,正月初三他感到不舒服;正月初五病勢加重;正月初七亥時,也即二十三點左右,年輕的皇帝撒手入寰,這時離他正月三十日的二十三周歲生日,還有二十三天。

  福臨對死亡的來臨,仿佛早有預感,所以表現得很鎮靜。初六日的子時,也即他逝世前不到二十四小時,還召內院學士王熙入養心殿,說道:

  「朕患痘,勢將不起,爾可詳聽朕言,速撰詔書。」

  當王熙淚不能止、奏對不成語時,順治帝反而安慰他說:

  「朕平日待爾如何優渥,訓爾如何詳切,今事已至此,皆有定數。君臣遇合,緣盡則離,爾不必如此悲痛。此何時,尚可遷延從事,致誤大事?」

  福臨不僅留下了遺詔,還指定了繼位的太子——皇三子玄燁。他就是後來在清代和中國歷史上都很有名的康熙皇帝。

  福臨走了,走得很平靜,很安寧,和他大起大落、大悲大喜的短短一生形成鮮明的對照。

  看起來,在福臨身上,是有政治家應該具備的優點的。

  他聰明好學、勵精圖治,有審時度勢的能力,敢於突破陳規舊習,進行一系列順應歷史潮流的變革。由於他的努力,緩和了清初激烈的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同時健全了國家機構和國家制度,完成了全國的統一,為此後一個多世紀的康雍乾盛世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但是,他的弱點,對政治家而言又是致命的。

  他缺乏鋼一樣的堅強意志、鐵一樣的無情手腕,他多情善感,心理脆弱,存在著太多的人性弱點和人情味兒,並且絲毫不會或不屑于像很多政治家那樣巧妙而有效地掩飾自己以維護形象和聲望,反而赤裸裸地暴露自己,每每引起朝野大嘩、天下大嘩卻不思改悔。從固執地廢皇后、無所顧忌地奪董鄂妃、喜怒無常地鬧「御駕親征」、超越常情和國家制度地禮葬愛妻直到最後棄皇位出家為僧,他極不安分地掀起一次又一次駭人聽聞的風浪,其所作所為實在不像個政治家,不像個英主明君,倒很像一位過於真率、過於多情的浪漫詩人。

  一個出色的政治家,終究能夠成為他竭力營造的「瓊樓玉宇」的主人;歷史和命運把福臨推上這千萬人仰望的位置,他也竭智窮力地想要登上高峰,可惜,他終究不能忍受,滑落下來。因為,對於他來說,高處不勝寒!

  看他能那樣不顧一切地追求符合自己心願的愛情和婚姻,看他能視榮華富貴如糞土、棄天下如敝屣,真覺得他身上存在著十分強烈的個性解放的色彩。不過,這種色彩竟會出現在一位封建君主專制社會的最高統治者身上,就顯得格外怪誕了。

  他實在離他的同時代人太遠了。他的革新步子太大也太快,革新措施太急,正應了「欲速則不達」的俗語。在他去世後,為了平息滿洲親貴和八旗軍民的怨憤,為了穩定大局、穩定人心,他的母親莊太后不得已修改了他的遺詔,使之成為一份痛駡自己不該違背祖制、不該疏遠滿洲親貴、不該重用漢官、不該漸習漢俗等等一系列大不該的罪己詔。受命輔政的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鼇拜四大臣,便以此為上方寶劍,推波助瀾,形成了康熙初年的滿洲親貴保守派的全面復辟,把福臨在位時幾乎所有的革新都推翻,整個社會又陷入新的動亂。若不是康熙親政,再次扭轉乾坤,清王朝的命運就很難說了。

  福臨的悲劇是社會悲劇——他正處在滿洲入關初年的大動亂、處在滿漢兩大民族的尖銳矛盾的中心,階級偏見、民族偏見無情地壓制著他對真善美的追求。福臨的悲劇是性格悲劇——他的極度敏感的自尊心掩蓋下的自卑,他的喜怒無常、極強的個性深處的脆弱,使他經不住打擊和失敗,終於崩潰。

  更由於特定的歷史條件,他不同於歷史上的任何帝王,竟能身受儒教、天主教、佛教、薩滿教諸種宗教文化的綜合影響和作用,使他在某些精神和觀念上超越了時代。這恐怕是造成他的失敗、他的悲劇的另一個重要原因。

  他應該是下幾個世紀的人,他應該晚生三百年。

  可惜他沒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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