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清宮懸案 | 上頁 下頁


  這一年哲哲二十一歲,結婚七年了,還沒有生養。雖然由汗父指定了她的嫡福晉的地位,但並不十分穩固。她嫁給皇太極的時候,皇太極已經有兩位福晉了。兩位福晉都比她年長,都非無名之輩。

  一位是鈕祜祿氏,皇太極的結髮妻子。她是努爾哈赤的生死之交、開國五大臣中占第一位的額亦都的女兒,可算是後金國的貴盛之家、名門之女。還在哲哲出嫁之前三年,她就已為皇太極生下一個兒子,名洛博會。不過這個孩子只活到七歲就夭亡了,但也改變不了結髮妻對後來妻的威脅。

  另一位繼妻,是繼鈕祜祿氏的,生育更早,在哲哲嫁過來的五年前,就為皇太極生了長子豪格(這位在清初功勳卓著、影響極大、屢升屢降,後來又被封為八家世襲罔替鐵帽子王之一的肅親王,只比他的嫡母小不到九歲)。兩年後又生了第二子洛格,如今,又生了長女。有二子一女的側福晉,對無子無女的哪怕是嫡福晉,無論如何也存在著可怕的壓力。何況這位繼妻烏拉那拉氏更非等閒,她是現今汗王的大福晉烏拉那拉氏阿巴亥的姑姑。

  有這樣兩位對手,哲哲怎能安枕?不難想像,在皇太極的和碩貝勒府裡,嫡福晉不一定能指揮得動那兩位側福晉,不一定能維持住女主人的地位。蒙古格格要用多長時間才能克服語言不通、生活習慣不適應的困難?縱然哲哲嫁來時不過十四歲,容易接受新事物新環境,那也會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儘管衰落了,仍然是貴族。出身蒙古名門的哲哲,處在新暴發戶的女真貴婦之間,顯然很孤獨,她打不破對方的統一戰線。惟一可行的辦法,就是爭取後援。適逢汗王想要進一步加強與蒙古各部的關係,她便出面提出了與娘家再次聯姻。

  吳克善回到科爾沁草原,興奮地向祖父母和父母稟告此行的所見所聞:大金國的八旗鐵騎是怎樣兵強馬壯、威風凜凜;新建的東京怎樣完全不同于赫圖阿拉、薩爾滸等早先都城的土墩木台原始狀態,竟與中原漢人一樣用磚石築城;東京城裡的殿堂宮室又是怎樣地金碧輝煌、十足的皇家氣派;汗王又怎樣盛情款待,用極高的規格宴請他這位親戚中的小輩後生。

  面對這位完全擺脫了草原遊牧、山林漁獵氣息的親家,莽古思和寨桑父子認定了女真族的愛新覺羅氏的帝王之象,更加相信天命所歸,不可逆轉。他們對哲哲的處境也很理解。不過此時可以出嫁的女孩兒只有一個,就是寨桑的幼女布木布泰。但這年她才八歲,儘管蒙古族盛行早婚,這年齡也太小了。最後的協議可能是先聘定,待到布木布泰年滿十二歲時再成親。

  英明可汗考慮的卻是另一個方面。

  努爾哈赤進入遼沈地區以後,他在統一女真各部時習慣使用的野蠻掠奪殺戮,激起了廣大漢族百姓的強烈反抗。而這反抗無時不有、無處不在,使他產生了從未有過的危機感。他沒有從政治的角度認識自身和形勢,沒有採取像他在戰場上採取的靈活多變的相應的政策,反而控制不住地大發野性,用血腥的大屠殺進行殘酷鎮壓。越壓越反,他新征服的遼東大地,似乎處處埋藏著火藥桶,時時威脅著英明汗王的寶座。在他瘋狂與殘暴的後面,要說還有清醒的地方,那就是他很清楚蒙古各部對他的重要性,那是保住和支持他寶座的強大兵團。那麼用新的聯姻以達到新的親密關係,就成為這時的必然。

  這樣,人們看到了又一次的蒙古格格遠嫁的高潮,英明可汗的女兒、後金的公主,也第一次遠嫁蒙古。

  天命八年(公元1623年),科爾沁蒙古孔果爾貝勒送女兒與皇十三子阿濟格為婚;

  天命九年(公元1624年),科爾沁蒙古桑噶爾寨送女兒與皇十四子多爾袞為婚;

  天命十年(公元1625年),努爾哈赤將皇八女聰古圖和碩公主嫁給喀爾喀蒙古博爾濟錦氏台吉固爾布錫。

  同年,努爾哈赤又將撫養宮中的侄孫女封為和碩公主,即肫哲公主,嫁給科爾沁蒙古博爾濟錦氏宗主奧巴汗。這一聯姻,最後確立了科爾沁蒙古成為後金最忠實的盟友地位。

  也是這一年,科爾沁蒙古部寨桑貝勒之子吳克善送妹布木布泰與皇八子皇太極為婚。

  值得一提的是,天命十年的這三樁聯姻,兩樁都和皇太極有關。因為皇八女的母親、努爾哈赤的側福晉葉赫那拉氏,是皇太極生母的親妹妹,是庶母又是親姨。生母去世後,姨媽不就格外親嗎?對這個比自己小二十歲的遠嫁蒙古的小妹妹聰古圖,皇太極想必懷著悲憫和憐惜之情;然而他又將迎來一個來自蒙古、比自己小二十一歲的小妻子布木布泰。

  又是一個草原的初春,草芽兒萌發的時節,盛大的送親隊伍在科爾沁組成了。將要年滿十二周歲的布木布泰就要告別祖父母、告別爹和娘、告別遊玩嬉戲的夥伴、告別心愛的羊羔小狗、告別生她養她的故鄉大草原,踏上遠嫁的路了。她淚落如雨,哭得聲嘶力竭,捶胸頓足,她緊緊摟著祖母和母親不放,就像一只要被拉上屠宰場的小馬駒。哥哥硬著心腸把她從親人懷中硬拽出來,推進了為新娘準備的花轎。

  總領送親隊伍的吳克善大聲吆喝,手中馬鞭一揮,車轔轔,馬蕭蕭,送親隊伍上路了。花轎裡的布木布泰還在嚎啕大哭,透過雜亂的車輪馬蹄金戈旗幟的響動,一陣又一陣地捶打在她父母親人的心上。甚至這隊人馬已經走遠,已經消失在茫茫的遠方,草原的風依然深情地把布木布泰的哭聲吹送回她的故鄉。

  久久佇立、久久遠望的親人們,抹著眼淚輕輕歎息。他們是為了科爾沁草原的安寧、為了布木布泰的終身福分而締結這門親事的。他們無愧於心。只是哀憐她幼年離家出嫁遠方,可憐的小女孩兒,才十二歲啊!……

  然而,這個十二歲的小女孩兒卻不尋常。

  從科爾沁草原到遼陽,遠嫁的路漫長又漫長。當最初的悲痛過去之後,對未來的揣測、想像便漸漸代替了、淡化了對親人的思念。一個人,最怕突然間被投入莫測高深的汪洋大海,因為孤立無援。布木布泰心理上有一個重要的支撐點,使她面對未來時恐懼與惶惑之餘,能有幾分輕鬆,能得一點安慰,這就是她的姑媽哲哲。

  哲哲肯定見過小小的布木布泰,而布木布泰卻一定記不得姑媽。因為哲哲遠嫁的那年,布木布泰才是個兩歲的嬰兒。但布木布泰長大以後,會經常地聽到有關姑媽的所有故事,特別是在科爾沁蒙古博爾濟錦氏成了皇親國戚、哲哲成了大金國和碩貝勒的嫡福晉之後。姑媽成為部落和家族的光榮,布木布泰同樣引以為自豪。如今,布木布泰將要嫁的男人,就是哲哲的丈夫、自己的姑父,親上加親,她到了那邊是不會孤立無援的。遠離父母,姑媽就是母親,布木布泰一定會從姑父姑母那裡得到父母一樣的疼愛。

  在似乎沒有盡頭的遠嫁的路上,漸漸定下心來的布木布泰想了許多,初通經史的她,能夠理解她此行的意義嗎?她或者自比為王昭君,因為從文化教養上來說,她像昭君一樣也是下嫁,以換來勃興的大金國對科爾沁蒙古不侵犯、不併吞;她或者自比為三娘子,以自己的婚姻帶來滿蒙兩民族間的友好共處。

  她想得最多的,還是等待著她的未來。姑父姑母雖然是她常想的內容,然而他們仿佛已是她的熟人,最吸引她注意力的,應該是她自幼銘刻在心、與蒙古民族最尊崇的英雄成吉思汗並駕齊驅的英明可汗、她的公公努爾哈赤。她從記事起,就聽過無數有關這位汗王的故事傳說,他狂飆一樣席捲遼闊的東北大地,在布木布泰心目中如同一位天神。

  就要成為這位天神的兒媳婦,就要親眼看見、親身面對這位大英雄,真使布木布泰興奮激動,難以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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