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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前幾日張鹿征在樹上綁了只小狗練飛刀,小狗腿上著刀,汪汪慘叫,把隨孫夫人來總鎮府作客、正在花園賞玩的孫小姐引過來了。她驚呼著撲上去解繩子,趕忙把發抖的小東西抱在懷裡撫慰,生氣地漲紅了臉,回頭質問張鹿征:「你這人竟如此忍心!小小犬兒有何罪過?練武盡可設靶,何苦要傷害一條小命?」她立刻叫隨侍的胖丫頭打開背著的藥箱,尋草藥嚼碎了敷在小狗腿上,再用帛布條裹好。

  「哦哦,可憐的小東西,就好就好,敷上藥就不疼了,就不會留殘疾了!乖乖的,別亂動……」她輕聲輕氣地安慰著,手下動作又溫存又輕柔,仿佛她醫治的是個能聽懂她說話的可憐的小孩兒。

  張鹿征起初覺得可笑,當從人悄悄告訴他是來府作客的孫小姐時,他可就愣了神,嘴裡期期艾艾地再說不清楚:「這……這只小狗……」

  孫小姐定是以為他要討還傷犬,瞪了他一眼:「就當它已經給你砍死了,行不行?……賠給他三十文錢!」胖丫頭真的取出一串小錢掛在樹上,主僕倆憐愛備至地抱著小狗,悻悻離去。

  那一刻,張鹿征恨不得以身代犬,伏在那溫軟的懷中,領受那溫存的撫摸、溫柔的細語、溫馨的氣息……他這位總鎮公子,自己又是有品級的武官,在家裡只除了父親,誰都不怕,誰都怕他,無法無天,寡廉鮮恥,追逐從父親姬妾到粗使丫頭的所有女人,從不曾遇到拒絕,他也習以為常。這回被斥責幾句,又被那一雙清澈無比的美麗眼睛瞪了一下,心裡竟然蕩過一陣難言的愜意,立刻著了迷……

  「孫帥爺是舉人出身,他的千金文才出眾,你想,我若一點詩不懂,如何能攀得上呢?」張鹿征一副哭笑兼半的面孔,真叫人可憐。呂烈笑駡道:

  「詩蛆!沒的玷污了詩賦清名……那你怎麼打算?終不能毛遂自薦吧?」

  張鹿征愁眉苦臉:「我也犯愁哩!我老爹對孫帥爺嘛……口服心不服。就算他能准下,著人去求,誰去?方才我就想請呂哥拿個主意,卻被那個紅夷鬼拉你去絮叨了半天!」

  呂烈暗笑:你若是知道這紅夷鬼因何絮叨,怕不蹦起三尺高!嘴裡卻含糊應道:「好說好說!容我尋思個十天半月,總能想出妙計!」

  「十天太長了呀,我的好呂哥!」

  「那就七天!也長?好,三天!」呂烈忍著笑,一本正經地擰著眉頭,做出為朋友兩肋插刀的氣派。那邊「紅夷鬼」一直站著等候,朝他倆招手,那觳觫不安的樣子,沒有呂烈陪伴,他決不敢獨對孫巡撫。呂烈心裡一陣好笑。

  然而,還有更可笑的事情等著他。宴會廳左右花廳分文武聚集著與宴官員等候入席。耿仲明坐在角落裡,正對孔有德輕聲講著什麼,姿態的無精打采、面孔的萎靡不振,活像一個受委屈的女人在訴苦。呂烈懷著惡作劇的心情,想開個玩笑,悄悄扯過孔有德,小聲問:

  「耿中軍是怎麼了?害相思嗎?」

  孔有德一點不會掩飾驚訝,瞪大眼睛:「你,你怎麼知道?」

  呂烈索性把玩笑開到頂:「莫非相中了帥府小姐?」

  孔有德張了張嘴,卻出聲不得,用力咽口唾沫,低聲囑咐:「你千萬別到處張揚……」

  這真見了鬼啦!輪到呂烈發怔了。想想這滑稽的三鳳求凰,呂烈回過神來,再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孔有德莫名其妙,站在旁邊看了一陣,說:「你癲了嗎?」見呂烈笑個不停,只是朝他連連擺手,他哼一聲,轉身走開了。

  宴會廳武官一側,登州營和遼東營營官們的宴桌交叉排列,當然不是無意。孫元化不僅用心安排了一切,還以身作則,頻頻舉杯祝酒勸酒,談笑風生,極力促成席間不拘不束、輕鬆愉快的氣氛。眾人都響應主帥的努力,一時間觥籌交錯,笑聲不斷。

  雄傑之士濟濟一堂,都是自己屬下將領,孫元化看著,感到欣慰,感到沉醉,也許還因酒力催發,他生出無限感慨,不覺喟然長歎,與宴文武漸漸靜下來,聽他自抒情懷:

  「元化本江南小鎮一介書生,耕讀田園,寄興山水,養親教子,詩酒為伴,平生願足矣!但先賢有言,君憂臣勞,君辱臣死,當此國家危亡,焉能坐視?於是進京師、走邊關,竟得寸功,忝受明主恩遇,實屬僥倖!而今文武一堂,登萊薊遼雄傑盡聚于此……當年何曾承想有今日啊……」

  他笑了,很舒心快意。他想放聲大笑,體味當日曹孟德橫槊賦詩的豪情,卻又感到不妥,不可過於張揚矜誇,連忙斂住,灑脫地往椅背一靠,恢復平日的慈祥和藹,敘家常一般講起他早年的趣事:

  「當日從師讀書,諸生中唯我不善交遊,沉默少言。一蘇州籍同窗最是狂傲,每每誇口蘇州出才子出進士出狀元,又每每譏笑嘉定人粗俗無才。我從不與計較,他卻得寸進尺,一日竟當眾嘲罵嘉定人孱頭,還故意問我比得像不像。我氣不過,回他一句,從此他竟不再來招惹了。」

  登州太守忙笑道:「老大人必是以仁義之心相感召,而令其幡然悔過。」

  孫元化笑著搖頭:「哪裡!其時,我也不知為何,突覺豪氣撞胸,竟不客氣地拍案而起,直對他臉靜靜看了許久,方說道:嘉定人固不才,然非我;蘇州人固多才,然非汝!何得相欺弄?」

  文官和一些武官擊節叫好。多數武官沒太聽懂,也被笑語盈盈的氣氛所感染,互相探問議論。宴會情緒居然添了幾分熱烈,頗有慶功的意味了。

  孫元化高興地順著西列武官宴桌看過去,一件要事陡然兜上心來:日前張可大因幼蘩為其老母針灸肩痛見效而向自己致謝時,話語間透露了求親的意思,若真遣了媒人來,怎麼辦?張鹿征無才無貌,絕非幼蘩之匹,但因此而結怨于張可大也不明智;耿仲明呢?漂亮、精明、能幹,可惜出身太惡;可萊亞縱然忠心耿耿,終究不同種族……這些雖未明說而孫元化早已覺察的求親者都不盡如人意,倒是那個無意求親的呂烈處處皆好:才幹出身相貌無不拔尖,但又處處皆不好:所有拔尖處無不令人疑惑,難以捉摸……

  孫元化想著,不覺看到呂烈身上,卻正撞著他一道寒冰似的目光。孫元化想有所表示,微微一笑,呂烈卻急忙扭臉避開,令他心頭湧上一陣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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