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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一點不痛了!真是神針神藥!多謝姑娘,多謝老爹爹、老媽媽……」呂烈連連作揖,連連致謝,摸袖子要拿錢。

  少女一搖手:「施藥行善,豈能要錢。再說不會真是一點不痛,我們也算不得神針神醫,相公不要言過其實。」

  「哦,施藥行善,姑娘莫非是俠、俠……」呂烈本想說「俠妓」,後一個字卻無論如何出不了口。這姑娘一團天真,凡事認真,言笑舉止端正,實在不像煙視媚行的風塵女子。他急忙改口:「俠醫俠女流?請教尊姓大名。」

  他拱手彎腰口說「俠、俠」之際,黑衣少女已轉身離開,走到柳樹後面,臨水坐在石凳上了。他抬頭時,只見老頭兒揶揄地對他眨著眼:「濟世行善豈須留名?我們原不是欺世盜名的!」

  呂烈想起年初天妃宮的衝突,這老頭兒,虧他還記得清楚!他對著老夫妻,更是對樹背後的姑娘深深一揖:「小子無知,當日唐突,多有得罪,現下賠禮,賠禮了!」

  輕輕的笑聲,似一個開心的小女孩為自己的惡作劇成功而得意。呂烈忍不住繞過柳樹,對黑衣女郎的後背一躬到地:「姑娘既不肯以姓氏相告,那麼,二喬可是姑娘小字?」

  她猛地回頭,細長的眉毛輕輕聳動,似嗔似喜。二人目光一撞,便知彼此都想起京中書肆、《芍藥圖》題詩。她慌亂地垂下眼簾,蒼白的臉飛上桃紅,十分局促,聲音像蚊子一般悄小:「你……相公猜到了?……」

  呂烈怎敢提起清明節桃林偷聽的事,他含糊道:「也不難猜。只是二喬乃雙稱,不如就字小喬。」

  她匆匆看了呂烈一眼,臉兒更紅,但眼睛更亮,微笑中有一種特別的自信:「兼金雙璧,名有相當。」她伸手點了點荷池中自己的影子:「此亦一喬也!」

  絕妙的解釋!絕妙的表字!但不等呂烈讚歎叫絕,她已起身去施藥攤,因為又來了求助的人。

  呂烈更不敢打聽這位「俠女」了。不只是怕褻瀆了她,更怕自己的推測被探聽結果證實,毀壞了心目中這個潔淨天真繡口錦心的女子真容。他又常常覺得不安,她指著水中影說「此亦一喬也」,那種奇特的、隱藏在微笑下的幾乎可稱為傲岸的自信神情,是他所熟悉的,卻又說不清自何而來。

  此後,他以種種藉口,又幾次到開元寺,希望再次相遇,卻再沒有如願。他什麼目的也沒有,只是想看見她。今天他又來了,難道又要落空?

  方進寺門,黃鶯般妙曼的聲音飛送他耳邊:

  「黃苓,捉蜘蛛小心,別傷著它,明早用完就放它走。」

  「噯,知道啦!」

  呂烈心頭突突地跳,停步觀望:靜靜佛院,兩處字畫攤,攤主在打瞌睡;一池蓮葉,濃綠欲滴,映日荷花煥然耀眼;幾株池畔古柳,蓬蓬勃勃,生氣盎然。並無遊人蹤跡……突然,他看到了她!她從「她的」那株古柳後面緩緩轉過來,拂開柳條,在池邊站定。輕風吹過,一朵皎潔的白蓮搖曳著散落,白玉般的花瓣跌到荷蓋上,又跌到水面,慢慢飄向岸邊。她微微一笑,注目池水荷田,低聲吟誦著什麼……

  佛院不存在了,寺門佛堂字畫攤都不存在了,呂烈眼中只有這位飄浮在荷花蓮葉清泉古柳之間的少女:銀紅紗裙,藕色夏衫,腰系紫玉絛,頭上金鳳釵,眉黑髮青,朱唇皓齒,真神仙中人也……呂烈從來沒有想過她是不是美貌,因為從一開始他就不是因為美色而被她吸引。而此刻他卻深信,人間天上,沒有比她更美的人了!

  兩個丫頭興沖沖地跑來給她看什麼東西,嘰嘰呱呱說個不停。她笑著掩耳搖頭,又說:「紫菀,拿筆來。」

  胖丫頭顯然慣于這種差遣,立即從身上斜背的布包中取出硯臺研墨,把紙筆遞給她。她接過來,想了想,扔開紙,指著池中的白蓮瓣:「用它好。」

  小丫頭搶著撈上來一把,她揀了一片大的,寫了幾個字,沉吟片刻,看看天,望望樹,一會兒抿著嘴唇,一會兒又咬咬筆桿,像煞背書做文章的應考童生,那模樣極是逗人憐愛。呂烈恨不能去幫她出點子,學一學蘇東坡的「投石驚開水底天」……

  她突然叫一聲:「有了!」笑容滿面地續寫了幾個字,得意洋洋地晃著可愛的小腦袋:「黃苓,你看我這兩句!」

  呂烈再忍不住,顧不得禮儀忌諱,急步上前,拱手彎腰低頭一揖,聲音有些發抖:「姑娘……」

  三個女子吃了一嚇,花瓣落得一地。

  「你?……」她眸子裡明明是一團驚喜,臉上明明泛出嬌羞的紅潮,不知怎麼對他上下一打量,倏地變色,明媚的眼睛頓時閃出驚慌,後退了好幾步,慌忙轉身,急急忙忙繞著荷池的另一邊出寺門去了。

  呂烈莫名其妙,看看自己,一身為了赴宴而著的三品武官服飾,猛然想起以往幾次見面都是文士便裝,難道她被這套官服嚇跑了?呂烈納罕地搖著頭,從地下拾起她失落的那片白蓮花瓣,兩行墨字映入眼中:

  荷葉魚兒傘,蛛絲燕子簾。

  他笑了,真所謂女郎詩,小兒女詩!清新可喜,語出天然,難得對仗如此工巧。想想她的「雨足一江春水碧,風甜十裡菜花香」,不也是天然風韻,不事雕琢嗎?詩如其人,一個純淨、真實的女孩子,還是個小才女呢……

  可是,那令人痛恨的灼灼,她竟稱之為姐姐!

  難道這一瓣白蓮,又如當年的白果殼,不過是穿針引線的媒介?……呂烈悚然而驚,額上沁出了冷汗。

  「呂哥!你果然在這兒!可萊亞教官尋得你好苦!」耳邊熟悉的喊聲使他回過神來,呂烈定睛一看,是張鹿征和葡萄牙教官可萊亞,都穿著嶄新的武官禮服,都是去赴宴的。

  呂烈幾乎是本能地把花瓣藏進懷中,故作灑脫地說:「我來訪住持僧不值,偶得詩句,在此吟哦……」

  「什麼好句?快吟給小弟聽聽!」張鹿征竟然十分急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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