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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菜籃裡蔬菜鮮肉上糊滿泥土,還有醬碗和酒罈的碎片,兩人衣衫扯爛了,臉上、手臂上有一道道血紅的鞭痕。

  「怎麼回事?」孔有德問,顯得心平氣和了些。

  兩名內使卒,一個氣哼哼地說不成句,一個口齒利落,說得極是清楚明白,有聲有色:

  他倆買了菜蔬後上酒樓打酒,正遇幾名鎮標侍衛喝酒聽歌,大說大笑:

  「老兄昨夜手段高,可給咱登州弟兄出了口惡氣!哈哈!」

  「那幫喪家犬,遼呆子,也配當先鋒!笑話!」

  一內使卒氣憤,想上前理論,被同伴拽住。那些人見他們在場,罵得越加放肆:

  「他娘的上萬喪家犬,把咱登州都吃窮啦!」

  「有啥了不起!什麼英勇善戰,不就仗著紅夷大炮不照面傷人嗎!哪有真本事!」

  「可不嘛,就跟沒鬍子的老公,買個驢大的假貨,就算把娘兒們×死,又算啥本事?終究還是個沒屌子的貨!」

  「哈哈哈哈!」滿桌面、滿屋子、滿酒樓一片狂笑。

  內使卒氣得滿臉通紅:「你們敢辱駡先鋒大將!」

  「辱駡?」一名侍衛拍著桌子給自己打點,「他不是喪家犬?他不是遼呆子?他能當先鋒,登州沒人了?中國沒人了?」

  另一個醉醺醺地大叫:「那孫巡撫也是瞎了眼,失心瘋!用這個老海賊老強盜做先鋒,不怕人家韃子笑歪鼻子!」

  雖然眾寡懸殊,內使卒還是氣不過地低聲罵一句:「該死的登州佬!」

  櫃上打酒的夥計聽到了,瞪眼叫駡出聲,酒樓上下的本地酒客一哄而起,罵聲沸騰。鎮標侍衛立刻擒住二人,揮鞭痛打,每人挨了四五十鞭,臨了還把菜籃扔當街踩爛……

  李九成父子聽罷,氣得咬牙切齒,捋袖揎拳。他們知道孔有德最忌諱「盜賊」二字,必定勃然大怒。出乎意料,孔有德仍然平坐平視,了無表情,也不說話。只是面頰上咬筋聳動,仿佛有條蛇隱藏在膚下翻滾。

  孔有德是只虎。身軀魁偉,虎頭燕頷,巨目豐頤,口可容拳,力舉千鈞,足追奔馬,能拽其尾使之倒行,刀盾銃炮無不精通。為人豪爽重義氣,又有幾分憨呆,很得孫元化賞識。早年行劫江海,也曾殺人越貨,野性十足。投奔毛文龍後有所收斂,到了孫元化手下,受主帥人品心性的薰陶感染,野性越加減退。年初京師之行給他巨大震動,他發誓要掛帥封侯,時時勤於職守,學著溫良恭儉讓,已經微弱的野性在他的心中差不多熄滅了。此刻,怒氣攻心,那一股野性的火「呼」地複燃,好像一隻生長得極快的猙獰怪物,眨眼間便由崽子變成龐然巨獸,吞噬了近些年他修身養性的全部正果!

  孔有德突然笑了,笑得很怪。熟悉他的李九成父子和內使卒被他笑得心頭一噤。孔有德若無其事地說:「你們這些下三濫,鬥毆是常事,哪天沒有兩三起……」

  兩內使卒面面相覷。

  「你們倆是勝了還是輸了?」孔有德一腳蹬在座椅上,一隻手叉腰,不再如近來那麼注意儀錶姿態了。

  「給擒去挨鞭子,怎麼敢爭勝敗……」口齒伶俐的曹得功話還未說完,孔有德大怒,踢翻椅子大喝:「來人!拉出去斬了!」幾名親兵應聲上前,捉住大叫冤枉的兩內使卒的胳膊。孔有德戳手罵道:

  「窩囊廢!幾個登州鎮侍衛都不能勝,還能上陣殺敵?斬!」

  兩內使卒掙脫親兵,一下子蹦起來,這一個連連叫著:「不服!不服!」那一個高聲嚷著:「我倆礙著孫帥爺的面子,又見是總兵大人親隨,才讓他們一讓。求爺准我們重新去鬥過,要是不勝,甘願受這一刀!」

  孔有德沉著臉,手一揚:「滾!」

  兩內使卒叩個頭,扭身就走,大聲商議:如何去叫陣,如何罵他八輩祖宗、八代子孫……

  遊擊是三品武官,署衙中外有公事房,住吏員文書中軍衛隊,內有廳堂寢所安置家眷和婢僕家丁。孔有德沒有家眷,從中軍到廚下火伕,所有從人都是自他出道以來就相隨的,人人武藝不弱,只是不為外人所知罷了。兩內卒此去挑戰罵陣,大打出手,定能叫這些登州佬吃一驚,叫他們知道孔有德強將手下無弱兵,連買菜的雜役也不是孬種!

  不到一個時辰,兩內使卒飛跑回來,進門便大喊大叫:

  「勝了!大勝特勝啦!」

  孔有德大喜,也不問詳情,立命:「抬兩塊門板來!」

  門板來了,孔有德又命兩內使卒:「趴門板上倒著!」

  兩內使卒應命臥下,孔有德再令:「提雞來!」

  侍從送上一隻紅冠大公雞,孔有德捉雞在手,刀往雞脖子上一勒,雞血頓湧,他叫著:「別動!」提著亂撲打的雞揮動著,把雞血淋在兩內使卒身上。隨後扔雞大吼:

  「抬好傷卒!列隊!去總兵府!」

  總兵府不遠,只隔了一條街。但孔有德騎了高頭大馬,領了數十名彪形衛兵,抬著血淋淋的內使卒,過宏濟橋,從宜春門、考院、都土地廟、鎮海門、草橋、鼓樓、畫橋、鐘樓、縣署一路,走過半個登州城,到達總兵府門時,已圍了數百看熱鬧的人了。

  張可大聞訊率下屬來大門相迎,孔有德立刻上前拜揖參見,不容總兵大人開口,便大聲說道:

  「總鎮大人,我們遼人各營雖由孫帥爺帶來登州,但也屬大人麾下。昨夜先鋒營受人捉弄,黑暗中放銃廝殺,誤傷四十餘人,其中兩人重傷難治,性命不保,特地稟告,求大人查明內情,嚴懲首惡!」

  張可大方才正在向部下追問此事,他心裡明白十有八九是登州營的人幹的,確實太過分,所以他提高禮節規格,親自出大門迎接,此時更滿口答應:

  「此事太不成話!本鎮定要查清,嚴懲不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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